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玄色大纛遮天蔽日,沁水岸邊,三千蒼雲軍勒馬駐足,俯視着坡下猶豫不決的敵人。波濤拍岸,戰鼓喧天,一聲又一聲,攪動得對面五千狼牙軍惶恐不安。
皇甫濯冷笑,當年雁門關下,狼牙揮刀砍過來之時是何等的狠厲,如今他們竟然也有怕的時候!
朔漠站在皇甫濯身邊,他看着對面昔日的同伴,收斂起了眼中銳利的光芒。懷刀握在手中,朔漠卻沒有拔出它的勇氣,他現在後悔了,他該聽皇甫濯的話,留在洛陽,不該跟來。可是此刻,他回不去了。
“狼牙軍不敢沖上來,我們豈可讓他們回去!”皇甫濯高舉玄鐵盾,一手擎着長刀,揚聲道,“兄弟們!雪恥的時候到了!”
“沖!”
震天怒吼,響徹沁水岸邊,玄色铠甲如潮水般奔湧而下,沖向心膽具顫的狼牙軍。手起刀落,血柱湧起,一顆人頭落地,這場沁水之戰自一開始就知道了結局。
朔漠站在山坡上,他的身邊揚起了蒼雲軍沖鋒後的塵土,不到十歲的孩子怔怔地俯視着修羅戰場,握在手中的懷刀落在了塵泥之中。不……朔漠痛苦地捂住耳朵,蹲下身低頭看着腳下的土地,他拼命地想着南亦遠,想着去年冬日大雪中這個男人手中的溫度,想要忘記眼前真實的痛苦,然而充耳的厮殺聲一陣又一陣地響起,朔漠駭然睜大了雙眼,一顆狼牙軍的頭顱滾落到了他的腳邊,他大叫着跌坐在地,雙腳使勁,瑟瑟地退開,慌亂中後背貼到了什麽東西,還沒等他回過神,有人一把将他拎起。朔漠放聲大喊,恐懼不斷放大,他想着自己要死了嗎?會被皇甫濯的長刀砍掉頭顱,還是被狼牙軍的刀刺入心髒?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朔漠不敢睜開眼,他誰都不想看他,“先生救我……先生……”他只想見南亦遠,可他知道南亦遠并不在他身邊。
“這小子被吓傻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朔漠感覺到自己的雙腳落在了地上。他連忙睜開眼,就見一個蒼雲軍站在他面前,而蒼雲軍的身後,皇甫濯握着沾滿鮮血的長刀,冷冷地看着他。
“我沒死……”朔漠喃喃,卻不敢與皇甫濯對視。
皇甫濯瞥了一眼朔漠,厲聲道:“讓你留在洛陽不聽,非要跟來添亂!你自己看好你自己,下一次沒人救得了你!”
朔漠讷讷點頭,他下意識地摸了下懷中,發現懷刀不見,寒意瞬間竄上心頭,他張了張口,終究沒開口祈求皇甫濯。
“接好,找個地方呆着!”皇甫濯将朔漠慌亂中丢掉的懷刀抛給了他,然後跨上馬再次帶隊沖入了狼牙軍中。
朔漠緊緊地握住懷刀,嘴角抿成鋒利的一條線。
暑氣來得很快,一轉眼熱氣蒸騰,蟬鳴聲此起彼伏,坐在樹蔭下的人打了個哈欠,困意襲來,可他心事重重,怎麽也睡不着。
南亦遠很佩服站在大太陽下打坐的莫之舟,對方一身道袍裹身,在炎熱的天氣裏依然每天堅持早中晚打坐修道,與之相比,更他一樣坐在樹蔭下納涼的裴玄卿倒惬意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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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卿與莫之舟本是要從江南回西都,那一日他二人趕路途中聽見打鬥聲,趕到時見一駕空了的車辇旁橫七豎八地倒了幾人,他二人逐一試探脈搏,發現只有南亦遠還有些微弱氣息,又見南亦遠身邊倒着一柄泛着碧光的琴,旋即明白了南亦遠的身份。裴玄卿師從萬花谷,救治病患之事手到擒來,經他悉心調理,不過小半個月,南亦遠便恢複了七七八八。不過南亦遠臉上那道食指長的疤痕裴玄卿束手無策,倒是南亦遠不在乎,裴玄卿也就放心了些。
“昨日我按照你提供的線索去找長歌門人打聽過,長源公十天前就到了千島湖。”自從知曉南亦遠是送長源公去長歌門後,裴玄卿與莫之舟知曉南亦遠身份之重,便替南亦遠留心了些李泌的動向。
南亦遠松了口氣,一邊向裴玄卿道謝,一邊道:“多謝兩位鼎力相助,長源公抵達長歌門,我也就放心了。”
“南先生是要回長歌門嗎?”南亦遠是長歌門人,又要護送李泌回千島湖,裴玄卿見南亦遠心事落定,心道南亦遠恐怕不久就要離開了。
南亦遠搖頭:“回東都,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回去的。”他想起那日在洛陽郊外,皇甫濯不舍的目光,南亦遠心中暖意融融,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
“我與莫道長也要去一趟東都,不如同行?”
南亦遠笑道:“又要叨擾二位了。”
裴玄卿擺手說無妨。
暑意難熬,即便大殿裏置了幾塊冰,仍解不了一身的燥熱。當今帝王李亨摘了冕旒,只用一根玉制發簪簡單地固定發髻,他焦躁地翻着奏折,沒看幾眼就将奏折丢到了一邊。
李輔國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對身旁的宮人使了個臉色,宮人忙将冰好的燕窩遞到了李輔國的手上。李輔國恭敬地走上前,把燕窩擺在李亨手邊:“大家消消暑吧。”
李亨如今只願聽兩個人的話,一個是張皇後,一個就是李輔國。曾經他也願聽李泌的話,但後來李輔國告訴他,李泌想助成王登基,李亨就開始防備着李泌。老狐貍李泌察覺到李亨對他已有了戒心,遂上書請求歸隐修道。李亨原還想留李泌一番,卻因李輔國與張皇後所言,準了李泌的請求。在李泌走後,李亨心中還是有些不忍,但李輔國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李亨就漸漸地不再提起李泌。
李亨捧起燕窩,啜了一口,冰涼的燕窩劃過咽喉,沁人心脾,緩解了些暑意。李亨舒服地呼出一口氣,又喝了一口,然後他贊賞地看着李輔國,笑呵呵地道:“你又想從朕這裏要些什麽?”
“輔國怎敢向大家要東西,”李輔國遞上絹帕,讨好地笑道,“大家賞賜臣的已經很多了,這些事是臣的本分。”
李亨接過絹帕,抹了抹嘴,又道:“天氣熱,朕不想動腦子,別和朕彎彎繞繞。”
李輔國最為了解李亨,若再與李亨拐彎抹角,李亨定會翻臉。李輔國揣摩着李亨的心思,換了稱呼,鄭重地跪在李亨面前道:“聖人,臣不久前在洛陽城中聽聞一事,成王在東都之時親自替戰死的唐軍将士招魂,成王民心所向,臣鬥膽請聖人下旨冊封成王為太子!”
李亨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自心底浮起,他握緊了手中的絹帕,而後又松開了手,臉上恢複了笑容——成王封儲衆望所歸,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與天下人都過不去呢?何況,他心中終究對三子李倓有些歉意,如若封成王為儲君,也算是對一直輔佐李俶的李倓有些交代了。
“輔國,今天這事你和我都當沒發生過,立儲是朕自己決定的,與旁人無關。”李亨又喝了一口燕窩,而後繼續批閱奏折。
李輔國站起身來,在一旁伺候着,雖說李亨剛才那番話是在保護他,但李輔國心頭仍舊惴惴不安,他今天的一舉一動都是那人有意安排,那個人竟然能精準不差地猜到李亨的心思,安排好下一步的棋局,李輔國心中恐懼越來越大,卻無法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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