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怨偶

葉雲仙頭上裹着紅緞萬字紋的寬抹額, 身上是簇新的藍綢大襖。被團團圍在厚實的緋色被子裏,她低頭逗弄着還未睜眼的嬰兒。嬰兒是個挺好看的嬰兒,粉嘟嘟臉圓滾滾肉。一雙還未睜開但已看得出線條很優美的眼睛, 高鼻梁, 小嘴微微翹着。此時閉着眼睛叼住葉雲仙一側□□, 正懶洋洋的吮吸。

段百山拿撥浪鼓逗了孩子半天,可孩子半點兒不給他眼神。此刻便索然無味的直起腰來道:“咱家老二長得真好看——可我怎麽看怎麽覺得, 他哪兒都長得不像我。”

他擡頭看了看妻子, 有些半開玩笑的說:“也不像你。光這翹鼻子,他跟咱倆誰都不像。倒是有點像那邊院子裏那個煞星。”

葉雲仙有些惱, 覺得段百山這人平日裏說話混賬也就罷了, 今兒他們兩口兒的榮華富貴, 在段家的地位高低說不定都得指望這大胖兒子。段百山卻說出這種話。

“不像我像他段慕鴻?”她沒好氣的說。“滾你的吧,從老娘肚子裏爬出來的,不像老娘難道像你娘?”

“你媽的,”段百山不悅道。“開個玩笑而已,你這還罵上了。小娼·婦真是皮癢了。我這些年對你太好了是不是?”

“我是小娼·婦, 那你是什麽?嫖·客?”葉雲仙厭惡的瞪着段百山,反唇相譏。一邊低頭蹭了蹭兒子光潤的小臉蛋。

“嘿我說你這小賤人!生了個兒子還把你喘上了是吧?”段百山一下子炸了。他最忌諱葉雲仙罵他嫖·客。要知道當年若不是因為他被母親溺愛, 背着家裏人成日往妓院跑被掏壞了身子, 他至于這兩年對葉雲仙這麽忍氣吞聲麽?

“罵你嫖·客怎麽了?你當年本來不就是個嫖·客!”葉雲仙怒道。“堂堂段家二少爺, 誰知你能這麽不作臉,什麽髒的臭的都往床上帶。好了, 把自己身子倒騰空了, 害的老娘嫁進你家守活寡!我一個清清白白的秀才家女兒,活得比那太監的女人都不如!呸!我爹那個老貨當初貪圖你家彩禮豐厚,對你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結果把我送進你們家這個火坑裏·········這些年我在你家過的是什麽日子?背後人家都是怎麽戳我脊梁骨恥笑我的?你這兩個兒子,我是費了千辛萬苦花了多少功夫才為你懷上的·······這些,你段百山敢跟外頭說嗎?!”

她瞪着已經臉紅脖子粗的丈夫,傲然下了最後定論:“你不敢,因為你丢不起那個人。段百山,你要是還有點兒腦子就趕緊閉嘴。別忘了如今你老娘也不待見你。若不是因為我這兩個兒子,你娘根本不會在管家這事兒上松口!”

段百山不言語了。葉雲仙說的是實話。他确實在一些方面虧欠了葉雲仙。另一方面,老太太今天同意去跟大房說讓他們重新管家,也的确是因為葉雲仙給他段二爺生了兩個兒子。

這讓他不禁有些生氣。生葉雲仙的氣,生自己的氣,生老太太的氣,甚至于,生躺在他媳婦臂彎裏那個娃娃的氣,生在院子裏玩耍那個大兒子的氣。

“叨叨叨這麽多年,你是沒什麽可說了麽?”他嘟嘟囔囔的抱怨道。“我再空,不也讓你生了兩個兒子?你別拿兩個兒子居功。若是沒有我,你自己一個人也造不出這大胖兒子!”

“——那你敢跟人說我這兩個兒子是怎麽懷上的麽?”葉雲仙白他,眼神惡狠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來撕碎了他。段百山啞口無言,氣的伸手搡了葉雲仙肩膀一下——有了兒子後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樣打葉雲仙了。怕老太太罵他。

葉雲仙的肩膀狠狠一晃,驚醒了躺在臂彎的兒子。嬰兒一怔,緊閉着眼睛張開嘴巴大哭起來。葉雲仙連忙“噢噢噢”的哄兒子。同時狠狠剜了段百山一眼。段百山見狀冷笑一聲,一摔簾子走了。小孩單調的哭聲在熱烘烘的屋子裏回蕩着。葉雲仙瞪着晃蕩的棉門簾,眼底的厭惡更勝了幾分。

“祖母,您的意思是說,讓二嬸和我一起管這個家,是麽?”

段慕鴻坐在榻下的一張寬紅木高腳椅上,身上是玄色衣袍,戴着淺色唐巾。她低頭輕輕抿了口杯子裏的茉莉花茶,擡起頭來直視了老太太,滿臉不加掩飾的為難。

“是,祖母如今年歲也大了,這幾個月幫着你管家,時常覺得力不從心。你二嬸既然開了這個口,那祖母想着正好成全她一番心意,索性讓她替我同你一道管家,祖母往後膝下三個大孫子,便安享天倫之樂罷。”

段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說着,臉上挂着溫和的微笑,仿佛覺得自己這主意再正常不過。段慕鴻望着她,嘴角含笑,眼神複雜。

“祖母,您說的沒錯,您都這麽大年紀了還要為我們操心,确實是兒孫不孝啊········不過祖母您別怪孫兒多嘴——二嬸當初管家時捅下的簍子您還記得麽?如今她若是不能做出些讓人服氣的舉動,孫兒恐怕二嬸管家,難以服衆。”

“難以服衆?是難以服你罷?”老太太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起來。說話聲音也與方才的慈愛不同,變得咄咄逼人。活脫脫另一個葉雲仙來了。又或許葉雲仙本來就是在模仿年輕時的老太太。

段慕鴻吓了一跳,沒想到老太太竟然這麽直白的捅破這一層窗戶紙。她遲滞的微笑着望着老太太,後者輕蔑的冷笑一聲道:“鴻兒,祖母老了,可這雙眼睛老了,這心卻不老。你以為,你上次明修暗渡的弄掉了你二叔二嬸的管家地位。我老婆子難道一點也沒看出來?鴻兒。段家雖說破落了不似從前,可我段戴氏能穩住段家長房的體面,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做得出來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段慕鴻連忙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俯身便跪。一邊低下頭給老太太行了個大禮一邊口中忙不疊道:“祖母!您錯怪鴻兒了!鴻兒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段家好啊!”

“段家?為了段家?”老太太哼了一聲。“為了段家,那你二叔二嬸,還有你七弟和剛出生的九弟難道就不是段家人嗎?鴻兒,你這些年被謝妙華教的數典忘祖,心裏只有你們自己,半點不顧及全家了是不是?我且問你,若是我老婆子有一日死了,你是不是要把你二叔一家子都趕到大街上去?”

“祖母!您冤枉鴻兒了!鴻兒怎麽會!”

聰明,我不但要把他們攆到街上去,我還要讓人用牛車驢車騾馬車把他們遠遠的送到鄉下去挑大糞。

老太太俯視着跪在地上低頭垂淚的段慕鴻,眼神冷冷的。停了半晌,她幽幽嘆了口氣道:“鴻兒,你起來吧。祖母知道你不是有心欺負你二叔家的。你只是被你母親那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教壞了。哎,她那個婦人,當初嫁過來之後便總是忤逆頂撞我,半點聽不進我的勸。我讓她規勸着你父親,說讓你父親別總往外跑着做買賣。回學堂讀書考舉人才是正理。你母親倒好,同我說你父親都是為了這個家,你父親想做什麽她都支持你父親。嗨,爺們兒胡鬧她也支持麽?真是個糊塗人!”

“還不是因為她總不知道勸着你父親讀書,還總鼓動你父親出去做買賣。你父親才在外出時染了風寒。英年早逝了·······人家總說娶妻娶賢,你爹當年不聽我的勸非要娶你母親這個喪門星。你瞧瞧·······”

老太太還在啰啰嗦嗦的說,一會兒罵謝妙華不賢惠,一會兒說段百川不聽話。說了這個說那個。段慕鴻跪在地上,只是麻木的聽着,并不往腦子裏進。可饒是如此,她依舊被老太太對她父母沒完沒了的污蔑搞得心煩意亂,氣結于胸。

“——還有你那小妹,哎,那小丫頭。鴻兒,你還記得不?她叫什麽來着·······走了那麽些年也沒人提她,我都快忘了······噢對!慕鳶,叫慕鳶是吧?你道我為什麽還記得她的名字?當年你母親生了你們一對龍鳳胎,阖家高興極啦!你父親給你取了慕鴻的名字。按理說咱們段家的規矩,女孩兒的名字都是随便取一個便罷了,沒那麽多講究還要沿襲什麽字輩。結果你母親倒好。非說你小妹和你是一起生的。你按字輩來了。她也得按字輩來。就自己給你小妹取了個什麽‘慕鳶’。我說妙華啊,你取的這個鳶是哪個鳶?你母親說是‘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的鳶。我說,這個我讀過,<與朱元思書>嘛。可女孩兒家叫什麽‘鳶’呢,她一個繡樓上的小姐。你還指望她像老鷹似的飛到天上去呀?我說改個字吧,叫‘慕鴛’如何,思慕鴛鴦郎君,将來也配個好人家。可你母親不願,非要用那個什麽‘鳶’。我看吶········若是她能聽我一句勸,別給你小妹一個女孩兒家用那麽硬朗的字。說不定你小妹最後也不必那般悲苦,頭都讓山石給磕碎了·······慘吶!”

這一番話聽的段慕鴻氣血上湧,她終于按耐不住,擡起頭來冷冷道:“祖母,有一件事鴻兒一直不明白。您可否給鴻兒解釋一下?”

“您為什麽對二叔一家那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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