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遠方的海
之後每一天,小漁夫都讓侍應生去詢問港口處何時開船,然而不是什麽原因,風暴影響或者是船員間的矛盾,渡輪遲遲不動,只是挂着暫停航行的牌子。要去遠洋,除了這一家的船,再沒有別的了。有能力的的确還有其他,可小漁夫不敢冒險,那些魚龍混雜的船上,一不小心就會暴露他們的秘密,給人魚惹來殺身之禍。一兩個還能趁亂處理掉,一群人就不好對付。
不是沒有想過讓人魚回到海裏,但是那片地方實在太遠,憑現在這個狀況,小漁夫真的不放心。即使有了海水滋潤,人魚還是精神不振,生長更是慢慢停滞,就像缺少什麽必要的因素。
應該……和它執意要回出生地有關吧。
“哥哥,讓我自己去吧。”人魚半趴在池邊,擡頭看着憔悴的小漁夫,那雙綠色的眼眸裏滿是心疼還有堅定。小漁夫只覺得自己內心被放在了火上炙烤,躊躇不定,低下頭埋怨自己的無用。臉頰一片冰涼,就像那天父親去世的消息傳來,頭腦空白,不能言語。先前是無奈接受的嘲弄,而今卻要他親手做出抉擇。
如果不是遇見他,小人魚就能一直安然待在海裏,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吧?
只可惜,沒有辦法後悔了。
人魚看出了他的掙紮,又喊了一聲“哥哥”,有些艱難地挺起身,伸出雙臂摟住了小漁夫:“你一定要記得來找我啊。”聽到這句話,小漁夫埋頭在少年的肩窩,也緊緊扣住了對方,鹹苦的淚水止不住流出眼眶。終究千萬般擔心,還是不得不應允——
“好。”
曾經意外随着洋流飄到小漁夫所在的地方,好奇的一眼,就不能放下了。而現在,人魚要回到屬于它的出生地了,在那裏才能安穩度過生長期。
舍不得,放不下。
卻還是盡快為好,時間從不待人。小漁夫擦幹眼淚收拾行囊,尤其是帶到海邊這段路,可不能被發現不妥。知道要分別了,一人一魚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小漁夫只顧低頭将它抱起,一層層用被子裹住身體,人魚則不知想些什麽,抿嘴定定看着他的動作。
上下打量覺得可以了,小漁夫喊來睡眼惺忪的侍應生,說要帶生病的妻子去海邊看日出。對,是妻子,在內心深處他早就認定了對方是自己此生唯一的伴侶。時值深夜,除了在酒吧暢飲的醉漢和街上的花女,以及整夜走動的幾個打更人之外,大街上空蕩蕩的。侍應生有些猶豫,可小漁夫許以重金,又用悲戚的語氣談起妻子的重病和醫生的束手無策,在要離開這裏之前希望完成妻子最後的心願。
對方心軟了,也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對于這般恩愛而不幸的夫妻十分不忍,便應承下來,還幫他們找來了馬車。馬車夫本來不願,聽說了這事馬上轉變态度,連連擺手不肯收錢,駕起馬車就又快又穩他們送到了海邊。
說來巧合,這座城市除了港口,還有另一邊靠海的地方,是衆人口中的情人崖,據說古時候曾有一對著名的愛侶在此處殉情,後來傳來傳去,就變成了象征至死不渝的地方。同時,這裏也是觀光景點,能看到遙遠的海平線和最美的日出。
小漁夫偷偷把錢幣塞到了馬車的座位旁,和馬車夫道了謝,就抱着人魚避開那些為了日出而來的戀人們,向着人煙稀少的一處礁石走去。
沒到清晨,天邊連微亮也沒有,海水也非常冷。小漁夫摟着人魚一起到了海裏,往外游了好一段也不肯放開。人魚攬着他的脖子,在耳邊輕聲道別:“哥哥,回去吧。”感覺他渾身一震,人魚低垂着眼,繼續說道:“我要走了。”
不知道是海水溫度太低,抑或是心底的悲傷太冷,小漁夫咬緊牙關,禁不住酸澀的雙眼,一直在發抖,怎麽也沒辦法說出告別的話語。四周很安靜,唯有彼此的呼吸聲和着潮水,千萬種情緒湧上來,只能緊緊擁抱對方,不願松手。
天空還是一片類似深黑的藍色,随即慢慢變淺,成了湛藍。轉眼間,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道霞光,越來越亮,越來越高。
快要日出了。
人魚披散着長發,在一點點陽光下閃着微光,胸口的寶石和眼睛一樣剔透的綠色,盛滿了化不開的愛意。它側過頭,鼻尖觸到小漁夫的臉頰,然後張開嘴,用舌頭輕輕舔舐他臉上未幹的淚痕。口中嘗到的味道和浸泡着的海水一樣,冰冷又苦澀。
小漁夫把它摟得更緊,就像聖經裏夏娃是亞當的一根肋骨所造,人魚大概就是他心口的肋骨,恨不得深深融進去,再不分離。什麽人或人魚,什麽男的女的,他所能觸碰的,就只有這樣一個,別的都不值得放在心上。
那雙手捧起了小漁夫的臉,随後,溫熱的觸感從彼此唇上傳來。人魚執拗地伸出舌尖描繪他的唇線,每一寸,每一毫厘,都是伴侶間最為自然的親近。唇齒交融本該讓人心生歡喜,可小漁夫只想哭,不得不閉上眼睛,以此掩飾自己的怯懦。而人魚的吮吸一般的親吻由輕至重,從纏綿細雨,到狂風暴雨,瞬間讓彼此都忘卻了即将到來的離別。熱烈而濃厚,甜蜜而苦澀。
小漁夫努力睜大眼睛,卻只在那雙透亮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仿佛被銘刻在對方心底一樣,深深地、深深地記住。不管了,不管了,也許之後,也許他們沒有之後,就僅存這當下,還能擁抱親吻,還能假裝永遠。
這片海洋真的很大,很大,大到在岸邊在船上怎麽看,似乎都沒有邊界。而未來前行的路上,會不會還有這個牽動他心弦的人在等候?
他不知道。
快要窒息在唇瓣相觸之間,喉嚨漏出幾聲嗚咽,不由得微微張開嘴去呼吸。随即就被人魚追了上來,探入的舌尖死死糾纏着,從上颚掃蕩過去,猶如潮水漲起蔓延過身體,各處都酥麻起來。就這樣沉淪吧,日出了,絢爛到刺眼的陽光從海面上灑過來,給兩人鍍上一層金邊。
還是沒有暖起來,身體不留一絲縫隙,一次次氣息交融,一次次濡濕深入。連呼吸或是哽咽,全部被吞下,腦海裏再沒有別的,或許手腳早就凍得發麻,指頭曾受過傷的地方也皺起皮發白了,無暇分出一絲思緒。
啊,愛情,令人發狂的愛情!
天邊大亮了,一些捕魚的人也該回來,海鷗在上空飛來飛去,發出鳴叫,與洶湧的海浪仿佛合奏出喧嚣的樂器,只是無人欣賞。小漁夫狠下心來放開,懷裏一下變得空虛,本來握緊的雙手也無力垂下。被親得紅腫的唇似笑非笑,扯動嘴角更像在哭泣,嗫嚅着終究說出了那句——
“走吧。”
最後咬了一口小漁夫的下唇,淡淡血腥氣彌漫開來,是印記,也是人魚的宣言。“一定要來找我,我等你。”話音未落,人魚猛地紮進水裏,大尾巴在水面一躍而過,濺起雪白的水花,随後一切回複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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