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失獨(end)

“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沈鋒才做完預約的工作,準備到車上休息一會兒,電話又接踵而至,他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你好,我是遺物整理事務所的沈鋒。”

“市第一醫院?”

“好的,馬上到!”

“十分鐘就可以到。”

這麽緊急,應該是有突發事故吧,沈鋒穿好工作服,帶上專用工具前往現場。

或許是自殺吧,不止一次在醫院處理過自殺現場的沈鋒如此猜測。

果不其然,到了醫院沈鋒發現,就是自殺的現場。死者是一個胃癌晚期擴散到其他器官的患者,手術和化療都已經不起作用。由于不堪忍受疼痛,只能給她注射杜冷丁,最後甚至達到每天六支,這讓患者整夜都無法入睡。

最終在病痛折磨之下,患者選擇了趁家人不注意的時候跳樓了。

現場周圍已經用白布鋪上,阻擋視線。圍觀的人也很少,估計已經被警察驅散了。

現場等待的人是一個頭頂微禿的中年人,面無人色簌簌發抖,腳上還穿着拖鞋,顯得相當不修邊幅。

“你好,我是負責整理現場的沈鋒,死者是?”

“是我的妻子……”中年人咬住牙齒,咯咯作響,渾身都發着抖,“我買好午飯,然後去開水房用熱水燙餐具,就那麽一小會兒,她就……跳下來了,後來有人報警了,警察來了,和我确認了現場的屍體,剩下的就要我打掃……我實在是……後來太平間的一個工作人員介紹了你這邊給我……”

“好的,了解,我馬上就清理。”

“她,她太疼了……之前還割腕過一次……我太害怕了,不敢放她一個人,還是把她住到醫院裏,結果……結果……”中年男人沒有控制住情緒,嗚嗚哭了出來,蹲在了綠化帶的角落。

“不可能的,我怎麽打掃……她那麽怕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時候該有多害怕啊……”

“請節哀。”

讓最親近的人來打掃這樣的現場,真是太殘忍不過的事情,沈鋒讓中年人先到另外一邊的長椅上休息,等他打掃完了過去通知他。

腦漿和血跡以及殘留的碎肉都還沒有幹涸,沈鋒展開黑色加厚的專用塑料袋,帶上塑膠手套,用鏟子将細碎的肉片清理幹淨。

随後在地面上噴灑專用清洗劑,腦漿和血液的成分不同,需要用不一樣的清洗劑,這都是工作以後,沈鋒自己配制的。但因為并非專業人士,配比不對,所以也并不能完全清除幹淨,好在這裏是室外,雨水沖洗,終究會把殘留的痕跡完全沖刷殆盡。

噴灑完兩種清洗劑,清除了大部分的痕跡,無法清除的些許痕跡,也只是殘留下一些不起眼的斑斑點點,仿佛原本就存在于水泥地上。

沈鋒又繼續噴灑了消毒劑和強力殺菌劑,畢竟不知道死者會不會有什麽難以言喻的傳染病,所以消毒和殺菌都是必要的。

大約半個小時後,沈鋒完成了清理的工作。原本血跡斑斑十分可怖的地面,已經恢複了原樣,即使有人再走過這裏,也不會知道曾經有一個人的屍體躺在這裏過。

中年人支付好必要的清理金額後,沈鋒問了他是否需要開具發~票,對方顯然有些驚愕。

“你們還能開發~票?”

“是的,我們是正規的清理公司,如果需要的話你可以打我電話。”

沈鋒将名片留給了中年人,脫下肮髒的工作服,也用專門的箱子放起來。既然來了,不如去看一下孫大姐。

“沈鋒,你要去看孫阿姨嗎?”

剛才還戰戰兢兢不敢出來的小喬,一下子蹦了出來。

“嗯。”

沈鋒簡短應答,随後上了住院部的樓。誰知到了原本孫秀的病房,對方竟然已經出院了。詢問咨詢處的護士,才知道孫秀請了病假回家休養。

這時候,旁邊的張先大叔突然不安分起來,跑到沈鋒的面前作大喊大叫的姿态,讓他有些莫名其妙。

“沈鋒,大叔說孫阿姨有危險,他的電子煙能感應到,讓你快去幫幫她!”小喬和張先大叔溝通後,對沈鋒說道。

“知道了,地址!”

“地址是……”

趕到的時候,沈鋒才發現,這是他當初清理張先大叔屍體的小區旁邊緊鄰的一個小區。按照張先大叔說的,他爬上了五樓,然而敲門根本沒有人應答。

“會不會是出去了?小喬,你和張先大叔穿門過去看看。”如果沒有人的話就算了,真的出事的話,無論如何都要進去。

沒過多久,兩個魂魄都快速跑了出來。

“沈鋒,孫阿姨躺在卧室的門口,倒在那裏不動,你快來幫幫她!”門根本撞不開,沈鋒趕緊撥打了119還有120的電話,撒謊說孫大姐打了電話給他求救,并強調需要開鎖人員。

沒過多久,消防隊員帶着開鎖師父來了,門迅速被打開,120的急救車也趕到了,将還有呼吸的孫秀帶上了車。

到了醫院急診,經過搶救,孫秀脫離了危險。沈鋒打了電話給失獨互助會,尋求幫助,詢問他們那邊有沒有可以陪護的志願者。

電話接通後,對方詳細詢問了孫秀的情況,随後同意了陪護志願者的事情。沒多久孫大姐醒了,一睜眼她看到了病床邊的沈鋒,覺得特別驚訝。張先大叔默默地站在她的身邊,看着又瘦了一圈的妻子,臉糾得像個老橘子。

“小沈,是你把我送到醫院的?你怎麽知道……”

“如果我說是張大哥托夢給我的,你信嗎?”

想了半天,沈鋒覺得還是不能說出自己能看到鬼魂這種事情,說出來別人也不一定相信,八成還覺得他的病沒好。托夢這種事情,比看到鬼魂應該靠譜些,大概吧。

“托夢……他還記得我嗎,我以為他就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了……”帶着一抹苦澀的笑,孫秀愣愣地看着嘀嗒嘀嗒的吊瓶,“小沈,謝謝你,我沒事的,你還有工作吧,你去忙吧。”

“孫大姐,我和失獨互助會聯系了,那邊應該會派一個志願者過來。等志願者來了,我再走。我現在暫時手上沒有什麽事。”

沈鋒不是健談的人,和孫大姐大眼瞪小眼也有些尴尬,他削了個蘋果給孫大姐之後,就去了走廊找主治醫生問了孫大姐的情況。

醫生是孫大姐的同事,對于沈鋒的問話也相當認真地回應了。

“其實病症倒不是很嚴重,之前開刀也相當成功,刀口恢複得也很好,但是孫姐她沒有很好地吃東西,營養沒跟上,就頭暈目眩地。摔到頭的地方,輕微的腦震蕩,其實事情不大。”

只是簡單的營養不良,大概,一個人的時候,連吃東西都覺得不香吧。孤獨地,一個人住在曾經一家三口生活的地方,看着那麽多和回憶有關的東西,那是怎樣窒息的心情。

沈鋒聽着醫生的話,看向門內的孫大姐,心中浮出的是無盡的哀傷。

“沈鋒……我好難過……孫阿姨好可憐……其實今天有人跳樓的時候,我好害怕就是她……嗚嗚嗚……”小喬再次感情泛濫,嗚嗚哭起來,當然,還是沒有眼淚的。

過了沒多久,失獨互助會派來的志願者就過來了,是一個阿姨輩的婦女,胖胖的,卻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她和善地沖着沈鋒點點頭。

“你好,是你找的志願者?你和病人是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算是孫大姐的朋友吧。”其實什麽關系也沒有,我是孫大姐老公的遠方親戚的朋友,當然不能這樣和別人說。

結果這個婦女剛進門,見到孫秀,兩人都驚叫起來。

“師姐?!”

“小孫?!”

沈鋒好奇,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個失獨互助會派遣來的志願者劉阿姨竟然是孫秀大學時候的師姐,曾經對她相當照顧,兩人畢業後分配到不同的醫院,但是由于兩人工作繁忙,許久沒有聯系了。

“師姐,難道你也……”孫秀臉上浮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是的……我也是……和你一樣,所以……很久沒有聯系你們聚會了……”劉阿姨說着,眼眶中盈滿了淚水。

或許是同病相憐讓兩人有了共通之處,她們抱頭痛哭起來。孫大姐終于不用再考慮任何人的感受,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為了不刺激到老公,我連哭都不敢太大聲……結果他還是……”

“我家也差不多,雖然我老公沒有自殺,但是心情一直不好,後來也沒什麽病,就這麽去了…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救了那麽多人,都救不了自己的女兒…”

兩人交流着彼此的凄慘境遇,覺得終于能有個人可以說說話了。小喬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在旁邊抽噎個不停。張先大叔哀傷地看着痛哭的妻子,顏色漸漸變淡了。

失去獨女和丈夫的劉阿姨,以及失去獨子和丈夫的孫大姐,他們在冥冥之中又相遇了,或許能夠一直扶持着走下去。

沈鋒向他們打了招呼,随後下了樓,找了個空地,抽了根煙。

“我發現,你每次心情不好,還有緊張的時候,都要抽煙。”小喬停止了抽泣,看着沈鋒有些孤寂的側影。

“沒那回事。”

“他怎麽還沒消失?”沈鋒指了指張先大叔。

“等下,我問問。”

小喬掉過頭叽叽咕咕地和張先大叔交流起來。

“他說他還是惦記孫阿姨,想看看她好點再走。”

“他也支持不了多久了吧。”

沈鋒看着張先大叔淡得像是一陣煙似的影子,搖搖頭。

最後一次見到孫大姐,大約是兩個月以後,沈鋒逛沃爾瑪的時候,看到孫大姐正和劉阿姨在一起買酸奶。

“小沈!”孫大姐先看到了沈鋒,向他打了招呼。

沈鋒走近了,寒暄了幾句,問了她們的近況。原來兩人為了彼此有個照應,住到了一起。現在她們都退休了,報了個英語興趣班在學習。

“為什麽要學英語?”一般不是跳跳廣場舞什麽的嗎。沈鋒有些難以理解。

“學姐說她有個朋友在做無國界醫生,我們多年的專業技術也不能浪費了,我和她準備也一起去,我們還學習了熱帶病學課程。”孫大姐的臉上表情平和,卻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那種絕望和痛苦的神色。

“無國界醫生嗎?很危險吧?”沈鋒對這個不太了解,但也從電視上看到過一些,基本都是醫療條件和生活條件非常差的地方,有時候甚至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有點傻是吧,不過我們還是希望活着能有點價值,發揮一下餘熱,做些有意義的事情。至少我和師姐的專業都能派上用場,能讓我們感覺到還被這個世界需要。”

兩人的表情都平靜而溫和,他們是認真地想要做些什麽,為了活着的人。張先大叔看着妻子唇角的微笑,也終于釋然了,如一陣輕煙消失了。

“張先大叔走了……”小喬看着大叔消失的方向。

“嗯,看到了。”妻子終于找到了繼續活下去的意義,所以可以放心離開了。

告別了孫大姐和劉阿姨,沈鋒買了些需要的日用品,準備離開。

“正山小種的紅茶,金駿眉,就是這個,你買這個!”一邊的亡魂嚷嚷起來。

“有點貴,買立頓就好了。”沈鋒看到立頓打折,又買了一盒。

“這個更好喝……”小喬還在垂死掙紮。

“反正你又喝不到。”

抛下咆哮的小喬,沈鋒走向了收銀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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