65 把若寶撿回家

深夜, 柏油馬路被雨水沖刷得濕漉漉的, 路旁的行道樹在斜風細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路上沒什麽人,只有矗立在路邊的路燈, 兀自投射下一束暗淡清冷的光暈, 襯托着在幽暗的雨夜,踽踽獨行的少年,身影更加蕭瑟落寞。

早春三月還在倒春寒,細雨綿綿密密, 帶着夜間沁涼的濕氣,一點兒一點兒浸透了少年單薄的春季校服,少年就像完全感受不到一樣, 微低着頭,瑟縮着雙肩,被雨霧潤濕的雙眼,茫然望着腳下仿佛沒有盡頭一樣幽暗漫長的路途, 一步一步緩緩向前走着。

男孩正皺着一雙好看的眉, 若有所思,恍惚間發現一直拍打在自己身上的雨點, 不知何時竟然消失了。

他迷茫地擡頭望了望天空,卻發現頭頂被罩上了一把深藍色的大傘。張鈞若怔怔地轉過身,路燈下看到身後打傘的少年長身玉立,靜默地站在風中。

黑色的帽檐下,一雙烏亮的眼瞳如黑曜石一般, 在凄清的夜色中,熠熠生輝。

張鈞若怔愣了一瞬,蒼白的小臉一瞬間掠過了幾種神情,有茫然,有錯愕,有驚慌,有猶豫。他微微踯躅着向後退去,任憑身體再次晾在冰冷的雨裏。

但只退了幾步,就被曲淩恭突然伸出的大手一把扯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男孩掙動了幾下,發現兩人之間力量懸殊,那只大手像鐵鉗一樣牢牢環住了他的腰際,少年身上混合着柑橘和木質調的好聞味道,在冷雨凄迷的潮濕空氣裏,更加清晰和溫暖,讓人忍不住想要陷溺下去。

張鈞若有一瞬間的迷茫,覺得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致,很想就此依偎在少年寬闊厚實的胸膛裏,乳燕投林一樣,在他環抱裏暫時休憩一下,但理智卻擯棄了這種軟弱的想法。

最終他只能強打精神,掙脫開那個讓人沉迷的溫暖懷抱。

張鈞若雙手用力推開少年的胸膛,眼睛濕漉漉的,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茫然望着少年,腳步踉跄着退後了幾步,躊躇着要退到何地。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一花,少年颀長的身影一晃,那把巨大的雨傘啪嗒落地,在路邊的水窪裏濺起一簇泥濘的水花。

待張鈞若反應過來,他再次落入了少年的懷抱裏,這一次曲淩恭是用雙手環着他的,結實有力的雙臂緊緊箍在身後,張鈞若無法掙脫,只能拼命掙動,在那人懷裏,小聲控訴,讓他放開自己。

那人抱住他,骨節分明的大手撫上他後腦濕漉漉的黑發,輕輕俯下身,溫軟的鼻息吹拂在他敏感的耳際,用低沉磁性的聲音輕聲說道:“若若,別怕,我只是擔心你會淋雨,你的衣服都濕了,你,不冷嗎?”

張鈞若微微發着怔,曲淩恭身上的味道,結合着耳畔迷人的聲音,讓他感覺自己被一種濃烈的費洛蒙兜頭罩住。

他懵懵然地想:這個人好可怕,他的聲音一定是被施加了某種迷惑人心的魔法,趁人意志不堅定的時候,就悄無聲息地鑽入腦子裏,給他下蠱.惑人心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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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望着這個人,眼睛濕漉漉的,眸光在雨水的浸潤下,凄恻又迷離。

曲淩恭也在回望着像落湯雞一樣的少年,不禁幽幽嘆着氣。

男孩冰白的臉上,浮起讓人心疼的疲憊和深深的憂慮,額發已經被濡濕,發梢上凝着晶瑩的雨珠,一滴一滴落下,順着好看挺直的鼻骨劃過臉到下巴上。

曲淩恭微微皺了皺眉,擡手用大拇指抹掉了那些像淚水一樣在男孩臉上奔流,讓人看着就心裏焦灼的雨水。

這人又在自虐了,下雨天也不着急回家,而是失魂落魄地在雨裏緩步走着。

曲淩恭突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之前不解的事,他恍然領悟到——張鈞若之前種種近似于自虐的反常舉動,應該都是跟剛才那個叫做“許硯傑”的孩子的有關吧。

不知道為什麽,他隐隐覺得他家寶貝在在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思及至此,曲公子心痛不已,他抱緊了少年冰冷纖瘦的身體,大手輕輕拍撫着他瘦伶伶的脊背,安撫了好一會兒,男孩才完全鎮定下來,沒有再表現出反抗的意思。

曲淩恭看男孩安靜了下來,才敢轉身去撿掉落在一邊的雨傘,即使去撿傘,一只手依然緊緊攥着男孩的一截腕骨,像是生怕男孩會突然跑掉一樣小心謹慎。

他用力甩了甩傘面上沾到的泥水,将傘再次端正地罩在男孩頭頂,拉住男孩瘦骨嶙峋的手腕,像在大街上撿了一只濕漉漉的流浪貓一樣,拉着可憐巴巴的男孩,大步流星地走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

曲淩恭在路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因為張鈞若全身都濕透了,司機開始很是不情不願,嘴裏念念叨叨,沒完沒了,張鈞若沉默地縮在座位一角,望着車窗外小區居民樓裏透出來的溫柔燈光,一臉茫然無措,看上去讓人心中無比酸澀。

曲淩恭眼梢也沒掃一眼司機市儈的面孔,從長褲口袋裏抽出三張粉色的紙幣遞給他,司機撿到錢,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沒再抱怨更多。

曲淩恭怕男孩會冷,将自己半濕的外套脫下來,罩在男孩身上,随口告訴司機目的地。

他說的是他家星憶校外那棟小公寓的地址,張鈞若聞言,木然地轉頭望着他,濕漉漉的眼睛裏盛滿了迷茫,疲累,還有質疑。

但是他不想說話,這樣的雨夜,小傑身上的傷,自己矛盾掙紮的感情,以及身邊存在感十足的男子,都讓他心力交瘁。

曲淩恭用溫柔的目光,望着被雨水淋濕的男孩,溫聲解釋道:“從這裏到你家太遠了,大約要1個多小時的車程,你這樣回去會感冒生病,而且……全身濕淋淋的,也不好跟家裏人解釋吧。不如就跟他們說,天氣不好,借住在同學家了。”

他見張鈞若默不作聲,眼睛裏還有一絲顧慮,又溫柔地補充說:“你的那間小單間,我還沒來得及收拾成練功房,今天你還住那裏。”

張鈞若聽到曲淩恭這樣說,眸光閃過一絲悠遠而眷戀的微光。他很懷念那裏,那個小小的房間,珍藏着他的一段恬靜美好又隐秘熨帖的時光,關于他自己,關于眼前的這個少年。

那匆匆一個月,大概是他幾年來,過得最開心的日子了。

兩人回到了曲淩恭的小公寓裏,張鈞若擡眸望去,屋內的陳設布置與原來別無二致,依然窗明幾淨,色調溫馨,不禁有些唏噓。

小單間裏沒有淋浴設施,曲淩恭先把張鈞若帶到自己家裏,準備好自己的大T恤和純棉睡褲,以及幹淨的浴巾和洗漱工具,讓張鈞若先去浴室沖個熱水澡。

自己則是胡亂地用毛巾擦了擦半濕的頭發,轉頭紮進廚房裏,用家中備用的食材給男孩做晚飯。

曲淩恭前一陣忙着參加節目錄制,家中好久不開火,只有簡單樸素的食材,但他的廚藝依然發揮正常,用超市普通的雞蛋挂面,給張鈞若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面條看上去素淡,其實也并不簡單。曲淩恭怕張鈞若淋雨受寒,加了很多細碎的嫩姜和暖胃的白胡椒,卧了一顆圓潤飽滿的荷包蛋,佐上幾根鮮嫩挺括的小白菜和烤腸,還淋了一點點鮑魚汁,看上去清淡誘人,吃起來味道十分鮮美爽口。

房間裏開着溫度适宜的暖風,張鈞若沖好了熱水澡,松垮垮地套着曲淩恭純棉的大T恤走出來時,正好聞到一股好聞的飯菜香,才想起自己忙着照顧小傑,預備住院的日用品,只給小傑買了晚餐,自己還沒來得及吃東西。

此時身體的感覺,因為溫暖的室溫而慢慢回歸,才發現腹中已經饑腸辘辘了。

男孩怔怔地站在客廳中央,被曲淩恭拉着帶到餐桌邊坐好,用青花瓷大海碗盛着的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面條,就擺在了眼前。

曲淩恭也餓了一晚上,給自己盛了一碗面,坐在男孩身邊,拿起筷子,兀自吃了幾口,聽到身邊痛快地吸溜面的聲音,微有些怔然,不禁轉頭去看,發現張鈞若雖然動作依然文雅,吃面的速度卻快了很多,正如他所料想的一樣,看樣子确實是餓壞了。

曲公子眯起好看的鳳眼,微微訝然地半張着嘴,望着男孩默不作聲地吃掉了大半碗面。

面條煮得恰到好處,勁道爽滑,張鈞若正要專注地消滅剩下半碗,餘光發現曲淩恭在看他,擡眸間,懵懵然與曲淩恭四目相接,吃了些東西,男孩好像有了點兒精神,輕轉着澄澈的眸子,表情略有些躊躇,讷讷地小聲問:“……你不吃嗎?”

曲淩恭心裏倏地一麻,就要被他萌出血來。他心想:自己在哪裏撿到的饑寒交迫的小可愛啊?

他将自己剛吃了一口的面條向張鈞若那邊推了推,含着溫和的笑,輕聲問道:“夠吃嗎?這一碗也給你吧。”

男孩臉上倏地一窘,知道是自己吃得太快,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吃了一段時間曲淩恭親手做的美味佳肴,口味都被他養叼了。

因為許久沒有吃到這個味道,對此十分眷戀,外加上因為“小傑”的事,他有些恍神和憂慮,腼腆的男孩覺得他不經意間被曲淩恭看到了自己難看的吃相。

張鈞若瓷白的臉頰微微泛紅,忙把曲淩恭遞來的面碗推回去,讪讪地小聲說:“……不用了。”

曲淩恭看到自己家寶貝這麽可愛,鳳眼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擡手将碗裏的荷包蛋和烤腸一一夾到男孩半空的碗裏。

張鈞若懵懵然地,又有了“舊事幻現”的奇妙感覺,就覺得類似的事好像在哪裏發生過,在有些遙遠的時光裏,他們也坐在一起吃着美味的面條,少年好像也是把面條裏的小食和魚餅之類的東西夾給自己吃。

張鈞若被剛才奇怪的體驗攫住,微微愣了愣,旋即輕聲推拒起來。奈何曲淩恭捂着面碗不讓張鈞若把荷包蛋夾回來,推來搡去,弄得男孩更加羞窘,只要夾回碗中默默吃光。

飯後,曲淩恭收拾完碗筷,覺得兩人獨處的機會十分難得,打算靜下心來,跟他家寶貝好好談談。

秦風眠的事在昨天還是讓曲公子心煩意亂的頭等大事,但是在許硯傑這個人出現之後,就只能退為其次,那個小男孩的問題變得更為急迫和緊要。

因為再過不到一年時間,那個孩子很可能面臨跟上一世同樣凄慘的死亡,而他家寶貝也很可能被這件事波及,導致他無法承受的結果。

曲淩恭來不及換掉身上微濕的衣服,只在黑色T恤外,披了一件居家服。

他用熱水給男孩沖了一杯香醇濃郁的熱可可,給自己倒了杯清水,擺出淡定自持的矜雅态度,悠然坐在沙發上,骨節分明的大手交疊在雙膝間,眸色幽深地望着張鈞若。

那是個談話的标準姿勢,張鈞若心領神會,他也覺得曲淩恭把自己帶回家是有話要對自己說的。他也想平靜地幫曲淩恭整理好他的感情。

只是這樣,他也要面對自己難以擱淺的感情。他想過要靜下心來,淡然地面對這一時刻,但是沒想到一切都趕在了今天。

曲淩恭清了清嗓子,作勢要跟他說什麽。他以為少年會首先質問自己故意冷落他的事,還有關于秦老師的事,以此開場,結果曲淩恭給他打了一記直球,單刀直入地問道:“許硯傑是誰?”

男孩的瞳孔驟然縮緊,瓷白的臉上閃過一陣驚慌錯愕,剛才在雨中遇到曲淩恭,他恍恍惚惚,滿心不安和惶惑,更對小傑的未來擔憂,沒有細想怎麽會突然遇到他,此時反應過來,訝然地反問:“你——跟蹤我?”

曲淩恭早在心中權衡了利弊,他覺得,比起讓戀人知道自己跟蹤他而惱怒,弄清那個小男孩的事,更加迫在眉睫。

那個男孩被虐打致死的事,如果跟張鈞若的自殺有直接關聯,他不覺得還有什麽事比這個更重要。

曲淩恭望着張鈞若因為震驚而微微顫動着的眼睛,坦誠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跟蹤你了,你匆匆忙忙跑出去,我有點兒擔心你。”他覺得這個時候誠懇比什麽都重要,把跟蹤張鈞若的動機坦蕩地平鋪直敘。

曲淩恭看男孩一瞬間緊張而警惕的神情,好氣又好笑,他家寶貝真的太單純了,什麽都寫在臉上。

為了安撫男孩緊繃的精神,曲淩恭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男孩過來坐下。他這樣站在客廳中央,而自己坐在他面前,面對面問話,場面僵持又尴尬,像教導主任訓話學生,确實容易讓人心生戒備。

男孩臉上掠過了猶疑的表情,在原地站了半晌,才遲緩地走到曲淩恭身邊坐下。

曲淩恭轉頭看了看男孩的側顏,張鈞若已經滿臉倦容,剛才還淋了雨,曲淩恭并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問話,只是一旦知道了張鈞若自殺有其它內情,他必須第一時間行動,将一切導致那個慘烈結果的可能徹底撲滅。

他在經歷了那樣的悲劇後,根本做不到從容應對,做不到靜觀其變,等着他家寶貝一點一點打開貝殼一樣緊閉的心扉,跟他求助,跟他吐露內心。

他不告訴他,他就要自己去追問,去探尋真相。

曲淩恭深深地望着張鈞若,目光帶着擔憂和懇切,他再次啓唇,內容更加簡單直白,結合了上一世獲悉到的內容,簡明問道:“許硯傑,經常被他養父虐待是不是?”

這句話像一個驚雷辟在男孩心中,張鈞若轉過頭,錯愕地望着曲淩恭,眼裏盛滿訝然和驚愕,怔愣了半晌,才嗫嚅着道:“你,你怎麽知道?”

這些事都是張鈞若離世之後,曲淩恭在網上獲悉的線索,他沒法跟男孩坦誠地解釋他是通過什麽途徑知道的,因為那樣說,聽起來太過荒誕離奇。

曲淩恭輕轉了一下眼眸,心生一計,淡淡說道:“我找人調查的……”

張鈞若漂亮的內雙眼睛倏然睜大,優美的眼皮褶皺一下子隐沒了蹤影,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冷靜沉穩的少年。

“你……你找人調查我麽……?”男孩烏湛湛的眼珠裏像盛着一汪水光,跟随着主人情緒的劇烈波動,輕輕顫動着。

男孩明顯被曲淩恭突如其來的話吓到了,曲淩恭看了他這樣震驚,無比心疼,可是為了了解更多內情,這樣說是唯一能将自己獲悉的內容解釋清楚的方法。

他用了一些心機,想要造成一種自己了解了一切的假象,讓男孩誤以為他什麽都知道,從而道出更多真相。

可是,這會兒,曲公子又忍不住心疼,他望着張鈞若驚愕的眼神,慌忙解釋道:“我只是太擔心你了,你總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拼命打工和參加競賽,還不好好吃飯,我擔心你遇到什麽困難,不肯跟我求助,忍不住自己去查了一下。”

☆、溫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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