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吃過晚飯。碧澤居然主動提出洗碗。因為今天他加冠?少澤心裏意外但高興,面上不顯,嘴裏也不說,坐在院子裏削梨,只是眼睛一直往廚房瞟。
碧澤慢吞吞洗完碗,太陽都快下山了。少澤吃了一個梨,已經削好了第二個放在桌上。
碧澤走出廚房,看看天色,眯了眯眼,對少澤說:
“少澤,你是個大人了。”
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少澤還是笑着回他:
“當然,我早就是了。”
少澤真是長大了,只能從語氣中找出一些少年時的得意。碧澤雙瞳一瞬不瞬地凝視他,露出那種思考時的才會有的表情。少澤不知他在想什麽,也含一點笑意,耐心的等他。
“那麽,我就走了。”
“走哪兒去?”少澤一時沒反應過來,記着桌上的梨,“我給你削了個梨,喏。”
碧澤不看梨,只站在門口看他:
“你已經長大了,不需要我照顧。你是人類,本也不該由我撫養。既然你已長大,那麽就不再需要我。你向來能照顧好自己,還有許多銀錢,也有朋友,以後你應該也能好好活下去。”
少澤反應不過來,怔忪着,腦子一片空白,詞不達意地問:
“什麽……為什麽?你可以跟我一起,你不是,很喜歡人間嗎?可以吃很多種食物,去很多地方……”
幼虎長得爪牙具全,就要離開母獸另尋領地;雛鳥變得羽毛豐滿,就要飛離巢穴飛向蒼穹;羔羊頭上生出雙角堅硬,就勇猛矯健不再需要庇護。
碧澤緩慢地搖頭,少澤的話語便在這一次一次的拒絕中漸漸低下去,竟不知說什麽,似乎無可辯駁,聲音也幾不可聞:
“梨呢……這個梨也不要麽?”
碧澤大約沒聽見最後一句,學着說他的字,咬字很慢,也很清晰:“松、霖。”
“人、妖各有歸處。我要回深山。”
“人間很好,你在人間好好生活。”
少澤無意識攥緊拳頭,刀刃劃破了手心,紅色的血慢慢從指縫滲出來,沒人注意。少澤臉上一點笑意沒有了,慌亂過後,一陣怒意燒得他心髒疼痛,喘一口氣,問:
“我們以前說好的一起在人間呢?”
“你想住就住。”
少澤想起來,這是男人原話。是了,是了,他說“你”想住就住,沒說自己會一起!當時他以為是默許,原來是早就安排好告別。
“你要走?”少澤紅着眼眶,惡狠狠,“正好啊,我要去赴秋試,還有春闱。去京都,以後可能不會回來了。”
“那很好,我回山裏,要睡一覺,你不要來找我,在人間好好過。”
碧澤看他,他自顧自笑得冷然:
“我當然可以過得好,好得很。倒是你,不要在深山老林一睡不知年。忘了年歲,不知姓甚名誰!”
碧澤應他,像少澤叫他吃晚飯一樣平常地應聲。然後就像出去買個糖葫蘆一樣,尋常地走出門,背影就消失在暮色四合中。
少澤獨伫良久,緩緩松了手,小刀當啷一聲落在石磚地。他擡手捂住酸澀的眼睛,脊背仍挺直,帶着青年人的驕傲。
桌上的梨爬了螞蟻,少澤捂着眼的手掌下,淚水混着血一起淌下臉頰,在青石磚上滴出小小的花。
碧澤總是一睡一整天,他曾說他最長睡過七十多年,醒來已經改朝換代。
他說不要一睡不知年歲是害怕,怕他忘了,用他名字裏澤字取名的少澤。明明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卻能像完成任務一樣丢下他,輕易,輕松。
碧澤只需一眠就能錯過他一生。他閉上眼,再醒來,世上就沒有少澤這個人。
他卻、他卻要用整個一生來……
嗚咽聲被哽在喉嚨,下不去,也不願意吐出。
他一向得夫子誇贊,菁英會更是做了好文章流傳甚廣,人道是芝蘭玉樹,美名聞名遐迩。
他向來不把這些說與碧澤。因他知道碧澤對人世虛名,富貴榮華半點看不進眼。這條懶洋洋的蛇,只在意吃睡。
但他心裏其實暗暗得意,自己總有什麽是大蛇做不到的,比不上的,是要大蛇仰賴于他的。日後他可以入仕為官,有大作為,他有把握,亦有宏圖。無需這條蛇養着,管着。凡人都道養兒防老,碧澤雖不是他親父,大概也不需他奉養。但他願意,願意人生後幾十年養着這條蛇,豢養這條天性怠惰的大蛇,讓他吃白食,幫他解開他不會的玩具,幫他削水果,為他念人間的話本,幫他刷洗他的鱗片……
他設想了種種未來,唯獨沒想過碧澤不願意和他留在人間。
許久,少澤齒間咬着哽咽低聲說:“騙子。”
“……壞蛇。”
——
大蛇走得慢,花了一整夜的時間,才走到山林邊緣。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他們兩個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天氣,回來的時候就只有一個。他忽然想起他問那老婦的最後一個問題。
那是在他們離開山林準備定居人間的前一天。碧澤照舊敲敲門扉後推開門走進院子,站在老婆婆屋門口,問:
“……怎麽樣才算養大了?”
怎麽樣,那個小小的孩子才算長大了?
老婦聽到那敲門聲時就知道是他,坐在板凳上,倒了杯茶,啜飲幾口:
“這問得,見仁見智。依老婆子說,有的孩子,長大得快;有的孩子,長得慢。”
“看起來沒長大的,其實已經能撐起一個家;看起來成人的,也未必就長大。”
“……我不懂。”
老婦微微一笑,寬恕了這位第一次做父親的年輕人:
“老婆子姑且也算了解,你的孩子是個好孩子。”
“那樣的好孩子,他想離開,想展翅高飛的時候約莫就長大咯。”
想離開的時候……嗎?
“每個孩子都要離開父母身邊的,他們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事要做。做父母的,最後為他們做的就是放手,讓他們放放心心地離開。”
有所感觸似的,老婆婆悠悠嘆了一口氣。
碧澤凝眸盯着窗外飛出巢穴剛剛長成的鳥,待那鳥飛到看不見,慢慢回答:
“我明白了。”
——
待大蛇回憶完往事,太陽已現出半個圓圓的輪廓,金光燦爛,露水濕重。
大蛇停在山林邊緣,回首看向從寂靜夜裏蘇醒過來的熱鬧人間。
看了許久、許久,整個人類村莊都被陽光照得金燦燦,暖洋洋的。唯有深山依舊寒涼寂靜,鳥鳴也靜,風吹樹葉也靜。
這是他歸處,向來寂寥。卻自由,不必擔心被人類發現,不必時時幻化成人形,沒有人情往來,亦沒有規矩禮教。
大蛇扭頭鑽進灌木叢。露水打濕鱗片,花瓣拂過頭頂尾尖。
他在此處做了幾百年蛇,此後依舊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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