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前幾天去邱華宗家時還熱,近來忽然降溫,早上看着還好好的,臨近散值卻飄起雨絲,涼悠悠地從窗戶飄進公堂,沾濕紙張。

天陰沉沉的,小吏關上窗之後就更暗了。也冷,氣溫降得厲害,每落一點雨便帶走一點溫度似的。這時節,天黑也快,下一會兒雨隐隐已經有暮色。

同知收拾好東西,感嘆幸好他早上出門時,家裏的母老虎叫他帶了傘,又問松霖有沒有傘。

松霖家裏的公蛇不賢惠,沒提醒他帶傘。只道這雨下的不大,應該也下不久,同知快快回家,免得挨母老虎的罵。

秋雨纏綿,安安靜靜地下。松霖留在公府處理事務,天已黑了大半,這雨仍未歇。想來只得冒雨騎驢,大約別有風味。

又想到碧澤,應當……不會傻到在樹上淋雨。松霖忽然歸心似切,草草地收拾桌面,有小吏進來,說門口有人找。

這個時候,不知什麽事。松霖捏捏眉頭,起身去看。

雨裏黑得緊,尤其從光亮的地方走出來。松霖在看見人之前,看見的是一盞燈,一盞燭火在漆黑的夜裏黃澄澄的亮着,照亮了來人的半張面孔,和骨節分明的手——是碧澤。

雨絲朦胧,光暈也模糊,手提燈盞、撐着傘的人影簡直像一個夢。松霖站在臺階上,看臺階下的碧澤微微傾斜傘面,與他視線相接:

“回家了崽崽。”

松霖應一聲,鑽到傘下與他并排站着,明知故問:“只拿了一把傘?”

“嗯。一把夠了。”

他們同撐一把傘,在雨裏往家的方向走。雨落在傘面上,發出細微的聲音。四周都黑,唯有一盞提燈照亮前路。

好像世間只有他們兩人,這雨一直下,他們便一直并肩走着。

……早十多年,他們一起住在山裏的時候,若是傍晚他未歸,大蛇就會去接他,像所有野獸保護幼崽一樣,在山林中準确找到他,引他回家。深山中蛇蟻野獸衆多,碧澤一雙綠瑩瑩的瞳是唯一讓他安心的。那時他還小,碧澤一手牽他,另一手別扭地撐傘。

走過樹下時,一大顆水珠從樹葉上打到傘面,啪嗒一聲,驚醒了松霖。

“毛驢!忘了牽上它。”

“怎麽辦?”碧澤側頭看他。松霖被專注地看着,笑起來:“不管它……明天再說。”

他湊過去吻住碧澤——美色在前,先親為快,誰管毛驢!

他們兀自在傘下親得纏綿溫熱。松霖不由想到:多好,幼時為他撐傘的人,現在仍為他撐着。

——

“……佘大人?”

松霖僵了一下,與碧澤分開唇,轉頭聲音來處:“王阿姑,這樣晚了,不知什麽事?”

天差不多黑盡,下着雨,又在傘下,她應沒看見。

“大人折煞我也。”婦人指一下腳邊一頭小羊,“家裏的小羊亂跑,剛找到勒。”

“好漂亮的小羊羔,找到便好。天黑路滑,我們送阿姑一程吧,從前阿姑對我們兄弟百般照拂。”

王家阿姑從前逢年過節總送他們東西。

婦人笑着擺手:“多謝大人好意,但不必喽!我男人就在那兒呢。”說着朝不遠處一指。

松霖笑着與婦人道別,他們分道揚镳,小羊羔的叫聲漸漸遠了。碧澤偏頭問他:“在怕什麽?”

松霖呼出一口氣,調笑道:“我怕她撞見我們‘兄弟亂倫’。”

“她沒看見。”

松霖短暫地露個笑,沉默地走。碧澤不善于應付凡間人情,也只沉默。

這樣沉默地走了一陣,快到家時,松霖忽然開口:

“其實我試探出來了的,她的确沒發現。但我還是怕……我怕她看見你,發現你十數年不曾改變。我怕、我怕任何一個人發現你……”

碧澤擡手撫他的脊背:“不用怕。小澤,沒什麽好怕的。”

松霖只是緩慢地搖頭。

碧澤不怕,他可以随時退回深山之中,他不在意。可松霖沒有退路,只想留他——他怕的是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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