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皇甫濯揉了下僵硬的臉頰,心道假笑還真難。他看着史朝義離開時的背影,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悶氣。在晉封的旨意還沒下來前,史朝義只來過一次,自他被聖人封為雲麾将軍後,史朝義走動更為頻繁。皇甫濯每每想要推脫,史朝義總先發制人,甚至不期而至。

“總算是走了……”皇甫濯無奈自語,他現在只等成王封儲,然後他好抽身前去長歌門一趟,去查尋南亦遠的蹤跡。

這些時日皇甫濯一直派人探尋南亦遠的消息,然而派出去的人傳回來的消息一模一樣——沒有尋到。有人道南亦遠怕已遭了不測,但皇甫濯相信南亦遠,自小南亦遠就不曾欺騙他,南亦遠重義守諾,絕不會食言。

“南亦遠,千萬別死,別讓我再嘗一次失去的滋味。”皇甫濯仰頭望着在雲層後只露出了一半的月盤,喃喃道。

回廊的風燈照出昏暗的燈火,再往前走是一處假山石。史朝義對跟着的侍從使了個眼色,兩人旋即隐身于暗中,閃入了山石之後。

朔漠蹲在假山後,似極不情願與史朝義相見。史朝義勾了下嘴角,他知朔漠對他有所防備,但一個孩子,再怎樣也沒複雜的心思,只需稍加指點,便會落入他的掌心之中。史朝義第一次來到皇甫濯的宅邸時就留意到了朔漠。一個與蒼雲軍格格不入的孩童,一個人蹲在角落裏,手裏握着一把懷刀,警惕地看着身邊來來往往的蒼雲軍。而經過他身邊的蒼雲軍似乎也對這個孩子視而不見,史朝義頓時對朔漠産生了興趣,讓人去查了朔漠的身份。

“原來是那個生死不明的長歌門人撿的狼崽子。”史朝義冷笑,他極為讨厭中原儒家那一套,什麽仁愛禮義在史朝義眼中是沽名釣譽之徒才信奉的東西,史朝義與他的父親史思明一樣,對虛名毫不在意,他們在乎的是能否對他們有利的東西,所以他們可以輕易地背叛安慶緒。

史朝義還得知,皇甫濯陳兵沁水之時,朔漠也被帶了去。曾經身為狼牙軍的朔漠親眼看着自己的同伴死于唐軍的刀下,他能夠從朔漠的眼神中瞧出朔漠心中的恐懼與憤恨。狼崽子終究是狼崽子,何況他的身邊已沒了能夠“禁锢”他的南亦遠,朔漠還會忘掉心中的仇恨與恐懼嗎?

可史朝義還是算錯了一件事,那便是南亦遠在朔漠心中的分量。史朝義費盡口舌,朔漠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說道:“先生說不可以以德報怨。”

史朝義窘迫地幹笑,沒想到朔漠對南亦遠是如此地心甘情願。

“你又要與我說些什麽?”朔漠厭惡史朝義,他覺得這個人總帶着假笑。南亦遠雖不常笑,但面上的表情皆是他真實的感情,從不作假。史朝義的笑容卻令人作嘔。

史朝義知朔漠孩童脾氣,并不與他計較,他笑道:“前日,我派人打聽到了南亦遠的下落,你可想聽?”

“先生在何處?”朔漠關切地問,他如今只在意南亦遠一人。

史朝義見朔漠上鈎,裝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來,他嘆息道:“南先生受人暗算,生死未蔔。”

“你這算何消息,将軍早已告知我了。”朔漠一聽是之前皇甫濯告知他的消息,失望地沉下臉來。

“可你知南先生為何會遭此暗算嗎?”史朝義眼中閃着厲芒,臉上仍舊帶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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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漠握緊了拳頭,悶悶地道:“是狼牙軍。”自沁水一戰後,朔漠內心一直在掙紮,蒼雲軍毫不留情地斬殺他昔日的同伴,但是他昔日的同伴又刺殺了南亦遠。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朔漠時常從噩夢中驚醒,他有時會在夢中看見滿身是血的南亦遠厲聲質問他,有時又會夢見皇甫濯的長刀砍向他的頭顱,他終日渾渾噩噩,開始戒備所有人。

然而,史朝義卻搖了搖頭。朔漠瞪大了眼睛,他雖戒備皇甫濯與唐軍,但是他相信皇甫濯的話。史朝義現在搖頭,又是什麽意思?

“是狼牙軍,可若沒有人讓南先生護送李泌,南先生又怎會無端遭人暗算?要知道,南先生不過是一介江湖人,又怎會牽扯進狼牙軍與唐軍的争鬥之中?安慶緒所在的洛陽城本固若金湯,若沒有李泌的奇謀,他如今還安穩地躺在上陽宮中。李泌雖是謀士,卻屢出奇計,安慶緒狼狽而逃,最怨恨的人當然是李泌了。若南亦遠不跟着李泌前去千島湖,他自不會丢了性命。”史朝義語速不急不緩,讓朔漠完全記住他的話。

“你……”朔漠咬牙,他覺得史朝義是故意歪曲事實,但是他卻不想反駁。其實史朝義說中了他的心思,若非皇甫濯請南亦遠護送李泌回長歌門,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他也不會親眼目睹沁水之戰。

史朝義見朔漠圓溜溜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反倒覺得愈發有趣了。朔漠現在的表情好似不信史朝義的話,可朔漠沒有反駁他,朔漠已經動搖了。

“孩子,人心比你想的複雜。”史朝義俯身摸了摸朔漠的腦袋,又道,“我今日來見你,并非是你想的那般。如果你求我帶你離開這裏,我定會答應。不過,郭子儀與皇甫濯防備歸義王,我若将你帶走,他們定認為我有所圖謀。不過,我看你一人孤零零在此又是可憐,你若信我,就聽我一言,可好?”

“我不信你,但我想聽你說什麽。”朔漠倔強地直視史朝義,他只相信南亦遠一人,其他人就算掏出心來待他,他亦不會動容。

史朝義笑了笑,似是無奈:“我會繼續替你查尋南亦遠的下落,但你也得告知我一些蒼雲軍及朔方軍的動向。”

朔漠擰眉,他暗自覺得史朝義這個要求藏着巨大的陰謀,可他并不站在唐軍那一方。史朝義抛出了最能打動朔漠的籌碼,而朔漠也動心了。

可朔漠沒有料到,他今夜的決定,竟讓自己永遠地離開了南亦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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