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二·青鋒
“小舒!”
算來認識這小子也不過三年多的時間,怎麽就已經見了兩次他從高處落下的樣子了呢?哦,再算上這次,是第三回 。
蕭煥細細想來,最慘烈的一次,莫過于那魔教少主沈望舒在他面前身着一襲紅衣從懸崖邊縱身躍下了。
只是看着那個青衣少年人從飛檐墜下的時候,他又無端端地想起和他初見的那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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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從小在江湖上坑蒙拐騙久了,那小子僞裝的本事可謂爐火純青,船行過夔門,他都沒覺得這個妩媚的小娘子原來是個男兒郎。
清風劍派女弟子也是不少的,蕭煥最熟悉的莫過于師姐韓青溪。只是她與門中一衆師姐妹一樣,生長于江南,或清秀婉約,或端莊娴雅,卻總仿佛少了什麽東西似的。遇到岳羲和,他才知道那是什麽。
當年他以為,那是獨屬于湘女的熱辣、多情與靈動,就仿佛山水之間孕育的精靈一般,一颦一笑之間都頗具獨特的風情,足以讓他從前見過的那些女子都黯然失色。
岳姑娘說她往眉山……那便在她下船之前問清家世吧,倘若日後得空,再去尋她敘舊。蕭煥十分自信,在船上這些時日,岳羲和也并非對他毫無感覺。
只是岳羲和原本就不是個女嬌娥,注定蕭煥一腔初初萌動的情衷就要錯付。
記得那一日是行過巴陵,入夜之時,江上起了霧,四下一望皆是茫茫,原本是不适宜行船的。但聽聞巴陵一帶多水匪,而他們的時日也本就不太寬裕,也便不再準備靠岸,只想速速離去。
他剛剛在船上檢查過一遭,正準備從甲板上下去,卻見岳羲和施施然來了,手裏還握着一支竹笛。
“天氣有點涼了,又不安全,岳姑娘準備去哪?”他巴巴地問了一句。
岳羲和笑得倒是坦蕩,“只是覺得氣氛不錯,想……尋個開闊的地方吹曲子。”
“不知肖某能否有幸一聞?”女孩子,長得漂亮便十分難得了,更難得的是還多才多藝,蕭煥自然是欣喜。
也不是沒看見他眉宇間的抗拒與猶豫,但當時并不曾想得太多,還以為他只是害羞了而已。到底是他們的地方,一個搭船的人而已,也不好多說什麽,岳羲和到底是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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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他去到甲板上也就夠了,誰知這人輕輕巧巧一個縱身,便躍到桅杆上坐好,拿着笛子開始試音。
輕飄飄的如同一蓬飛絮,憑風而起,這輕功實在高明。蕭煥暗中贊了一聲,仍擔心道:“岳姑娘,上頭太危險了,還是快下來吧。”
岳羲和坐在上頭,淡綠的裙擺垂下,裏頭一雙筆直的小腿輕輕踢騰。“只這麽一點高,蕭少俠莫不是怕了?”站在下頭往上望,蕭煥其實當時就發現了,他的一雙套着青綠繡鞋的腳,比那些因為練武而留着天足的師姐妹還要大上些許。只是那時轉念一想,岳羲和身量十分高挑,腳大些也是應當的。
“蕭少俠,上頭涼爽得很,要不要上來瞧瞧?”岳羲和笑吟吟地對他道。
那個時候,哪裏還有什麽理智?岳羲和說什麽便是什麽,蕭煥當真也跟着上去了,在他身邊坐定。
“蕭少俠想聽點什麽?”岳羲和調好音調,歪頭問了蕭煥一句,還不等人回答,便自己拿定了主意,“嗯,還是《潇湘夜雨》吧。”
咦,那還問他做什麽?蕭煥失笑,卻也不去計較——美人願意吹曲子給他聽,還挑什麽?
說實話,岳羲和的曲藝……還真不怎麽樣,若是真的要說兩句,那唯一值得一誇的就是音準。很不巧,蕭煥本人從小就跟着韓青溪她師父、岳澄他爹學過音律,最擅長的便是簫管,耳朵更是刁鑽。若是遇到旁人這樣,他早就狠狠嘲笑一番了,偏偏那天,在漆黑難見五指的夜裏,身周都是潮濕的濃霧,他迎着冷風坐在桅杆上,對這乏善可陳的笛曲聽得十分認真。
若不是船身猛地一晃,或許他還不會回過神來。
糟糕,莫不是觸礁了?蕭煥心頭一緊。
正待他欲要跳下去查看的時候,船身又是一震,而身周的風卻又讓蕭煥覺得,船正在前行。
是……水匪!蕭煥大驚,連忙握住岳羲和的右手,“岳姑娘,水匪鑿船了!”
噗——岳羲和被抓得猝不及防,便吹破了一個音,然後有些不滿地道:“巴陵一帶水道狹窄,風高浪急,這船又甚是高大,搖晃本是常事,蕭少俠是不是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蕭煥又感受了一下,似乎船身真的在有節奏地搖晃,而底下也沒人叫喊,仿佛真的是他的錯覺。蕭煥将信将疑,“還是……下去查看一下比較好。”
岳羲和也不留他,“那蕭少俠且去吧。”
“岳姑娘不下去嗎?”蕭煥皺了眉,“無論如何,這桅杆上都不甚安全。”
“無妨,我自小在水邊長大,水性尚可,蕭少俠不必擔心我。”
蕭煥還想說什麽,卻感覺船身猛地一傾,就這般斜了下去,再也沒正過來。如此再說是風浪所致便是睜着眼睛撒謊了。這分明是船舷被鑿穿後進了水!
船身傾斜,桅杆就傾斜得更厲害。
岳羲和仿佛坐不住一般,猛地往後一仰,便徑自從那麽高的桅杆上墜了下去!淡綠色的衣襟袖擺被風鼓起,就好似一只綠色的輕盈蝴蝶。
“岳姑娘!”變故來得突然,蕭煥始料未及,高呼一聲,也顧不得體統規矩,只來得及一邊跟着跳下來一邊将腰帶一解,揮手甩出去,纏住岳羲和纖細的腰肢,将他朝着自己拽回來,才勉強止住下墜之勢。
一雙原本就靈動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睜圓了,岳羲和顯然沒想到蕭煥會毫不猶豫地跟着跳下來,更沒想到這人把他拽回去之後……便緊緊抱了個滿懷!
尋常姑娘家遇到這種情形都是怎麽做的來着?是不是該擡手甩一巴掌再大呼登徒子?
“抱歉,唐突姑娘了。”蕭煥低聲說了一句,但岳羲和能感覺到他真是毫無誠意,甚至還有些欣喜。
你大爺的,離老子遠點啊!再緊就要感覺到老子胸前是靠布團墊起來的了!岳羲和真是非常憤慨。
好在桅杆也不是那麽高,幾乎就是幾息之間兩人就穩穩落地,蕭煥也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到底還是記得自己是下來幹什麽的,便放開岳羲和,連忙去查看船艙裏的情況。
船艙必然是被早穿了,且只鑿開了一邊,灌了小半船的水,難怪傾斜得厲害,連站立都有些困難。偏偏船只出了這麽大的纰漏,船上這麽多人竟沒有一個出來查看,連驚呼都沒有一聲。
當然沒人有反應,在岳羲和上甲板之前,給每人都送了一碗暖身的熱湯,嗯,加了料的。
蕭煥心道不好,連忙就往船艙裏跑。岳羲和倒是覺得時機不錯,慢慢摸向船舷,準備找個機會逃跑。
誰知道那蕭煥竟然不放心他,臨進去之前還回頭叫他:“岳姑娘,水匪狡詐兇狠,也不知藏在何處,你還是小心一些。不如與在下一起進去可好?”
不好!跟你進了船艙,我還怎麽跑?我哪知道他們到底把什麽地方鑿了!
好在岳羲和還沒說什麽,那裏頭就鑽出數名黑衣蒙面人,個個手持長刀,一見便知絕非善類。那幾個黑衣人見了蕭煥,招呼也不打,舉刀便砍。
幸而蕭煥警醒,溯光劍是從不離手的,當即挺劍還擊。
船本就不穩,劇烈打鬥起來更是加劇了麻煩,岳羲和計上心來,一面喊着“蕭少俠小心,後面!左邊,右邊也有!”一面慢慢往船舷挪動,觑準時機,佯裝站立不穩,一個猛子便紮進了水裏。
彼時蕭煥雖然在江湖上行走的次數并不多,但還從沒吃過這麽大的虧,加上他是清風劍派長老的徒弟,少有人敢對他不客氣,一時間怒急交加,暴喝一聲,出招越發淩厲,就如秋風掃落葉一般。
船上遭了變故卻一無所知,意中人在自己面前“被逼”落水,哪一樁傳出去都是奇恥大辱,蕭煥憑着悲憤所生之勇,勢如破竹地闖進船艙,只見他們船上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得到處都是,有的半個身子都浸在水裏了才幽幽轉醒,卻被不知何處跑來的黑衣人一刀劈成重傷。
“何方宵小?速速報上名來!”蕭煥一邊打一邊喝問。
船上原本就不比地上,何況這船還進了水,其他人剛剛醒過來,渾身軟綿無力,幾乎沒有一戰之力。
但也不知為何,這些黑衣人似乎也不願與他正面交手,一沾即走,但看他要走脫,又立刻纏了上來,煩不勝煩。
這些人是想拖住他!蕭煥意識到不對,連忙要抽身回他自己的卧房——那裏有松風劍派的賀禮琉璃盒子!
黑衣人不少,但蕭煥勇猛,竟真的讓他闖了過去。
甫一進門,蕭煥便見了一人,在他屋中四處翻找。這人一身青布單衣,一頭青絲随意用木簪绾了個髻子,卻渾身濕噠噠地往下滴着水,濕衣貼在身上,更是勾勒出纖細的腰身。
這背影,似曾相識。
“你是什麽人?”蕭煥用劍指着他,低喝一聲。
那人翻東西的動作一頓,托着一個小箱子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素淨的臉。
蕭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險些連溯光也握不住。
眼前這個,當然是岳羲和。不光長相一模一樣,連眼神與笑容也一模一樣。
若說女裝的岳羲和明媚嬌俏,那這男裝的岳羲和,卻是意想不到的清爽俊美。只是深藏眼底與嘴角的狡黠,使他看起來仿佛惑人的妖精。
“是你?!”蕭煥實在不能置信——他竟被這麽個不男不女的家夥耍得團團轉?
“是我。”岳羲和笑得眉眼彎彎,然後向他揚了揚手上的箱子,恢複了少年郎清朗的聲線,“蕭少俠,這幾日,真是多謝款待了。”
騙他就罷了,怪他眼瞎識人不明,可那套盒子卻是門中至寶,斷斷丢不得。“還來!”蕭煥挺劍刺去,還不忘感慨一把——本來想好生保護的一個人,沒想到這麽快就刀劍相向了!
岳羲和沒有帶兵刃,卻帶了很多手下,當然犯不着與蕭煥動手,只是抽身一退,讓左右攔住他,自己則抱着那小箱子,大大方方地在蕭煥眼前,從窗戶翻了出去,騰身下跳。下面早就有小舟接應,岳羲和穩穩落在小舟上,飄然而去。
小賊,哪能讓你這麽快跑了?
恰好這個時候,韓青溪與岳澄終于趕了過來,功力只回複了六七成,但對付這群小喽啰倒也是綽綽有餘了。蕭煥把艙裏交給他們,自己突出重圍奔到船頭,恰好見岳羲和的小舟駛過船頭。
“站住!”蕭煥呵斥一聲,騰身而起,落在岳羲和身邊。
他武功不錯,但輕功平平,這一落,便使得小舟搖晃了一下,岳羲和還嫌棄地“啧”了一聲。
蕭煥對他怒目而視,伸手道:“還來!”
“什麽?”岳羲和眨巴着眼睛和他裝傻。
“岳……少俠,大丈夫坦坦蕩蕩,豈有敢做不敢認之理?”他果然是眼瞎,如此無賴,先前為何會覺得可愛?
岳羲和笑了起來,不慌不忙地與他掰起手指,“第一,我也不是什麽少俠;第二,我歲數還小,就不硬充什麽大丈夫了;第三,好教蕭少俠知道,在下原不姓岳而姓沈,連名帶姓合起來叫,乃是……沈望舒。”
沈望舒!這小子居然是沈望舒!
江湖上人人皆知倚霄宮大魔頭沈千峰獨子名沈望舒,但極少有人知道沈望舒是個什麽模樣,都只道是魔頭總算做了好事,生了個安生的兒子,卻原來……人家壓根就不用自己的名字來走江湖!
一想起倚霄宮,蕭煥便怒火中燒,想起師父楚江流與掌門岳正亭對他的訓示——秋山,你記好了,當年害你家破人亡的,是魔教倚霄宮,罪魁禍首名叫沈千峰!
“小魔頭,納命來!”蕭煥雙眼發紅,揮劍便是一陣亂劈。
沈望舒不知蕭煥這短短一瞬究竟想過些什麽東西,只是見他驟然發難,不由得有些驚訝,閃身避開,還拍了拍手中的小箱子,“蕭少俠,刀劍無眼,這寶貝你還要不要啦?”
“若我說要,你肯還?”蕭煥生性就貧,一邊打還不忘一邊與他鬥嘴。
沈望舒知道他在乎琉璃盒,也就不慌了,一邊躲閃着溯光劍,一邊将那盒子在蕭煥眼前晃來晃去,“我自然是不肯還。可若真是拿不走,也沒關系,我就算是毀了也不會還給你啊。”
“你!”蕭煥氣急,“姓沈的,你要臉不要?”
“你都叫我小魔頭了,還指望我跟你講理?”沈望舒氣定神閑,游刃有餘地在他劍下避閃,“還有啊,我都好意思穿女裝跟你卿卿我我了,你怎麽還能問出這麽蠢的問題?”
論不要臉,蕭煥真的比不過沈望舒。
蕭煥之前與那些黑衣人纏鬥許久,本就耗費了不少力氣,此刻又在氣頭上,章法也就亂了,當然不能與以逸待勞的沈望舒相比。
看準了一個破綻,沈望舒騰身而起,繞到了蕭煥身後,用盡力氣擡腿一踢,一腳把蕭煥踢下了江。
“為了騙你套盒子,害小爺我泡了一趟冷水,你也試試吧!”沈望舒輕笑一聲,放好小箱子,又摸出那支笛子,吹着笛子駕舟揚長而去。
他身後,一群黑衣人循着低聲從将沉的大船上撤了下來,訓練有素地乘舟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潇湘夜雨》,查無此曲。倒是有首古琴曲,叫《潇湘水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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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