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經過幾個月的修養,皇甫濯身子調理得差不多了。郭子儀被召回長安,其在東都的宅邸一直由裴玄卿與莫之舟暫住。
皇甫濯将自己的宅邸讓與長孫忘情,自己則搬去了南亦遠的宅邸。入秋後,天氣漸冷,池中殘荷凋零,唯院中秋菊傲然綻放,只是坐在庭中品茶的兩人皆無心賞秋。
南亦遠手指沿着茶杯邊緣摩挲,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一旦心中有事,南亦遠就會給自己斟一杯茶,一邊品茶一邊想事情。
皇甫濯一月前就去過蒼雲軍中報道,長孫忘情将皇甫濯的刀盾還給他,卻并未給皇甫濯下任何軍令。長孫忘情了解自己的部下,她只道郭帥還未有令,蒼雲軍按兵不動,一旦有事,定第一時間召回皇甫濯。長孫忘情伸手用力按住皇甫濯的肩膀,語調溫和:“我們不能失去任何兄弟,也不能讓身邊的人擔心,你可明白?”
皇甫濯回想着長孫忘情的話,擡頭看了一眼目光飄然的南亦遠。臉上那道疤痕早已愈合,痕跡淺淡了些,可一眼望去,落在南亦遠的臉上傷痕仍舊觸目驚心。皇甫濯下意識地伸手貼在腹部的傷口處,他感覺這道傷口能夠感受到自己的內心,一旦他心情不郁,傷口便會隐隐作痛。兩人相聚不過一年光景,卻皆受了重傷。
一旦陷入泥潭,還如何脫身?就算有人拉住你,你也會将那人給一起帶入泥潭。
難怪那一日李泌攔下南亦遠時,南亦遠臉色不霁。他本該在長歌門逍遙快活,卻被迫走入了泥潭。
“想什麽呢,這麽認真?”皇甫濯伸手撚住南亦遠肩頭的一縷長發,笑着問道。
出神的人這才回過神來,南亦遠看着皇甫濯,正色道:“我總覺得這事不對。”
“什麽事?”
南亦遠黝黑的瞳仁裏閃着光芒:“這時局走勢亂了。”
皇甫濯斂眉,而後撓了撓頭,他沒聽懂南亦遠的意思。南亦遠見皇甫濯糾結模樣,解釋道:“自成王被冊封為太子後,天下時局忽然變換,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可是史思明突然叛亂,冀州失守,之後的一切發生得亂七八糟,就如同一盤棋行至一半忽然換了棋手,後來的兩個棋手棋力不如前面兩人,把一盤看得清楚的棋局給攪亂了。”
南亦遠雖然詳細地解釋了一遍,但皇甫濯還是在腦中思索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南亦遠的意思。去年史思明複叛時,南亦遠曾對一人起了懷疑,在冀州之時,李倓忽然離去,從此消失地無影無蹤。皇甫濯也曾詢問過郭子儀關于李倓的下落,郭子儀只道冀州失守後,李倓出現在長安,而後很快離去。一向自傲的建寧王突然不見了蹤跡,與此同時,天下也亂了,如果南亦遠說得沒錯,那是李倓撤手了?
南亦遠忽然笑了起來,他啜了口茶,而後失望地道:“本以為,建寧王收手了這天下會安寧些,沒成想,還不如讓建寧王繼續操控這局棋,好歹還能看出棋局走向,而且建寧王也不至于将李唐江山拱手送出去。”
皇甫濯握住了南亦遠的手,從何時起,南亦遠開始籌謀起了時局?這個人曾經厭惡勾心鬥角的算計,如今他卻深陷其中,無可自拔了嗎?
“不想了,不想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就是了,你想這麽多,又能阻止得了誰?”皇甫濯走至南亦遠身前,環住南亦遠,下巴貼在南亦遠的肩上,長孫忘情的話言猶在耳,他長長一嘆,忽見眼前一縷銀絲落入視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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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亦遠仰靠在皇甫濯胸前,秋陽舒薄,陽光仍舊灼人眼疼。南亦遠手覆在額間,擋住刺目的陽光,此刻,能有皇甫濯在自己身邊,再難走的路,他也能走下去。
“皇甫,你想不想回長歌門看看?”南亦遠往後仰了仰頭,問皇甫濯。
皇甫濯點頭:“等戰事結束,我便向燕帥請辭。”
南亦遠笑出聲來,經歷了生離死別,有些事,皇甫濯放下了。
然而,籠罩在東都的風雨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乾元二年秋,史思明叛軍攻克汴州,直至東都洛陽。
李光弼領朔方軍迅速退守洛陽,令蒼雲軍護守洛陽百姓立刻西退至長安。長孫忘情領令,當即護送洛陽百姓連夜撤離,皇甫濯與南亦遠跟随蒼雲軍往西都而去。乾元二年九月二十七日,史思明攻陷洛陽城,然而此時的洛陽城已空無一人,史思明氣憤至極,又恐李光弼埋伏偷襲,遂又退出洛陽城,駐紮白馬寺。
史思明退出城時,唯史朝義一人還留在空空蕩蕩的洛陽城內。史朝義走過城中坊市,沿着洛水一路向西,直到一眼望見上陽宮,他才停下了腳步。
巍峨宮城,傲然矗立,若能入主此城,天下便唾手可得!他的父親,卻沒有膽量邁進這座宮殿。史朝義向着上陽宮張開手,手掌遮蓋住整座宮城,而後他握緊了手,一抹得意的笑容自嘴角邊浮現:“父親,錯過一次,便沒第二次機會了。”說完,史朝義拂袖,轉身離去。
南亦遠與皇甫濯駕馬并肩而行,南亦遠望着身邊走過的惶恐不安的洛陽百姓,想起一年前在江南道附近遇見的那些難民,神色郁郁。
皇甫濯似已見慣此些情形,他一邊叮囑蒼雲軍們看護好洛陽百姓,一邊留心周邊情況。
“他們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鄉,不過一年,又得背井離鄉。”南亦遠握緊缰繩,不忿道,“若無史思明這場叛亂,郭帥應該已将叛軍驅逐。”
皇甫濯卻搖了搖頭:“天下亂了,便不會那麽輕易地複原。就像一件瓷器,碎了粘好,仍舊會留下裂痕。”
“重新燒一件不就好了。”南亦遠下意識地道,說完,他連忙咬住嘴角,懊悔地搖頭。
這話若是給旁人聽去了,那他的命也就沒有了。
皇甫濯假裝沒有聽見南亦遠的話,可他卻暗暗心驚,如若真如南亦遠說的那般,或許也不是不可行。但是,重新燒一件新的,該由誰來燒合适?已故的建寧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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