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時間推回一個小時以前。

人聲鼎沸的食堂裏, 池嘉讓被吵得有些頭痛。許佟坐在他對面,正津津有味地品嘗着窗口新推出的菠蘿炒飯。

“說實話,你們學校的食堂真的不錯啊。”許總良心推薦, “這味道蠻不錯的,你不來嘗點?”

“不了。”池嘉讓冷漠地拒絕, “懶得吃,頭痛。”

“怎麽?”許佟好奇地摸了摸池嘉讓的額頭, “又有什麽少爺病了?來,說出來給哥聽聽,打一頓就好了。”

“……”池嘉讓粗暴地拂開許佟的手, 不耐道,“這麽吵你吃得下?”

許佟臉上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驚訝道:“吵?喂, 你這半個學期不也都是這麽吵得吃過來的, 還沒習慣呢?”

池嘉讓聳了聳肩。

許佟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你這半個學期都沒在食堂裏吃過飯???”

“嗯。”

“那你怎麽回事?”許佟狐疑地看着他, “又找哪個小可憐蛋給你送飯了?還送了半個學期?”

“嗯。”

“誰啊?”許佟吃了一口飯,倒是挺好奇誰這麽好心地慣着這少爺病的, “你那好朋友, 董則成?”

池嘉讓:“不是。”

他一只手搭在旁邊座位的椅背上, 沉默了半天。就在許佟都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池少爺悠悠接了下半句話。

“——就是你上次見過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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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見過?”許佟舉着叉子上叉着的小半塊菠蘿,愣了半天。

“女生。”池嘉讓強調。

許佟終于反應過來:“……就那個小姑娘?!”

池嘉讓一臉無所謂地“嗯”了一聲。

“靠, 你還是不是人啊……”許佟為明杳打抱不平,“讓人家小姑娘給你送飯?你還真是少爺病犯了到學校裏都要有人慣着啊?”

池嘉讓回給他一個“你懂什麽啊就在這裏瞎逼逼”的表情,輕恥道:“她自願的。”

“自願給你送飯?”許佟回想了一下明杳當時對池嘉讓的态度,以及自家弟弟對別人女生別扭的熱乎勁,對此持懷疑态度, “你認真的?我看她對你也沒這麽情根深種啊?”

池嘉讓想了想明杳一開始和自己打賭之後,被逼着給自己送飯的那件事。

然後,非常高冷、非常理所當然地,沖許佟“嗯”了一聲。

……

明杳走出食堂的時候,池嘉讓正好和許佟吃完飯。

許佟的公司裏出了點事,他走到一旁去接電話,臨走前還叮囑池嘉讓先別走遠,他待會兒要領着許佟去李老師那裏問情況。

池嘉讓随口應了一聲,百無聊賴地站到了一旁等着。

他個子生得高,皮膚又白,在人流量這麽大的食堂門口,格外引人注目。

但少年始終半阖着眼皮,神色恹恹地靠在牆上,似乎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讓那些蠢蠢欲動想要搭讪的女生們都望而卻步。

那個熟悉的身影走出食堂的時候,仿佛有感應一樣,池嘉讓剛好掀起眼皮,随意往身旁看了一眼。

明杳壓根就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她微微垂着頭,步履匆匆,右手不停地在揉眼睛,好像在……

哭?

池嘉讓皺了皺眉,根本就忘了許佟還在一旁接電話,直接快步跟了上去。

路過體育館的時候,明杳的眼淚完全沒有停止的趨勢,他實在忍不住了。

旁邊正好有兩個男生在投籃。池嘉讓想也不想,連聲招呼都沒打,直接撈起他們打着滾到自己面前的籃球,上前叫住了明杳。

……

明杳腳步一頓。

整整半個學期過去,除了英語小教室就是教室,她都沒見池嘉讓來體育館打過球的——怎麽偏偏在今天,他發神經一樣,在這大中午的跑到體育館來打籃球來了?還正好撞見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

她用力擦了擦眼睛,有些欲哭無淚,背對着他硬邦邦地開口:“要你管啊。”

“确實。”池嘉讓掂了掂手裏的籃球,語氣輕飄飄的,“要不是我正好在打球看到,平時我也不會管這種事。”

明杳心煩意亂地順勢趕他:“那你還不快滾。”

“下午家長會你還要發言,你确定你要把眼睛哭腫?”池嘉讓顯然不想讓她如意,繼續說,“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希望頂着一雙桃子一樣的眼睛上臺,真的會很醜。”

“靠。”明杳一下子揚高了聲音,罵道,“你煩不煩啊,快點走行不行,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啊!”

池嘉讓的聲音像狗皮膏藥一樣貼了上來:“除非你和我說發生了什麽。”

“你為什麽非要知道呢?”聲音一大,她的哭腔就顯得異常明顯,“池嘉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和你沒有關系,你為什麽非要逼得別人都遂你的意願?”

現在的明杳就像只小刺猬一樣敏感而防備心重。

池嘉讓皺了皺眉,試圖解釋:“我不是這個……”

“——嘿!哥們兒!你幹嘛把我們的籃球拿了!”

在他們身後,忽然響起兩個男生氣勢洶洶的問話。池嘉讓一個頭變兩個大,手裏拿着的那只籃球瞬時間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他醞釀了兩秒,才緩緩轉過頭,臉上露出一種從未被任何人見到過的、親切到堪稱讨好的笑容。

那兩個男生一看他前面站着一個女生,還背對着他,樣子似乎在哭。再看池嘉讓的那個笑,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了什麽。

“今天有點事,下次再一起玩兒啊。”池嘉讓順手把籃球丢還給他們,語氣熟絡,“我是高一三班的池嘉讓,下次要上分來找我呗。”

那兩個男生萬萬沒想到,自己那只籃球不過就是被撿了一下,竟然就碰上了傳說中的大神池嘉讓,而且他還答應帶自己上分???

兩個人樂呵呵地接過了球,沖池嘉讓擠眉弄眼一番,開心地離開了。

經過這麽一茬,明杳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她最後一次擦了擦眼角未幹的眼淚,斂着眼睛轉過了身。

“我好了。”因為剛剛哭過,明杳的聲音有些啞,“沒什麽事,就是心裏忽然有些難過,沒什麽關系的。”

“忽然難過?”

池嘉讓垂着眼看明杳,眉頭擰得很緊。明杳等了一會兒,見他半天都沒說話,正想轉身先回教室,少年卻忽然開口叫住她。

“等一下。”池嘉讓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我……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明杳從來不知道,體育館的屋頂是可以爬上去的。

二樓舞蹈房門外有一個高高的天窗,下面雖然靠着一把梯子,但一般時候都是緊閉着的。所以,明杳雖然路過了這裏無數次,但還從沒好奇過這上面到底是什麽。

今天是家長開放日,所有體育課都取消了。體育館裏人影寂寥,舞蹈房門外更是空無一人。

“過來。”池嘉讓招呼她。

這可是短短半個月內,她第二次違反校規爬梯子了。

明杳只猶豫了半秒,便跟着池嘉讓蹭蹭蹭爬了上去。

梯子頂離天窗距離很高,明杳掙紮了兩下也沒爬上去。池嘉讓利索地翻身上了屋頂,轉身見她蹬着小短腿努力的樣子,忍不住勾了勾唇。

他非常大方地伸出自己的手:“上來。”

明杳仰頭看了一眼,過了一會兒,才非常勉強地也伸出一只手,拉住池嘉讓的手。

他的掌心很燥,很暖,修長的骨節勁瘦有力,像拉小貓咪一樣,一下子就把明杳提了上去。

爬出天窗的那一瞬間,迎面就吹來了一陣暖暖的風。

今天的天氣不同涼爽的秋季,是一反常态的熱。正午時分,體育館屋頂上太陽又大又列,但因為有風吹來,所以并不覺得悶熱。

腳下踩着的板軟軟的,下面應該是體育館的室內籃球場。明杳從來不知道體育館看起來矮矮的,但是這頂上的風景竟然如此特別。

近處是紅色塑膠跑道圈起的操場,中間一片綠茵茵的草坪,上面正有人在踢足球。

遠處是一排整齊的紅磚教學樓,他們的教室在那裏,池嘉讓度過無數晚上和中午的英語小教室也在那裏。還有高大聳立的鐘樓,爬滿四季常青的茂盛藤蔓。

英倫建築風格讓這一切看起來美得像一副中世紀的油畫。

“哇。”明杳情不自禁地說,“原來從這個上面看過去,也這麽好看啊。”

池嘉讓“嗯”了一聲,直接在不遠處的一塊專門做仰卧起坐的墊子上坐下。明杳見狀,也跟着過去,坐了下來。

“這是你帶上來的嗎?”她有些驚訝地問。

這屋頂上竟然出現了這麽突兀的一塊專門供人坐下的軟墊,能坐着看風景,惬意舒适,确實挺像池嘉讓會幹的事。

哪知池嘉讓搖了搖頭,說:“大概是之前上來過的人帶上來的吧。”

會爬到屋頂上來看風景的人,應該或多或少地有着自己的煩惱。

明杳忽然有些感慨,扭頭看向不遠處的高架上呼嘯而過的車流,說:“沒想到這個學校裏,有好多人和我一樣,會過得有一點點不開心。”

池嘉讓停頓了半天才問:“你的不開心是什麽?”

“我的嗎?”

被屋頂上的風吹了這麽久,明杳的心也漸漸平和下來。熾烈的豔陽下,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這一副寧靜的畫卷,開始緩緩地說自己家的事。

很奇怪,她曾經都以為,自己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會和別人說爸爸媽媽的這些事了。

但是今天,在體育館的屋頂上,她竟然對着一個最不可能的人,說起了這些年的這些瑣碎瞬間。

大多數時候,這些瑣碎的瞬間,都是命運逼迫她接受孤獨的瞬間。

比如說父母離異的時候,她被逼迫着長大成熟,告訴自己的弟弟要懂事接受這一切;比如說爸爸醉心于工作、在她的成長中缺席的時候,她逼迫自己一個人享受那些獲得榮耀的時刻,喜悅痛苦獨自承擔;比如說她渴望媽媽的靠近時,媽媽卻一次又一次對自己做出的承諾失言,一次又一次辜負了她的期望。

但是她明白,她的期望只不過是她自己給自己設定的枷鎖而已。這枷鎖圈住了她自己,卻沒有權力圈住任何人。

她沒有資格決定他們對她的人生做出什麽努力。她有能力決定的,只是自己做出多少努力而已。

“……你知道小時候有一次,就我媽快和我爸離婚的時候,我和明昀一起去上學。車剛開出去沒多久,就看見我媽的車回來了。她剛剛去馬爾代夫度了一個月的假,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她了。司機也知道我和明昀很久沒見到媽媽了,很貼心地把車停下,把車窗搖下去,讓我們和她打招呼。”

“我以為媽媽這次回來,應該會在家裏待比較久的時間了,所以特別興奮地和她打招呼,因為我真的太想她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周末還有一個科技館的問答活動,我要代表學校去參加比賽,所以我當時心裏想的是,媽媽回來了,拿周末就能去看我比賽,我一定要好好努力,拿第一名。”

“沒想到那天晚上回家,家裏又是空空蕩蕩的,我媽根本不在。阿姨剛剛燒好飯,看到我和明昀回來,笑着和我們說,媽媽剛收拾完東西出門,說是要去長島,臨走前還特地叮囑阿姨,要看着我們好好吃飯。”

“我當時滿心想的都是,那可是長島啊,不去半個月一個月的,她怎麽可能回來?我看着阿姨的笑容,卻特別想哭……後來我就知道了,我不讓自己對她有任何期待,其實我自己也會過得好很多。”

“今天的家長會,其實我也不應該對她抱有太多的期望的,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這件事,不是嗎?”

少女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碾碎揉和到了風裏,像是彙入洋流的一滴小小的水珠,很快就消失不見。

她很少在池嘉讓面前這樣說話:喃喃細語,毫無起伏,沒什麽情緒,似乎像是在敘述一件陌生人的事。

從始至終,池嘉讓都靜靜地聽着,偶爾低聲“嗯”一下,代表自己還在聽着。

說到最後,明杳抿了抿唇,扭頭沖他笑了一下。

“所以你看,其實也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又不是什麽特別了不得的大事,你也不用太擔心我。”

平生第一次,池嘉讓沒有對她口中的那句“擔心我”發表任何異議。

他沉吟片刻,忽然開口問:“你那次周末在科技館拿第一名了嗎?”

“沒有。”明杳沒想到他的關注點竟然是這個,笑着搖了搖頭,說,“那次我發揮失常,只拿了第二名。所以我覺得其實也還好,如果我媽興沖沖地過來,我卻只拿了第二名,她一定會失望的吧。”

“怎麽會。”池嘉讓斬釘截鐵地說,“她不可能失望的。”

明杳有些驚訝這句話竟然是從池嘉讓的嘴巴裏說出來的,愣了半天才說:“……真的嗎。”

“對啊。”池嘉讓聳了聳肩,語氣很是随意,“我是說真的。你……你挺有規劃的,這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然後為自己的目标努力,這已經很難得了。要是你是我爸的女兒,估計他做夢都要笑醒。”

“謝謝你呀。”明杳被他最後那句話逗樂了,任由風在他們之間肆意穿梭,半晌才接上後半句話,“對了池嘉讓,你以後想考什麽大學?”

“我嗎。”池嘉讓愣了一愣,不動聲色地反問,“你想去什麽大學。”

“我啊……”明杳說,“我想走競賽這條路,高一或者高二就拿到全國物理競賽的獎,然後可以直接保送北大……你呢?”

池嘉讓往後一靠,姿态是極度的随性與慵懶。如果仔細辨別,會發現他的語氣中還帶了幾分勉強、遷就與湊合。

“我麽……”他說,“我也就北大好了。”

明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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