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守護神
曲淩恭聽到男人的話, 幽黑的眼瞳一凝, 心下一陣焦躁惶然。
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狠狠将男子抵在牆壁上,眸中射出狠厲的寒光, 咬牙切齒威脅道:“張鈞若如果有事, 我一定會讓你陪葬!”
男子呵呵冷笑,用渾濁昏黃的眼睛,透過鏡片漫不經心地望了望曲淩恭,不置可否。
曲淩恭放開男子, 拿起桌上的那本黑封皮相冊,又俯下身,帶着某種儀式感地鄭重撿起掉落在地板上的, 張鈞若端正清俊的證件照,珍而重之地放進上衣口袋最接近心髒的地方。
用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裹挾着刻骨的怨恨和濃濃的威脅意味,一邊盯視着男子, 一邊步出了昏暗逼仄的出租屋。
他從沒覺得時間是如此緊迫, 每一分鐘的流逝,甚至每一秒鐘都沉重無比。
曲淩恭出了男子的住所, 那個如地底濕滑的爬行動物洞穴一樣陰暗潮濕的地方,樓外已經是一片漆黑,盛夏的深夜,有習習的涼風輕輕吹拂着他的黑發。
曲淩恭深深吸了幾口室外新鮮的空氣,帶着沁涼氣息的空氣湧入肺部, 被憤怒和厭惡的情緒籠罩的頭腦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他穩了穩心神,馬上開始行動。先打電話聯絡尹孜和幾個靠得住的朋友,安排辦事得力的人手,調來駐守在孫恒才家樓下,緊密關注孫恒才的行蹤,對他進行全方位監視。
不管他有任何動靜,去了哪兒,做了什麽,哪怕只是倒垃圾這樣的小事,只要他一離開家,都必須第一時間通知他。
曲淩恭知道孫恒才說得沒錯,他手裏的材料可以讓警方将他定性為犯罪嫌疑人,對他進行刑拘,并馬上開始正式訊問。
但是,只要孫恒才的心理素質和詭辯的技巧,能扛得住警方的長時間訊問,警方還是會在訊問完畢後将他釋放的,雖然有可能短時間內接連進行多次訊問,從而消磨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是他家不知身臨何境的張鈞若,已經等不了那麽久的心理戰了。
曲淩恭眉頭皺出了一條深溝,反複權衡着這場博弈要怎麽做,畢竟在孫恒才這種道貌岸然,心理素質極佳的人渣面前,他關心則亂,顯得太過青澀。
他了解警方訊問的方法,打算暫且将孫恒才交給專業人士,如果依然無果,那他不惜動用任何手段,逼迫這個人渣開口。
深夜11點,曲淩恭将在孫恒才家獲得的證據,提交給負責此事的執勤警察,警方那邊看到這兩樣東西後,十分震驚,跟曲淩恭的想法一樣,更加相信孫恒才跟張鈞若的失蹤有直接關聯。
雖然時至深夜,霧氣漸起,S市被幽深夜色全面籠罩,但警方還是以失蹤少年的人身安全為重,連夜出動了警力,第二次将有重大犯罪嫌疑的孫恒才帶回了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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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淩恭離開後,孫恒才沒有任何行動,好像早已料想到他會這麽做。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挺括倜傥的煙灰色西服,被曲淩恭拽出的褶皺已經徹底撫平,看上去紋絲不亂。
從容淡定地走過駐守在警局的曲淩恭時,向他不鹹不淡,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嘴角還挂着一絲閑閑笑意。
警方将孫恒才交給專業訊問人員,連夜進行24小時案情訊問。
犯罪嫌疑人刑拘後的第一次訊問,可以說是一場心理戰。專業審訊員受過專業訓練,具有豐富經驗和犯罪心理學知識,很會攻破嫌疑人心理防線,用勸導施壓等方法,讓嫌疑人吐露案件詳情,告知失蹤者的具體位置。
曲淩恭将最重要的黃金時間裏,将涅槃的希望交給了警方,在這個五十二歲道貌岸然的老狐貍面前,他還尚顯青澀焦躁,但是這只是第一步,他還另有打算。
如果警方那邊對孫恒才的詢問失敗,按照剛剛獲悉的警方辦案流程,會先将嫌疑人無罪釋放,在極短的時間裏,會開啓二次訊問,目的就是消磨嫌疑人的意志,一步一步攻陷心理防線。
如果警方極具經驗的專業訊問員也無法在孫恒才嘴裏獲悉張鈞若的下落的話,曲淩恭打算在第一次釋放的短時間內,劫走這個人渣。
他絕不會放過任何營救他家寶貝的機會,哪怕希望渺茫,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人生和演藝事業,對孫恒才動用最殘酷的私刑,即使是封得再嚴的嘴,他也要翹出張鈞若的下落。只要能救他家寶貝,他變成什麽樣都可以。
在警方審訊孫恒才的這段時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曲淩恭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坐立難安,一夜沒合眼,翻腸攪肚,絞盡腦汁地尋找可能跟張鈞若失蹤有關的線索。
天還蒙蒙亮,一夜未睡的曲淩恭反而覺得更加清醒了,不安感太過鮮明,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像身陷火海一樣度秒如年,看到一夜時間又匆匆而過,他的思緒開始脫離他的控制,脫缰一樣想象某些慘烈的畫面。
時間像一張大網,一寸一寸将他絞緊,無法忍受那種窒息感,曲淩恭就像游魂一樣,漫無目的地游晃到了星憶中學。
早上6點鐘,校園裏還是一片靜谧,金紅的朝陽剛剛升起不久,時值孟夏清晨,空氣裏依然帶着一絲清涼舒爽。
警方那邊沒有發來任何消息,曲淩恭腦袋裏千回百轉思考着張鈞若的事,寂靜的校園裏入眼的每一個場景,都好像留有那個俊逸純然的男孩,消瘦颀長的背影。
他覺得自己有點神志恍惚,總感覺下一秒男孩就會出現在這些司空見慣的校園場景中。也許會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也許會在教室靠窗的一隅安靜讀書,也許默然站在苦楝樹旁仰望天空,或者眉眼含笑與自己擦肩而過。
而另一個自己,卻無比清醒冷靜,清楚地意識到,伴随着每一分鐘每一秒鐘的流逝,男孩都只會離自己越來越遠。
曲淩恭在寂靜無人的校園裏,游魂一樣獨自晃了幾圈,心中慢慢升起的恐懼感,随着時間不斷逼近,一寸一寸地向他侵襲,他覺得呼吸困難,就快要被這種感覺滅頂了。
被那種無法忍受的,将要再次看着此生摯愛一寸一寸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恐懼牢牢攫住,曲淩恭眼中明亮的眸光開始渙散,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突然崩潰地跪在地上,用手臂深深抱住頭。
那種切膚之痛,巨大的恐懼、心疼和幻滅感太過蝕骨灼心,他開始陷入深深的自責裏,開始怨恨自己,他的寶貝不知道正在遭受什麽痛楚,甚至不确定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而他卻無能為力。
聽那個男人的語氣,孫恒才明顯是認識他的,可是自己對過去的事一無所知,完全想不起來在哪裏與這個人渣有過交集。
兒時應該一直跟母親住在一起,張鈞若變成孤兒,應該也是他失憶之後的事,他到底在哪裏見過這個叫孫恒才的人渣呢?
曲淩恭深深自責,如果他沒有失憶,他應該一早就意識到這個男人的威脅,一早就開始未雨綢缪,将這個危險鏟除幹淨。想辦法将他家寶貝小心呵護好,不會讓他遭受這樣颠踬的逆境。
曲淩恭将頭埋在手臂裏,被內疚和心底裏侵蝕人心的絕望反複折磨。
一陣夏日的清風吹來,帶着一股沁涼清新的花草芬芳,樹的葉子在頭頂沙沙作響,那香氣鑽入鼻端,莫名牽引起心底深藏的某種隐秘深刻的眷戀情緒。
一些模糊的畫面,不期然間掠過腦際,曲淩恭緊緊閉上眼睛,努力去捕捉腦中一閃而過的靈感。
背景是一片融融綠意,枝頭淡紫色的花朵盈盈綻放,遠遠望去溶溶曳曳的,像一片淡紫色的輕雲,什麽人拉着自己,穿過花樹夾道的小路,鼻端裏全是某種惹人眷戀的熟悉花香。
幽深朦胧的意識之河裏,他側過頭,看到一個瘦小的背影,越過自己,跑到了前方。那人站在路中央,金脆的陽光從樹葉的罅隙裏篩落,斜斜鋪灑在他身後,那人的輪廓在光斑中變得模糊,一雙沉靜如湖水的眼睛,正默然望着他。
曲淩恭皺緊了眉,手指深深陷進漆黑濃密的發裏,拼命思索。
那是什麽地方?
若若,你想要告訴我,你在那裏嗎?
曲淩恭在腦中模糊的浮光掠影中,拼命想要捉住那一閃而過的線索,只是,那畫面驚鴻一現,已經遙不可追。
少年緩緩睜開幽深痛苦的眼睛,心中升起一片絕望和荒涼,他擡起頭,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發現自己正跪在教學樓後院的苦楝樹旁,樹上融融的淡紫色小花,随着清晨的涼風,在風中徐徐搖曳,正向他幽幽送來一縷淡淡的清香。
那清芬的香氣,仿佛烙印着某種記憶,一絲一縷融進鼻息,牽起心中莫名的悸動,像昔年的好友,久別重逢,急不可待地跟他敘着家常絮語,催促少年想起塵封的旖旎時光。
曲淩恭皺緊了眉,他知道心底有什麽深藏的情緒,在被這熟悉的香氣牽引,可是他想不起來,他從不留意身邊的樹木花草,對它們毫無印象。
曲淩恭下意識地将視線移向樹底,看到苦楝樹虬結的根系,有幾根刺破了土表露了出來。
他腦中靈光一現,忽而閃回一個美麗傷感的畫面,就在前一世,他在這裏看到張鈞若站在這棵樹下,虔誠地埋葬了什麽東西。
男孩靜立在風裏,敞開的淡藍色衣襟在風裏輕輕搖曳,他低垂了好看的眼睛,一滴晶瑩的淚,快速劃過臉龐,淹沒在風中。
那畫面就這樣栩栩如生地撞進了心裏,曲淩恭認真回憶,這件事發生在高二上學期,張鈞若剛轉校不久,期中考試後他踹了張鈞若一腳,後來又發生了“網絡暴力事件”,那時他已經愛上張鈞若了,一直偷偷關注着他。
如果前世今生是一條連貫的線索,那麽,張鈞若在苦楝樹下埋葬的東西,就依然還安靜地掩埋在泥土之下。
好像冥冥中,有什麽牽引着他去探尋,曲淩恭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只要他能找到男孩在這裏親手葬下的東西,就能找到男孩失蹤的線索,能夠跟他深愛的那個少年再次聚首。
曲淩恭雙膝虔誠跪在記憶裏張鈞若駐足的地方,用骨節分明的手指将樹根附近的一塊土一抔一抔掘出來,掘了半刻,指尖就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那東西并不是他曾經猜想過的巧克力糖,曲淩恭有種直覺,他将要面對什麽遙遠塵封的過往。
他用雙手從泥土中,虔誠地捧出那樣東西,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露出了光滑锃亮的材質和完美精致的造型。
經過數年歲月的磨洗,那樣東西竟然依然完好如初,光亮如新,可見男孩對它的珍視,以及親手埋葬它時的痛心絕望。
靜靜躺在曲淩恭手中的,是一個亮藍色與銀白色相間的高達模型,它身後有漂亮威武的銀色翼翅,全身包裹着完美的盔甲,手臂上還有可以拆卸的武.器。經年累月,看上去依然威風凜凜,神武非凡。
曲淩恭望着小小的模型,烏亮的瞳眸微微顫動,一段記憶倏然從天外飄回了腦際。
他獨自在一段栽滿苦楝樹的小路上奔跑,夜幕低垂,鼻息裏充斥着苦楝樹的芬芳,他心底有些焦慮,總感覺身後有什麽人在跟蹤他。
然後,記憶缺失,下一個畫面,在一個堆滿陳舊桌椅的幽暗室內,他蹲在一個瘦小的男孩面前,伸手認真抹掉男孩臉上縱橫的淚痕,又撫了撫男孩細軟的發頂,說:“小勳,別哭了,以後有我保護你……”
話畢,他将他最為珍藏的寶物,他的高達守護神,鄭重其事地放在男孩懷中,認真說:“這個以後給你了,有了他,你就不會害怕了。我不在的時候,它就會替我守護你……”
少年跪在苦楝樹下,用雙臂将小小的高達模型緊緊擁進懷裏,深深低下頭去,略長的頭發擋住了一雙漂亮邪魅的眼睛。
他形狀完美的菱形嘴唇輕輕翕動着,發出輕微的氣音,只有走近才能聽到,他在嘴裏一遍一遍用低沉的嗓音叫着“小勳”。
早上六點三十分,靜寂的校園裏迎來了第一批慣于早起的學生,他們穿着校服穿過教學樓時,不經意看到一個身材高大,側顏俊逸的少年,正跪坐在後院一顆苦楝樹下,懷裏緊緊抱着什麽珍貴的東西。
少年垂着頭,一動不動,略長的漆黑劉海,擋住了他俊朗非凡的臉,人們只看到他略顯瘦削的下巴上,沾着幾滴晶瑩的淚珠,在熹微的晨光中,閃動着點點微光。
☆、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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