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等回到小區樓下時,天色已經陷入一片昏黑。方尋這次坐的公交車在後門停車,要走一截才能到小區。

拉着水果直接在車上賣的小販也要收攤了,車廂頂上連着一顆燈泡,光線黯淡,就近映亮暗紅色的蘋果。空氣裏隐約浮動着果香。

涼風柔柔吹着,他心情松快了不少,低聲哼着那首在公交車上不知聽了多少遍的歌。

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小區後門越來越近,他看到旁邊的草坪上閃動着火光,火焰上方有紙灰飄散,有人在這兒燒紙。

方尋皺了皺眉,之前物業專門貼過告示,禁止住戶在後門燒紙。他不愛管閑事,但在這兒點火容易引發火災,還是往那邊走了過去。

新生的草茬隐藏在草叢裏,觑機搔動着他的腳踝,又癢又痛。方尋越靠近那人越覺得有些煩躁,對方的背影好像有點熟悉。

他看到一只蒼白的手抓起了幾張火紙。火焰冒着煙氣,把那手映紅,那塊皮膚頓時變得有些透明,幾乎能看清楚骨節。

那只手揚起的弧度近乎顯得絕望,然後又無力般垂下,把紙丢進了火堆裏。黑灰晃起,搖搖墜墜,不少落到她的頭發上。

嗆人的氣味開始散到空氣裏,遮蓋住原本清新的草木味道,那堆紙慢慢地燃燒着,火焰裏升騰旋轉着碎紙。

方尋沒有出聲,走到這女人身後,憑借優越的身高輕而易舉地看到那火堆旁邊一個支起的木質相框。

他的身體倏地一僵,沒看錯的話,照片裏的人是他那個在鄰省安了家的父親。

眼前的那團火焰忽然變得蒼白了,如同被黑白濾鏡處理過,看上去很恐怖。

姜悅太過沉浸于這個場景,還沒能意識到他的腳步聲。

“媽,”方尋緩緩出聲,“你在做什麽?”

姜悅的背陡地僵直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轉過來,眼睛睜得很大,驚恐地看向方尋,嘴唇努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方尋找不到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的喉嚨好像變得窄了不少,還堵了塊石頭:“你給一個……沒有過世的人燒紙?”

姜悅的眼睛變得很紅——也許不是變得,可能之前就布滿了血絲,她轉動着那兩只紅得吓人的眼球,把目光瞥向了別處。

方尋覺得這一刻的她看上去骨瘦如柴,只靠一副空蕩蕩的骨架子支撐着沉甸甸的衣服,又覺得此時的她很像記憶深處的某個人。

半晌,她終于說話,但她的聲音聽上去虛無缥缈,幽幽的、凄涼的:“你先回家吧。”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啊,”姜悅垂下頭,頭顱仿佛掉了下去,沉重得要命,“我給死人燒紙。”

方尋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說道:“他沒死。”

“在我心裏,他死了很多年了。”她忽然擡起頭,嘴角挂着一抹笑容。

那笑很瘆人、很難看。

方尋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她說:“就算死了,對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有必要給他燒紙?”

姜悅卻避開了他的目光,看向了火堆,然後把剩下的紙全丢進火堆裏。

她的嘴角神經質地抽動着,眼睛失神地盯着火焰,似乎被他的問題問到了,刻意遮掩着什麽。

然而一切尖銳的情緒都是藏不住的。

眼見着火勢往旁邊蔓延開去,火舌竄上旁邊的木質相框,把它的邊緣燒得有點發黑,她突然伸出手,一把将相框抓回來,緊緊地摟在懷裏。

那個邊角已經燃起很小很小的火,被她活生生用衣服捂滅。也不知道是痛還是怎麽的,她一下子流了眼淚。

她把那男人的相片珍重地摟在懷裏,卻發瘋似地嘶吼着:“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方尋想起來像什麽了,她這樣子酷似七、八年前,剛剛離婚的她自己。歇斯底裏,愛怨交加。

他猛地站起身,脫掉了外套。

姜悅還沒反應過來,那件外套就被他扔到了火焰上方,方尋用力踩到外套上,把火滅了。

“這裏不允許點火。”他冷淡地說。

說完方尋徑直往前走去。

真的夠了。

姜悅仍蹲在原地,頰上還有着兩團激憤的紅暈,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淌才澆熄了幾分癫狂。

十幾秒過去後,她像突然清醒似地站起身,腳步踉跄地追上方尋,那雙手明明在火前烤着,卻冰涼得像毒蛇,她一下子抓住了方尋的手。

“兒子,媽媽只是……”她找不到合理的措辭,急得團團轉,“媽媽只是……”

方尋覺得煩悶。剛才還覺得舒适的涼風,這會兒變得像鋼刀般鋒利,刮得皮膚陣陣生痛。

他說:“你別做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了。”

姜悅一擡手擦去眼淚,讨好地笑:“好,媽媽以後不這樣了。”

說着說着聲音又低了下去,念叨着:“不燒了不燒了。”

她垂着頭,一滴淚直直砸到地面,嘆息似地說:“媽媽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了。”

方尋看向她,那只相框仍被她摟住,貼着心髒。

他沒有再拆穿她。哪只是一時?

方尋轉身走去把那堆垃圾收拾了,姜悅這次一反常态,沒急着去幹活,神情凄恻地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什麽。

回家後,方尋徑直進了房間,把相機放到桌上,他先站了十多分鐘。

他希望通過靜站來冷卻大腦,但紛亂的思緒又齊齊找上門來,兀自吵嚷。

當年他爸媽婚姻關系破裂,他爸帶了小三就絕情離開,根本沒管他們兄妹。一兩年後,才良心發現地打來撫養費。

姜悅有段時間瘦得厲害,整個人一點兒人氣也沒有。只有收到彙款短信時,眼睛會短暫地恢複神采。

當時方尋不懂那種眼神,只以為媽媽是因為拿了錢所以才會開心。現在他終于懂了,那是她和他之間的一種聯系。

因為姜悅很愛前夫,所以才會戀戀不忘,才會恨深入骨。

人渣當然是不值得被愛的。但愛情總是古怪,愛情有時候跟品性無關,他媽媽就是愛着一個人渣,他無法苛責。

但真的好窒息。好窒息啊。

這天方尋失眠了,一直到淩晨兩點,他都還清醒着。

在黑暗裏嘆了口氣,方尋坐起來,拉開窗戶,再走到書桌前,從底下的抽屜裏掏出了一包煙。

他沒抽過煙,但這包煙在他抽屜裏靜靜地躺了快一年了。借着窗外的月色,他打開煙盒,拿了一根出來。

按下打火機,一簇火苗亮起來,他把煙頭湊過去,煙很快就被點燃。灰藍色的煙霧悠悠升起,煙味兒立刻染上了他的手指。

方尋靜靜地看着這煙霧彌漫,然而當香煙燃到第十秒,他将煙頭摁到了窗臺上。

煙草的味道讓他想明白,他從來都不想要自己變得一團死氣。

他媽媽是他媽媽,他是他自己。

再坐到電腦桌前,他調出之前幫黎昭拍的照片,慢慢修起來。黎昭最喜歡的那幾張,他早已修完發過去了。百無聊賴,他随便找一張喜歡的出來修。這張圖裏,黎昭拿起書半遮着臉,手部細節很清晰。

拿着電容筆的手頓住片刻,方尋把這張圖關閉,點進之前拍的商圖合集裏。

林瓒手握香水的照片出現在屏幕上。

想到杜瑞評價的那句“這手好色”,方尋再認真看了會兒,這手很幹淨,明顯的養尊處優,實在無法與色/情挂鈎。但看得久了,心頭又有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情緒。

這手他傍晚時牽過,骨骼和皮肉都被他感覺過。林瓒身上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天真氣,讓他的心緒變得寧靜。從斜坡上跑上跑下,他本只是一時興起,但真的那麽做了以後,又痛快得讓他自己都驚訝。

方尋想起那個游戲,于是拿出相機裏的存儲卡,裝進讀卡器後再與電腦連接,将今天拍的幾張照片導出來。

雖然是随手拍,但都很順眼。

插上耳機,又聽起近日最愛的那個歌單,他藉由熟悉的修圖的疲憊感喚起困意。

次日,方尋返校上學。

早上出門前,姜悅又恢複原樣,還特意早起給他做了頓非常豐盛的早餐。方尋道了聲謝,沒過多回應她刻意讨好的目光。

學校裏的氣氛輕松許多。

黎昭帶了他們家阿姨做的青團來,全班每人分了一個,那青團做的軟糯可口,讓他享受不少羨慕的目光。

“靠,太好吃了吧。”杜瑞誇着,“你們家保姆除了青團做的好,菜做得怎麽樣?”

黎昭一笑:“賊好吃。”

“什麽時候帶我們上你家?”

黎昭笑容微微凝固:“今天出成績,我大概最近都要喪失在我們家的點菜權了,而且你們幾個肯定比我考得好,把你們領回了家我媽一問,我又要挨呲兒。”

江望把籃球放到課桌底下,笑着說:“這好辦啊,我們都說比你考得差,襯托你水平還可以。”

林嚴延搖着手指:“你太不了解家長這種生物了,知道兒子跟一群成績比他還差的同學混在一起,他們只會擔憂。”

方尋說:“據說這次會直接發短信把排名和分數告訴給家長?”

黎昭慘淡一笑:“而且還是全市排名。”

幾人正在讨論,班裏突然炸了一句:“成績出來了!”

班主任把全市排名先發到了群裏。

“害,”杜瑞撓了撓頭,“先出了全市排名我看個屁啊,找我名字都得找半天。”

黎昭趴到桌上,有氣無力地說:“我的應該好找,媽的,倒着找。”

他們這幫人還沒燃起來,班上同學已經把豔羨的目光投向了林嚴延:“林嚴延你全市第十七名!好厲害!”

林嚴延得體一笑,跟大家交流了幾句。杜瑞湊過來問方尋:“尋哥你挺淡定啊。”

“不會高也不會低,”方尋說,“我沒什麽可激動的。”

黎昭側過身體,趴在桌子上扭頭來看他:“我聽說好像中等成績往上追更難?說不定我這種成績很差的加把勁兒之後還能超過你?”

也不知道誰給他的信心讓他這麽膨脹,但方尋順着他的話說:“有可能。”

杜瑞樂了,在一旁擠眉弄眼:“說不定你還能沖沖全市第一。”

“切。”黎昭撅了下嘴,目露兇光,“你嘲笑我。”

“沒呀,”杜瑞裝模作樣地點開群文件說,“我來看看是哪塊小面包擋了我們昭哥的道。”

“诶?”他一愣,“這塊小面包是尋哥兒子啊。”

方尋瞥了他一眼。

杜瑞笑着說:“上次不是叫你媽媽嘛,你兒子考了第一,欣慰嗎?”又把手機屏幕遞到他面前。第一名的位置上,是林瓒的名字。

方尋似乎記得,昨天這人說自己考得不好所以心情差來着?

順便看了下第二名的成績,兩個人只差了十分。哦,大概是嫌差距拉得不夠大。

杜瑞“啧”了一聲,說:“這回一中丢臉了,第一名居然被四中搶了。”

黎昭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成績這麽好當初居然沒考上一中,是不是就證明,他其實是差生逆襲?靠,這就是未來的我嗎?”

方尋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據小選所說,他在四中一直是年級第一。沒上一中,大概是另有隐情。

腦海裏驀地閃現昨天公交車上的場景,少年迎着風,對着手機屏幕微笑。方尋摸出手機給林瓒發了微信消息。

是昨晚修的那幾張照片。

林瓒回複得很快:你把這些圖都P過了呀?挺好看的。

方尋:畢竟是有主題的照片,删了可惜。

林瓒邊思索着邊慢慢打字:主題?主題是指“一場午後的游戲”嗎?

他打完字自己都忍不住暗自發笑,感覺有點中二,又有點有趣。

但是方尋說:是“第一”。

跟全市第一共度的一個下午,他說跟我一同奔跑在長長的斜坡上這種幼稚游戲是他心裏的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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