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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新城尚有點秋老虎的意思。街上葉子都黃了,人們還大多一身短打,走幾步就滿頭大汗。
更別說做銷售的,這種天還不得不穿西服打領帶,半天下來,臉上全捂出了兩坨高原紅。
“綠海集團新興綜合社區翎巢,優質尾盤開放,坐擁高端公寓,飽覽一線水景,精裝……”實習生剛喘了口氣,手裏的傳單就被人拿走了。
售樓中心裏人頭攢動,從早上到現在,大多置業顧問連口水都沒能喝上。
一直聽說新城人有綠海情結,他剛來時還不相信,這回總算是見識了。
實習生靠着大門昏昏欲睡,剛要打哈欠,忽然被身後一聲咆哮震得一激靈——
“我說你介紹的時候能不能投入點感情啊?聽你說話都快睡着了!從進門到現在了連個笑容都沒有,好像我求着你買房似的!”
怎麽了這是?
實習生回頭,看清楚被罵的人後又見怪不怪地轉了回來。
哦,又是他啊。
叫什麽來着,好像姓吳?
實習到現在這人也算出名了,從來不笑,五官沒激情、說話沒重音,在八面玲珑和馬屁精紮堆的實習生裏絕對算得上一朵畫風清奇的奇葩。
白瞎了一張挺親切的臉。
實習生內部也有競争,大家沖着綠海集團含金量極高的“海之星”計劃而來,幾十個人争少得可憐的轉正名額,還要從老員工牙縫裏搶房子,每天都是一場戰争。
今天實習最後一天,還一套都沒賣出去,他也該着急了吧。
吳原被跑來維持秩序的馬經理推得一個踉跄。
“哎呦不好意思這位客人,他是實習生,什麽都不懂,您說要看哪個戶型,我帶您看啊!”馬經理賠着笑,過高的發際線讓腦門顯得油乎乎的。
客人嗓門宛如擴音喇叭:“你別拿實習生這套糊弄我!怎麽啦,看我提着個菜籃子來看房就瞧不起人了是吧?狗眼看人低,一點兒家教都沒有!”
人們的目光漸漸聚集過來,兩百平的售樓處忽然變成蒸籠,空調好像壞了。
站在中間的青年擡眼,冷淡的臉上竟有一絲困惑。
“我有那樣說麽?”
衆人吸氣,就覺得這聲音好幹淨,像飽滿圓潤的石子落湖,有一種溫吞的清澈。
馬經理黑着臉把吳原拉到辦公室。
“怎麽回事啊你?第幾次了?!”
嗡嗡的咆哮聲裏,吳原腳下一晃,忽然想起來,自己從早上到現在好像還沒吃過東西。
馬經理拍桌子:“我已經不指望你拉什麽業績了,只求你別再給我添亂!要麽就幹脆收拾東西回家,我也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實習的最後一天,現在回家,也就意味着——
吳原沒說話,走到前臺拿起一摞什麽。
馬經理一看他拿的東西,又罵了起來:“你以為發傳單就有用了?實話跟你說,轉正的名額你就甭惦記了,當初我就說你做不了,學精算的幹什麽銷售?真以為會算幾個數就能賣房了?!”
他轉頭一指圍觀的實習生們:“都看他幹什麽啊!這就是典型的國家教育的犧牲品,腦子都學傻了!你們要是都他那個德行,一個也別想進綠海!不管上邊給幾個名額!”
實習生集體打了個激靈,趕緊各忙各的,一溜煙分散。
“你可真夠行的。”
吳原發着傳單,轉過頭:“什麽?”
看他絲毫不受影響,門口實習生嘆了口氣:“說實在你真不适合幹這行,馬經理就喜歡追着他拍馬屁的,你瞧瞧王逸群混得多好。”
“你畢業前就沒想着給自己規劃規劃?做做性格測試啥的?”
吳原電話突然響了。
“喂?”
實習生:“……”
他看見吳原眼睛一亮,認真地捧着手機回複:“對,是……還有的……好,您在哪裏,我過去——那好,我在門口等。”
這時候倒挺賣力的。
實習生側目:“有客戶了?”
“嗯。”吳原點頭:“是之前來看過一次的客人,這次想直接定下來。”
“喲,”實習生沒想到,酸溜溜地道:“可以啊,苦盡甘來了。”
倆人談話間遠處一對老夫婦攙扶着趕過來,吳原忙迎上去,從背後看他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臉蒼白得青瓷一樣,頭發軟趴趴地貼着臉,顯得發色更黑,臉更白。
前臺有公司給客戶準備的礦泉水,吳原領着老夫婦進門,遞給他們兩瓶。
老夫婦趕緊客氣了一下:“不用了。”
“哦。”吳原點點頭,又把礦泉水放了回去。
老夫婦:“……”
好在老兩口都不是來喝水的,老太太開門見山地表明來意:“我們就是還在二棟頂層帶閣樓的,和五棟有河景的之間猶豫。價位都差不多,實在拿不定主意。”
有點經驗的這時候都會使勁推銷閣樓,新城缺水,鄰水的房子永遠不愁買家,帶閣樓雖然感覺上是占了便宜,但計算下就知道那點贈送面積約等于無,一到夏天還悶熱,實際上并不好賣。
實習生認為吳原這點常識還是有的,結果下一秒,那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響起:“那就選有河景的吧。”
“……”
老太太一聽,心裏又有點偏向閣樓:“為啥啊?”
吳原聲音清冷:“兩位腿腳不便,閣樓太高,會有安全隐患。”
實習生咋舌,這不變相說人家老麽。
果然剛剛還一聲不吭的老爺子不高興了:“你這個小夥子怎麽回事啊?什麽叫腿腳不便,你跟你爺爺奶奶也這麽說話嗎?”
吳原一頓,認真道:“我沒有爺爺奶奶。”
老爺子以為他是頂嘴,眉毛瞬間豎了起來,正要咆哮,帶實習生的主管劉槐安過來了。
劉槐安人過中年,經驗豐富,笑容可鞠地穩住老頭,“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他又轉頭安慰吳原:“沒關系的,慢慢來。”
了解情況後,他把吳原的論點全盤推翻:“老先生老太太,我們這邊閣樓的賣得最好,還白送十平米使用面積,就剩最後一套了,我們銷售團隊明天就要撤去別的項目,您現在看好了一定要定下來。”
老爺子哼道:“老婆子?”
老太太沒立刻搭腔,卻看了看吳原:“小夥子,那閣樓有多高啊?”
吳原掃了眼戶型圖。
“三米高,七十厘米寬。”
衆人一愣,這麽快就算出來了?
吳原冷靜分析:“樓梯很窄,一旦踩空了非常危險。”
老太太腳下一麻,好像真踩空了一般,心裏有點擔心老伴:“醫生說讓你注意保護膝關節,你都忘啦!”
老爺子臉色不好,嘀嘀咕咕說這跟那兩碼事,老太太不跟他較真了,一把拉住吳原的手道:“還是小夥子心細,要不是你說我還忘了我家老頭子的腿了,光惦記着那白送的幾平米,現在占了便宜,将來真出什麽事我們找誰說理去?”
說完又看了劉主管一眼:“這年頭,難得碰上個有良心的銷售,真正替咱們業主考慮。”
劉主管臉上僵硬,嘴角彎得有些不自然。
不過不管怎麽說,這單算是成了,老太太對吳原很滿意,拉着他的手要去買下。
吳原是出了名的顧客源差,十單裏面有八單忍不住罵他,這會兒突然要簽合同,所有人包括馬經理都驚呆了。
“小吳,需要幫忙嗎?”
吳原回頭,劉主管跟了過來,笑眯眯地道:“你經驗不足,萬一人家順着合同問到細節,到時候一問三不知,又把合同搞黃了。”
吳原原本已經把合同看過很多遍,每一條都爛熟于心,不過考慮到老夫婦的利益,還是點了點頭。
好在老夫婦對房子很滿意,并沒問什麽問題,簽字的時候,老太太感慨地看着老伴:“到時候女兒來看咱們就有地方住了,這麽大的客廳,咱外孫想怎麽跑就怎麽跑。”
老頭眼裏也有喜色,然而當着吳原就只哼了一聲。
吳原望着他們,始終抿成一條直線的嘴角忽然有了淡淡弧度。
等送走了老夫婦,吳原才拿着合同上樓找會計辦手續。
正要敲門,手指突然一僵。
辦公室裏劉主管的聲音,透過木門清晰地傳了出來。
“——合同是我簽的,那實習生什麽都不懂,最後那一錘子還是我幫他談下來的。”
“可以啊老劉,這都第幾單了,下月就能帶老婆來趟歐洲游了吧。”
“哈哈哈,做這行的,哪兒能天天圍着老婆轉——”
劉槐安辦完老夫婦的合同手續,大笑着出門,嘴還沒合上,視線裏忽然多了一雙腳。
“小吳?”他擡頭笑了一下,表情萬分自然,“怎麽站在那兒也不說一聲?”
吳原看着他:“說什麽?”
劉槐安慢慢不笑了,不知是不是光線原因,他一向慈眉善目的臉這時看着竟然有幾分猙獰:“說什麽不是重點,關鍵是你的态度,站那兒是想吓誰呢?”
“劉主管忽然變得這麽膽小,是因為做了虧心事麽?”
“你說什麽?!”
或許是吳原的表情太過稀疏平淡,劉槐安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給我站住!”
沒人站住,吳原已經下樓了。
劉主管臉色不好,雖然這回又是銷售第一,不過搶別人業績,傳出去也不是什麽好名聲。
七點一過,尾房幾乎全部賣光,售樓中心裏一片其樂融融,幾個實習生圍着劉主管求經驗,馬經理看着業績表哈哈大笑:“幸虧有咱們老劉!我就說嘛,那小子怎麽可能賣得出去房!”
“呿!”門口實習生靠在牆上,替吳原抱不平:“劉主管平時看着挺厚道的,怎麽還跟實習生搶單啊?!”
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個小時,還是一套房都沒賣出去——別說轉正了,估計連實習評估都不好看。
吳原也是心大,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情看沙盤。
吳原正在找老夫婦剛才定下來的那套房子。
比例縮小的落地窗臨着江面,他目光慢慢柔和起來,腦中浮現出一對老人頭碰頭靠在沙發上,隔窗望水,閑話往事的場景。
雖然劉主管的行為令人不齒,不過他熱愛的、追求的,一直都在那,不曾變過。
“小夥子可憐,白忙了一場。”旁邊一個聲音說。
吳原擡眼,一個西裝革履的陌生老人朝他溫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聽見了你們剛才的對話。”
吳原搖頭,“沒有白忙。”
“?”老人疑惑地看着他。
“那對老夫婦簽合同的時候,一直在笑。”吳原轉過來,眼黑清澈洞明,甚至含着不可撼動的堅定和一絲淡淡的期待:“能把這樣的房子介紹給他們,是我的榮幸。”
他抿了抿嘴,笑意不自覺溢出,“所以,怎麽會是白忙呢。”
老人一怔。
真誠為本,與人為善,将客人的安居與幸福作為己任,是被太多争強好勝的後輩忘卻的綠海精神。
連在集團內部疲于派系鬥争的他,都快要忘了這份初心。
沒想到居然會被面前的一個實習生一語道破。
“年董,您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啊?”馬經理終于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滿面堆笑地跑過來。
年國永回頭,剛才對話過的年輕人已經走遠了。
窗外的夕陽折射進來,他泛金的發梢模糊了後面紫霞緞一般的天空邊界,仿佛有什麽将呼之欲出,生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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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