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他們沒在電話裏聊幾句,林母肖媛便說了自己現在過來。
林瓒感到幾分焦躁不安,她為什麽特意過來?語氣那麽凝重,讓人非常恐慌。
明明是他自己成天眼巴巴盼着父母,想要跟他們平心靜氣地交談,但現在又恐懼跟母親相聚的場面,這實在很奇怪,林瓒自己也覺得荒謬,深吸了一口氣,上樓進了工作間。
之前一直在做的一個微縮模型已經完工了,那是一個梳妝間,有一面造型特別的陳列櫃,準備用來放袖珍香水瓶。他複刻了肖媛最喜歡的那些款。他把小小的、精致的香水放了上去,靜靜地欣賞了幾分鐘。
等媽媽來了,就送給她吧。
将近十點時,肖媛到了。她依舊妝容精致,優雅迷人,只是林瓒隐隐覺得她眼裏已經多了點別的東西。林瓒接過她脫下的外套,挂在門邊的衣架上。
然而手臂揮動間帶動空氣流動,林瓒敏銳地捕捉到媽媽身上的香水氣味,一時有些恍惚。
她以前偏愛木質調香水,後調溫潤綿柔,香料總是輔以玫瑰、藤蔓等植物,給人感覺知性而沉着。
而如今她用的香水已經帶上幾分辛辣,多了點淩厲。
林瓒突然想:人們總愛描述那份屬于母親的氣息。而當那味道變了呢?
他按下心頭那點莫名其妙的感慨,拉着肖媛坐到沙發上。既然她人都來了,也沒必要拐彎抹角,林瓒直白地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跟爸爸到底怎麽了?”
肖媛顯然也想說什麽,被他的問題噎了下,卡了十幾秒才嘆了口氣:“寶貝,都是媽媽的問題。”
“恩。”林瓒表情很較真,說,“什麽問題?”
肖媛的眼神波動了幾秒,聲音低緩:“你可能會覺得媽媽異想天開,畢竟連你爸爸也不接受。”
林瓒面色微冷:“不用再給我打預防針了。我之前就說了,媽,別把我當小孩子了,直接說吧。”
他等了太久,已經沒什麽耐心了,也不再兜圈子,問:“你跟我爸到底怎麽了?”
他不理解地蹙起了眉:“鬧別扭也不該鬧這麽久吧?”
“不是鬧別扭。”肖媛坐姿很美,一只腿交疊在另一只腿上,腳尖微微傾斜,上身又挺直。
她用那雙充滿神采的眼睛看着林瓒,強調了一遍:“時間的确很久了,所以不是鬧別扭。”
“那是什麽?”他困惑地問。她的話無非是在說她是認真的,認真地做什麽?
肖媛靜靜地看着他,像打量一件藝術品一般,柔情而審視的目光在他身上流淌。
但這目光看得林瓒有些坐立難安。他隐隐感到一種荒謬的可能,稍稍抓住一點它的蹤影就急不可待地反駁,可反駁的次數越多,那種可能就越清晰地回響起來。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眼前的場景變得遙遠,他在寂靜和吵鬧裏來回踱步。
終于,肖媛的回答終止了他的漫長的等待。她吐出的每個字都砸在一層看不見的薄膜上,被緩沖一下,就有了種柔韌的不真實感:“我厭倦家庭了。”
“我想要一個人過。”
林瓒實在沒能夠立刻反應過來,他不太能理解肖媛這短短兩句話裏所蘊含的東西。
他下意識追問道:“厭倦什麽?”
肖媛深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一般,再說了一遍:“我厭倦家庭了。”
在丈夫面前說了許多遍依舊得不到理解,肖媛也覺得疲憊了,她想要保持在孩子面前的體面。但林瓒說了別把他當小孩子,她就試一試,看他能否理解。
她一口氣說着:“從你出生以來,我就感到被束縛,家庭帶給我的除了快樂,更多的是窒息。我不想要再忙于工作的時候還得費心操勞家事,我時時刻刻要把心挂在你身上,挂在你父親身上。我已經不是我了,我沒有屬于我自己的時刻,我已經受夠了。”
她每說一個字就讓林瓒的心被刀剜了一下。
林瓒說得很沒有底氣,很沮喪:“媽媽,對你來說,我們都只是負擔嗎?”
肖媛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帶着憐憫和一些無奈,她的目光裏是有着母愛的。但她說:“我這麽說會傷你的心。但是寶貝,你除了是媽媽的寶貝,你也真的讓媽媽受了好多的罪。”
“我覺得自己被家庭綁架了很多年。有了孩子以後,我就失去了自我,你和你爸爸永遠無法體會我的心情的。”她的聲音裏帶上了一點控訴,但理智很快讓她變得正常一點,語調又變得平和起來,“這個社會把太多東西綁到母親身上了。”
她看着兒子受傷的表情,內心還是抽痛。但又能怎麽樣呢?她的人生難道就要一直這樣了嗎?
自從有了孩子以後,她整個人都變了,她再也不是年輕時候的那個自己了。他們是幸運的,他們家境優渥,收入頗豐,不必像別的家庭那樣為了茶米油鹽而苦惱。
可肖媛還是覺得自己的生命活生生被家庭奪走了一大半!她不斷地割據領地,把私人空間一點又一點地讓渡出去。
最後就連她的心,都快被家庭都搶走了。她的夢想,她的愛好,在時光裏逐漸被淡忘,她的心力都用在如何來構建一個美麗的、溫馨的家。
四十歲之後,她越來越感到日子的乏味了,她越來越頻繁地回憶起十幾歲、二十幾歲的自己。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
她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升學、結婚、生子、變老,像大多數人認為地那樣“正确”地度過她的人生,從沒思考過這樣的軌跡是否真正是她想要的。
偶爾午夜夢回,她冷汗涔涔地醒來,心裏一陣驚濤駭浪。她想起她打過的那些離婚案件,想起那些家庭裏的母親,她們總是喋喋不休地訴說着自己對孩子的愛,但肖媛越是仔細思索就越是從她們的話語裏察覺出一絲埋怨。
似乎是,母親會把自己的付出當愛,而反過來用自己的付出來要求孩子體諒這份“愛”。
肖媛覺得自己也差不多陷入這種奇怪的局面了。母性,母愛,這兩者的區別是什麽?
她是被母性綁架了,還是被母愛所激勵而自發地愛着孩子呢?
思量的結果是:肖媛想要自己獨自生活。因為對從前設想中的生活的渴望,已經遠遠超過她對目前生活的滿意程度了。她也需要時間來弄明白有些事情,比如所謂的愛。
盡管內心已經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看着林瓒發白的臉色,肖媛又有那麽一點動搖,她掐了掐自己的指腹,說:“寶貝,對不起,這對你來說不太公平。你從小就被呵護着長大,我知道你難以理解。”
林瓒眼眶發紅,很不自信地再問:“我真的讓你受了很多罪嗎?我那麽的壞嗎?”
肖媛坐得離他近了些,抱住了自己天真的兒子:“所以我說你理解不了啊,寶貝,你沒生養過孩子,你更不是女人,你永遠也無法明白我的感受。”
她輕輕地拍林瓒的後背,像幼時哄他睡覺一般,耐心卻又惆悵地說:“媽媽受罪啊。整顆心都挂在你身上,你稍微有點不舒服,媽媽就要緊張得睡不好覺。媽媽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但有了孩子以後,媽媽的心就由不得自己了。你在跟前,不在跟前,我都提心吊膽地牽挂着你。”
林瓒羞愧又壓抑,根本不知道怎麽接她的話了。
是這樣嗎?原來媽媽會因為他的存在變得這麽的痛苦嗎?林瓒不知道怎麽辦了,此時此刻他對母親的感激之情升至極點,但胸膛裏又有種說不出的東西讓他對這番情景感到厭惡,他好像一直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之愛。
可是,就因為他是他們的孩子,所以他就能夠這麽心安理得嗎?
林瓒感受着屬于媽媽的體溫,有點不争氣地濕了眼眶,他幹巴巴地說了句:“對不起。”
肖媛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發,心裏酸澀難當。兒子的一句“對不起”,真是讓她感慨萬千。母性又讓她動搖了。
但她得走了。她并沒有要抛棄孩子、抛棄丈夫,但她已經決心要将生活的重心放回到自己身上了。
男人也許永遠沒辦法理解,但肖媛自己知道她要什麽。
話說到這種程度,林瓒已經沒有任何理由來質問自己的母親了。母親是他的養育者,是把他帶來這個世界上的人。哪有兒子天經地義地命令母親的道理?
他心情極度複雜,但還是在肖媛出門前一刻叫住了她,把那個做了很久的微縮模型送給她。“媽媽,送你,希望你過得愉快。”
肖媛笑着接過來,目光溫柔地看着他:“寶貝,你始終是媽媽的驕傲。”
所以媽媽會放心地讓你成長,而媽媽也要走向自己的成長之路了。
屋子裏又只剩下林瓒一個人。
他在門口靜靜地待了好一會兒,才又重重地喘了一口氣。
說實話,他真的理解不了。他聽出他媽媽的辛酸,但他仍然不懂。
為什麽家庭會讓她那麽痛苦呢?
在林瓒心裏,家庭是最溫暖、最令人舒适的存在啊。肖媛的一番話,仿佛揭示了家庭的另一面,那是隐忍、煎熬的。
家是那樣的嗎?林瓒汲汲以求的美麗城堡,難道就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想象中嗎?
他對于家的期許,已經被證實是一種虛僞的行為了嗎?
林瓒挪動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走回沙發邊,這兒還殘留着肖媛身上的那種香水味道。
他慢慢蹲下去,坐到沙發前的地毯上,雙手抱住膝蓋,姿勢有些無助。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他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屏幕亮了。
林瓒機械地扭頭,麻木地看向茶幾上的手機。
它又震動了一下。
再震動了一下。
連着好幾下震動,強行讓林瓒打起了精神,令他恢複一點活力。
他伸直手臂,拿過了手機,解鎖。
是方尋發來的微信消息,今天在游樂場裏拍了許多照片,他修了修,給他發過來了。
林瓒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一只手拿着手機慢慢翻看。
天氣晴朗,拍出來的照片都很漂亮。看着看着,他冰冷的心又有些回暖。
林瓒想起那天晚上,方尋對他說:“期待別人,永遠也不可能像期待自己那麽容易。”
一個小小的、發光的念頭驀地在林瓒腦海裏閃現:為什麽我媽媽認為家庭讓她痛苦,我就要認為家庭真的會帶來痛苦,而否定我自己對家庭的設想呢?
猛地,他的心砰砰直跳,越跳越快,好像抓住了什麽東西。那東西稍縱即逝,他不得不全神貫注,屏住呼吸,一點點把那大膽的、卻又值得信賴的想法慢慢放出來:
為什麽我不去期待屬于我的,由我自己來創建的家?
那好像也是一種願望的實現。
他沒有立場去強迫他的爸爸媽媽完成他的構想,但他自己,為什麽就不能試一試呢?
那就試一試好了!他要試。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內容挺無聊的,估計讀者根本不感興趣,但還是這麽寫了,果然我還是叛逆,欠缺收藏的毒打哈哈。但是大綱是這麽設定的,我不想辜負肖媛這個人物。母子二人誰也不能說服誰,他們彼此是無法理解的,身份和性別的差距,注定了無法理解,我也不想刻意去改變他們的想法。但我覺得其實兩個人的行事本質是相同的,都是信賴并追求自己真正向往的東西。我覺得這很真誠,沒有誰對誰錯。想這麽寫,那就先讓我自己寫一通先爽了吧。雖然還是寫得很爛,但萬一哪天能寫出動人心弦的篇章呢哈哈,我做做夢。
因為存稿用盡,這段時間更新時間應該不太穩定了,盡量日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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