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雁門關(二)

電影院中出現一陣小小的騷動。江邪歪了歪頭,低聲對自家小嬌妻篤定道:“他們肯定在說,這片子,怎麽這麽基?”

不僅觀衆看着基,連演員自己看着,也覺得這像是個披了層權謀軍事外皮的同性片。講真,要是下一秒電影裏兩個主角手拉着手表白了,江邪都不會覺得有絲毫違和,恐怕也只有導演一人堅信這是純潔無瑕的兄弟情誼。

顧岷側頭望了眼坐在不遠處觀看的叢争,意外地從對方眼角處看到了點水光,他沉吟半晌,這才低低一笑。

“說不定,”他輕聲道,“在叢導那裏,這就是正常的呢。”

片裏的風聲漸漸大起來了。

江城正于練武場練兵,卻意外聽聞哨兵抓到一名行動奇怪的老人,這人口口聲聲嚷嚷着要見他。江城脫了盔甲換了衣服去見,這才發現,自己曾在宮中看到過這張臉。

老人見了他,立刻便顫巍巍跪倒在地,三次拜服遲遲不起。

“殿下!”在遣退左右後,他厲聲高喊,“求殿下東山再起,重振我前朝!”

江城心中一顫。

他猛地向前踏近一步,叱問:“你剛剛說什麽!”

“老奴所言,句句屬實!”老人擡頭仰望着他,一字一頓道,“皇城被破,萬千百姓被屠,妻女盡數被淫,殿下被俘,交由江将軍養育,如今,竟然不知自己身份、變成了這朝堂的忠誠走狗!殺父殺母之仇何報?滅國之仇何報?!”

“有何證據!”

“殿下腰背處有鷹形胎記!”老人毫不畏懼,“是否?”

江城猛地一怔,伸手摸上後腰。

那是一處暗紅色的印記,隐隐像是只雄鷹展翅翺翔的樣子,他摸到那處凹凸不平的皮膚,神情似是怔松似是無奈,最終哆嗦了下,緩緩松開了。

十二年。

他帶兵為當朝打仗,已有足足十二年。他十三四歲便厮殺于沙場,為着這天下負了一身傷,東征西戰,抛顱灑血,硬生生把半個山河吃力扛起,擔負在自己肩頭上。

他不肖母,也不肖父,父母皆對其冷淡不已,心中疑窦生了也不止一日兩日。而直到如今,他才知曉那些排擠輕視、忌憚嘲弄究竟都來于何處。并非來自于他的什麽軍功,而在于,他根本不是什麽萬人景仰敬重的大将軍,而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前朝餘孽——哈哈哈哈!

他到底為誰賣命?

賣的是什麽命!!!

“狡兔死,走狗烹,”老人的眼中似有憐憫,“殿下難道還要為這親手誅殺了先皇的狗皇帝效犬馬之勞?”

自然不能。

老人谏言,不如大開城門,與匈奴裏應外合,趁機攻下西北疆域。只是江城與雁門關感情漸深,縱使此刻立場相對,也絕不願打開城門迎匈奴兵将入內,他愛不得也恨不得,只能望着笑嘻嘻抱着他的腿往上爬的孩童,再看看不遠處含着笑把孩子架在脖子上騎大馬的少年,眼裏的火一點點熄了。

過了兩日,阿雁拎着從曹虎贲處讨來的好酒來敲門。

可是這一次,這扇門沒有再打開。

少年學不會退縮,又一天天跟去練兵場找他:“為什麽不陪我喝酒?為什麽不陪我打仗?”

他的眼睛幹淨通透,如同碧玉。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江城心中慢慢湧上悲涼,他咬着牙,終究後退了一步,沉沉嘆息,“阿雁,你小,所以不懂——”

“你不說,”少年不依不饒,“我如何能懂?”

說?從何說起?

江城苦笑一聲,想及自己這麽些日子的痛苦掙紮,只覺得要被活活撕裂開了。他越是調查,便越是心寒,前朝數萬百姓,他的生身父母,就生生死在當今的屠刀之下!

可笑他還為殺父仇人,賣了整整一十二年的命!

“這雁門關并非我應在之地,我也沒有任何守護它的資格,”他輕嘆道,“如何還能陪你打仗?”

國仇家恨,不能不報,宛如天塹。它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生生撕裂開來,裂了一個無法填補的大洞。

然而少年聽不懂這些。他垂着眼,只從将軍的話裏聽懂了一句。

“所以——你也要放棄雁門關了,是麽?”

“不是放棄,”江城狠了狠心,道,“此處原本就非我之所屬。”

少年一怔。

它本就是被當朝抛棄之地。

說是兵家必争,然而當今只重南方富饒沃土,怎麽看得到西北這黃沙漫天?沒糧少兵,雁門關是為着城裏無數百姓,才一直苦苦地支撐到今日,不知看了多少将領來了又去,灑了多少熱血,埋了多少白骨。

而如今,他本以為,終于有一人是能和他并肩作戰的了。

可原來也不是。

騙子!

說什麽以死守護,全是騙子!

少年一步步倒退,最後終于拔腿飛奔,消失在了視線盡頭。副官遠遠看着他,猶豫了下,終于上前:“将軍……”

“随他去。”

江城伸手,止住了他的話,疲乏地嘆了聲。

“走,”他低聲道,“去找軍師。”

江城在軍中極有威信,他的下屬早早便對這朝堂寒了心,全部願跟着他賣命。前朝舊臣裏應外合,很快便布下了局,買通了當朝長公主,巧妙調令江城所率兵力回京,各路人馬悉數奔赴帝都。

江城自然也要走。

走時,衆百姓不知其是回去反叛,還當他可以平步青雲,因此大辦宴席踐行。江城在宴席上滴酒未沾,目光梭巡許久,也沒從人群中找到自己想找的那個人。

他收回目光,轉身上馬,“各位保重!”

馬蹄篤篤踏在地上,他卻忽然聽到了笛聲。笛聲嗚嗚,吹奏的,正是他曾在城中聽孩童演唱的一曲《出塞曲》。

行人朝走馬,直指雁城傍。雁城通漠北,萬裏別吾鄉。

海上千烽火,沙中百戰場。軍書發上郡,春色度河陽。

袅袅漢宮柳,青青胡地桑。琵琶出塞曲,橫笛斷君腸……

和着這曲子,江城低低地念完這一首,不知為何,眼裏就莫名含了淚。

早晚會有再見之日。在他報了這仇、解了這恨……定将再次相見。

四月後,江城千裏迢迢趕回帝都,終于在前臣幫助下當庭誅殺這個踏在前朝百姓鮮血上登了基的昏聩皇帝。他并不願稱帝,因此只輔佐了當朝太子即位,之後便辭去官職,孑然一身。

太子早有謀反之心,為表江城從龍之功,問:“江卿可有何賞賜想要?”

江城跪下磕頭:“臣欲求一恩典。”

“是何?”

“求陛下,讓臣重返雁門關。”

誰知這句話一出,新皇臉上卻忡然變色:“怎麽,江卿不知道?”

他說:“雁門關中染了瘟疫,先皇恐其流傳于外,已将其視為棄城,繳了武器,派兵封了城門,放火箭焚燒了個幹幹淨淨。江卿……”

餘下的那些,江城已經悉數聽不見了。

他瘋了一樣駕馬趕往雁門,接連跑死了三匹馬,這才奔至城門前。

城門緊閉,被無數塊巨石從外封了個嚴嚴實實,周圍荒無人煙,風一刮,滿目蕭瑟。

這個數度攔下匈奴進攻、傲立在匈奴挺進中原之路上的城池,這座從烽煙和白骨中存活下來的城池,如今已然變成一座徹底的、再沒有一點人氣的死城。

“不……”

“我不信!!!”

他開始挖城門。

新皇體恤其辛勞,派了兵隊前來幫忙,幾千人挖了一月,這才終于将封死的城門打開,而在靠近城門的那一側,石頭上頭已然被煙熏得昏黑,還沾染着暗紅發黑的血跡,被生生撓出了痕跡來。

滿城空蕩蕩,只有地上仍有散亂的、未曾燃盡的箭杆。他顫抖着一路走去,在枯死的井裏看到了當時攀着他腿向上爬的孩子,在灰燼堆裏望見了靠在一處的孫二姐和傾慕她的兵,在城門後頭發現了只剩下塊腰牌的曹總兵。

更多的人,他已經完全認不出來。雁門關沒有死在與匈奴人的殊死搏鬥中,相反,他們死在了自己人點起的火下。交出武器時,他們甚至沒有升起什麽戒心,而恰恰是在他們拼死保來的安寧裏享受榮華富貴的這些人,最終選擇毫不留情地舍棄了他們。

什麽天下,什麽大義?如今也不過是滿城枯骨。

江城找了很久,最終在他們常常喝酒的院子裏發現了少年。阿雁坐在石凳上,喃喃道:“你怎麽才來?”

他的表情平靜無波,像是在與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随意說些閑話。可江城卻明顯察覺到少年身體內的生機仿佛悉數被吸走了,只剩下最後薄薄的一層,随時都可能倒下。

阿雁歪着頭,勉強笑了笑:“城西的那棵樹,快死啦。”

江城心中一顫。

“那是最後一棵啦,”少年望着指尖,喃喃道,“我耗費了很久才養活了的樹,現在還只是棵小樹苗……可是它沒水,也馬上就要死啦。”

他是由雁門關中無數将士的血骨所生出的精魄,當雁門關變為死城之時,他也将徹底随之死去。

全城的最後一絲生機,在此時,悄無聲息地斷裂了。

焦黑的樹低下頭去,再也無法于新春發出新芽。

“我走了,”阿雁說,“你答應要守護我,下回可不能說話不算話……找什麽理由也不行了。”

“你走……去哪兒?”江城倉皇上前一步。

緊接着他便看見了白色的光點,無數光點從雁門關的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奔湧而來,逐漸将少年淹沒了。阿雁像泡沫一樣被光點托起來,随着一聲輕盈的爆裂聲,緩慢地消逝了。

“阿雁!!!”

“別難過,”少年笑着說,“說不準幾百年後,雁門關還能再生出一個我呢?”

生出一個他?

這是什麽意思?

鏡頭再轉時,江城踉跄着不顧一切地想去拉住空中漂浮着的人,他望着少年,突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麽——

阿雁。

阿雁。

從一開始,阿雁便是雁門關!

他瘋了一樣向前撲去,想把少年逐漸透明的手臂拽住,最終手中卻什麽都沒有剩下,白色的光點轉眼間散了個幹幹淨淨。這個在沙場上叱咤風雲十幾載的将軍怔怔地望着自己空蕩蕩的手,忽然便蹲下了身,像是個孩子一樣嗚嗚哭了起來。

——阿雁。

——哪怕再生出一個……那也再不會是這個耀眼而奪目、卻仍保持着一顆赤子之心的你了。

----

電影院內燈光大亮時,幾乎所有的觀衆都被這驟然翻轉的劇情毫無預兆虐了個撕心裂肺。在悲壯磅礴的BGM的渲染下,那種悲恸和無能為力感幾乎将他們整個人團團包圍,含淚咽下了這一口玻璃渣。

“……這什麽鬼?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們?”

“我開始懷疑,叢争是恨我們嗎?連個開放性結局都不給我!!!好歹給我個他還能重生的可能啊,怎麽就重生了都不會再是他了!”

“江江……嗚嗚嗚嗚江江……”

最後有個江邪的粉絲咬牙切齒道:“你們看,導演就坐在那邊兒VIP座位上。”

他們面面相觑。

“要去打一架嗎?”

——果然,還是打一架吧!

粉絲蠢蠢欲動捋袖子之時,叢争也隐隐察覺到了些什麽,忙趁着觀衆還沒離場,匆匆先帶着各位主演離開了。磨刀霍霍的觀衆發洩不了情緒,立刻便轉戰了微博。

首映結束後幾分鐘,《雁門關》的話題便被驟然頂上了熱搜。

與注重情節的粉絲相比,專業影評人更看重這部電影所展現出的人文價值和藝術魅力。其中,一個有二十多萬粉絲的影評人如此寫道:

【我本來擔心,江邪這個從未涉足過電影圈的藝人會成為毀壞這鍋好湯的致命調料,然而不是。相反,選擇江邪,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做法。因為片中人物的性格和形象,都與他十分相似,以至于他哪怕不演,只是站在那裏,也具有這人物的三四分神韻。

當然,叢争導演的作品也存在他一直存在的問題——基情太過,甚至有些喧賓奪主。然而總的來說,這仍是一部足以觸動人心的好片。

我給四星。】

這個評價,對于以毒舌苛刻出名的影評人而言,已經算得上是相當不錯了。無數原本對江邪的演技心存擔憂的人也按捺不住,紛紛趕赴影院,最終不得不承認,江邪的表演,的确是可圈可點。

本以為又是一個明星當紅後自不量力的跨行嘗試,沒想到反而意外地成功,這讓本想借機打壓一下江邪勢頭的對家們都悻悻不言,無力跳腳。

上映第三天,《雁門關》票房過億。

在最初的幾場路演忙完之後,顧岷接到了《戲精的誕生》的目組導演的邀請,請他前往談論些拍攝事宜。他到達約定場所時,工作人員正等在門口,看見他來了,忙笑意盈盈将人往裏引:“顧影帝,這邊請,兩位前輩都已經到了。”

顧岷腳下步伐微微一頓。

兩……位?

他的心底驟然生出了種不好的預感。

片刻後,這種不好的預感變為了現實——拉開門後,門後的桌子旁赫然坐着打扮優雅得體的江家父母。江母穿了襲即使此刻踏上紅毯也不會讓人覺着失禮的小禮服,由于保養得當,這等年紀面頰依然白皙瑩潤,一字領露出雪一樣嬌嫩的脖頸。江父的打扮則簡單的多,此刻正面容嚴肅,側頭與導演說些什麽。

“怎麽不進去?”

見門口的自家藝人遲遲沒有動靜,方明傑于後頭小聲問道,好奇地探過腦袋來。等看清裏面坐着的人後,他不由得也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天……”

哪怕早知道要和江家父母合作,也沒有任何思想準備要在今天見面啊!

他不由得為自家藝人捏了一把冷汗,正暗暗緊張,就見顧岷整整衣襟邁步走進去,腰背挺得筆直,儀态優雅而紳士。

“兩位前輩,”他恭敬禮貌地微微彎腰致意,“導演。”

“顧影帝來啦?”導演忙站起身示意他坐下,“快坐快坐,來!”

江母目光柔柔地打量着他,從頭打量到腳,看這孩子身形挺拔眉目如墨,不由得更加喜歡。她一向是個标準的顏控,看見顧岷真人生的更好看,口氣便愈發軟和了,可親得很:“小顧啊,常聽我們家江邪說起你。”

江父抖了抖袖口,冷哼了聲。

看她那一臉花癡樣!

難不成還能有我好看嗎!╭(╯^╰)╮

江母不搭理他,仍舊拉着顧岷的手,問了問他的個人情況。她身上仿佛都沾染着江南杏花煙雨的柔潤氣息,顧岷在她身旁坐着,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心也慢慢平定了下來,幫着她涮了杯子,又倒了茶,簡單說了幾句。

江母看他越看越喜歡,聽他言辭之間邏輯清楚進退得宜,再加上個高臉俊,簡直像是标準的別人家的孩子。她盯着那張臉,眼睛都舍不得移不開,幹脆笑意盈盈發出邀請,“小顧啊,沒事兒的話,今晚來我們家喝杯茶吧?”

顧岷一怔。

……什麽?

-----

這一晚,打開家門的江邪在看見自家小嬌妻時,整個人都是蒙圈的。

……什麽狀況?

今天不是周六啊!

他爸媽發現了?提前把人帶回來算賬?

殊不知,此刻顧岷的心裏比他更加崩潰。

……不僅精心準備的衣服沒來得及換,甚至連提前買好的禮物都沒帶啊!

怎麽就猝不及防被帶來見家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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