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沒有Niji昏暗的光線遮擋,薛建的嘴角帶着和記憶裏重合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吳原。

吳原:“……”

目睹這一幕的馬經理久違地感到一陣胃腸絞痛。

和他一樣,所有人都呆立在那,半天都回不過神。

心內五雷轟頂,眼前碎鑽閃耀。

鑽來自薛建隐約從高級西服袖口間露出的腕表,有眼尖的看出了牌子,一塊能買至少五套綠海的精裝大三居。

……

眼前的男人跟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

這樣的人居然會如此平易近人地彎下腰和吳原說話???

徐漾歪了歪頭,發絲垂到眼睛上時,忽然一陣不爽。

什麽心情說不上來,好比路上遇見個小毛孩,不是很喜歡卻又放不下,以為全天下只有自己肯對他好的時候,才發現根本不是,小毛孩只要一轉身,身後就有一堆人給他送吃的喝的。

其中一個還身份顯赫,官比他大三級。

徐漾嘴角一撇,生平第一次生出攀比的心思,雖然對方是個已經年過五十,吃過的鹹鹽比他走過的橋還多的中年男人。

小毛孩回頭看到的第一個人難道不是他才對麽?

心裏騰起一絲陌生的感覺,酸不溜秋不太舒服,徐漾一皺眉,卻聽那邊年國永笑道:“薛董,你們居然認識啊?”

“年董,這孩子是我經常去的一家日料的廚師,直到前一陣我才知道他居然也在綠海工作,你說巧不巧?”薛建邊說邊拍了拍吳原的肩膀,語聲親昵。

年國永一怔,他竟不知道吳原正在做兩份工作。

難道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年國永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和他一比,薛建倒是很樂觀,也不知道是天性不拘還是怎麽的,樂呵呵地對吳原說:“好孩子,上次給你的名片呢,沒給扔了吧?”

他以為吳原只會簡單地答一句“有”或“沒有”,卻沒想到對方忽然從包裏把錢夾翻出來,把小心收好的名片拿到自己面前:“沒有扔,在這。”

跟上次在Niji的時候一模一樣,耿直得簡直讓人不忍心責怪他。

薛建搖頭嘆氣,又好氣又好笑道:“當時我不是說有困難就來找我嗎,新工作剛起步,誰沒點兒苦啊難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就直說。”

說話時眼角一彎,目光和藹得仿佛看着晚輩長大的長輩。

吳原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被這樣看住,是什麽時候了。

他珍惜每個人帶來的好意,只是這世上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對另一個人好,就算有,也不知道這份好是不是會突然消失不見。

吳原垂眼,搖頭:“沒有。”

衆人都驚了,吳原腦子沒事吧?人家大股東都把橄榄枝抛來了,居然不接?

在那邊還在琢磨着第一第二的徐漾聽到這句卻是一怔,忽然低頭笑了下,林燕瞪了他一眼,完全不知道徐總監為什麽會在這個節骨眼笑,她都快急死了好麽!

只可惜這裏沒她說話的份兒,不然早替吳原張嘴了,餘光瞥了薛建一眼,意外地看到對方表情微妙地皺了下眉。

林燕一愣,覺得自己從這個細小的表情裏,看出了一絲心疼和無奈,然而稍縱即逝,快到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正游移不定,卻見薛建又恢複了剛才的笑容,使勁往吳原背上拍了拍:“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好好,沒有就沒有,反正來日方長嘛,等你以後有了再來找我也不遲!”

說完,轉身就和年國永旁若無人地聊了起來,整個銷售部鴉雀無聲,想這位薛董剛還說來看看工作環境呢,合着就跟吳原說了兩句話就要走了。

背後,馬經理悄悄松了口氣,謝天謝地,幸好薛董沒跟他計較那杯水的事。

“小馬。”

“咳!”

馬經理差點把自己給嗆着,回頭一看,薛建和年董站在電梯口,前者眯着眼睛看過來,側邊正好一排花架子,落了一片陰影在他臉上。

“現在人在公司裏當個一官半職的不容易,小徐不在的時候你要管理這麽多人,也算是蠻辛苦的。”

馬經理聽得一頭汗,讪讪道:“薛董您哪兒的話,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薛建笑道:“我也是那麽過來的,你的心情或多或少也理解,那個年代,公司資歷排最大,前後輩等級森嚴,讓新人端個茶倒個水什麽的,很正常。”

“是、是!”馬經理點頭如搗蒜,心想薛董不愧是過來人,果然懂他,正要接話,卻見薛建的笑臉忽然一沉,目光倏地銳利起來:“然而現在時代不同了,現代社會,年輕人就是公司未來的希望,作為領導和前輩,我們要多給新人機會,多鼓勵,多幫他們改正問題積極進步,帶動公司取得更輝煌業績,而不是通過一味打壓,來滿足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或是利用新人的苦勞,來拍別人的馬屁。”

威嚴的餘音響徹在樓板之間,馬經理腳下一晃,幸好旁邊有張桌子撐住。

“我想這是作為現代管理人最值得反思的地方。”望着馬經理煞白的臉,薛建又換上一副和藹笑容,望着衆人道,“我們大家都需要共勉。”

這才是真正的老一輩領導,說起話來铿锵有力,餘音繞梁。

衆人回過神時,已經自覺地鼓起了掌。

這大概是幾個月內開得最有意義的一次會議了。

會一散,大家各自歸位,該去見客戶的見客戶,該發傳單的發傳單。

按理說吳原還是徐漾的學徒,可倆人經過昨天晚上的不歡而散後到現在都沒說過話,沒說話不是因為生氣,吳原不是賭氣的人,徐漾也不是。

于是到熱水間接水的吳原,一轉身,就被有備而來的徐總監給堵上了。

往左,對方也往左,往右,對方也往右,幾個來回後,吳原有點無奈,卻聽頭頂徐漾“啧”地咋了下舌。

“我昨兒沒去葉穎的生日宴。”

一句話砸下來,吳原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皺皺眉:“是麽。”

徐漾斜眼,想從吳原臉上看出一絲絲的高興,半晌,什麽都沒看出來。

藏得還挺好。

“今天什麽安排?”他耷下眼皮。

“去發傳單。”

“要不要我分給你倆客戶?”

“不用。”

徐漾盯着他。

吳原盯着杯子裏的熱水。

半晌,聽見徐漾的一聲嗤笑。

和昨天晚上拍桌子咆哮的徐總監相比,此刻的他顯得格外好脾氣。

也不知道怎麽的,自從看見剛才吳原一口拒絕薛董後,徐漾發現自己竟然意外能接受對方的不識好歹了。

“見到客戶別緊張,要淡定,別不敢看人家的眼睛,說話有點兒抑揚頓挫,別跟沒睡醒似的……”

“我知道。”

吳原擡眼,熱水的蒸汽讓他的臉一瞬間仿佛霧裏看花,嘴唇濕潤柔軟,讓人忍不住有想要低頭親吻的沖動。

徐漾目光一定。

吳原望着忽然沉默的他,皺眉:“學長,能把手拿開了麽,我趕時間。”

徐漾:“……”

“哎!”

吳原回頭:“……?”

徐漾靠着門板笑得神乎其神:“忘了跟你說,我今兒約了五個客戶。”

擡下巴,眼神飛挑,像在報這幾天吃癟的仇:“所以你可得加油了啊。”

吳原:“……”

半晌,道:“林總管剛才說她約了六個。”

徐漾:“……”

新樓盤一般都有一個規律,開盤期因為有各種宣傳加持最火爆,客人都會自己上門,業績來得相對容易,然而越往後越呈現頹勢,尤其是新人,沒有客源到後來只能天天在外跑斷腿。

接下來的一周,吳原每天早上都跑到車站去發傳單。

身後貼着好幾道好奇的視線。

經過上次薛董的事後,許多人如今看吳原的眼神都有點複雜,原來是不理解和不屑,現在卻是淡淡有些好奇,畢竟那麽大的關系戶擺在面前,任誰都會忍不住去求助,偏偏吳原卻拒絕了,簡直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麽。

尤其是每次大家在休息室裏偷懶,卻見吳原帶着滿腦門的汗水回來的時候,雖然不想承認,但心中還是油然升起一股佩服之情。

怎麽就能這麽拼呢……

一眨眼,天就已經冷到張嘴可以呼出白氣的程度了。這日,李忱被劉槐安打發到商業區帶新人們去發傳單,大家一路哈氣連天,趙占飛緩慢挪動着雙腳,在親眼看到自己發出去的傳單第N次地被人丢進垃圾桶後,耳邊忽然有人喊了一聲:“你們看,吳原!”

吳原,哪兒?

趙占飛猛地回頭,果然在某棟寫字樓下瞥見一道黑色的身影。

穿着黑色牛角扣大衣的青年抱着一摞傳單,正耐心給一對中年夫婦做樓盤介紹。

四周忽然有點安靜。

半晌,一個女生歪頭:“我怎麽覺得吳原這樣有點像誰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

好幾個人跟着一拍手:“對對,我也覺得!”

雖這麽說,卻又一時間想不起來到底是誰。不約而同地望過去,吳原脊背挺直,目光堅定,黑眼珠深沉得仿佛能把人吸進去一般。

都說氣場是無形的,可匪夷所思地,衆人卻能感覺到一股沉穩的氣場漂浮在吳原身周,再看對面的中年夫婦頻頻點頭,一臉專注的模樣——

這種閑适又如魚得水的氣氛,在綠海,只有一個人可以辦到。

“我知道了,徐總監!”

“像徐總監!”

衆人一愣,好像為了驗證那人的說法似的,吳原忽然一只手放在口袋裏,另一只朝遠處的建築群一指,像在解釋未來的發展趨勢,一系列動作匪夷所思地和經常單手插兜指點江山的徐總監重合在了一起。

人群之外,悶頭玩手機的李忱忽然按下了暫停鍵,望着吳原若有所思。

“請問……”忽然耳邊一個蒼老的聲音。

李忱回頭,一個老太太住着拐杖笑着看他,“我和老伴兒正好最近在看養老房,能給我介紹下你們的樓盤嗎?”

李忱一愣,下意識地想像以前一樣把老太太推給別的銷售,正要開口,餘光忽然瞥見遠處耳朵凍得通紅還在介紹樓盤的吳原。

“好、好的,您稍等。”

說完了自己都跟着一怔,不知道這股幹勁是從哪來的,旁邊的一個新人側目,就見這位常年墊底的“老好人”前輩滿頭大汗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嘴邊一向讨好和自嘲的笑,現在卻變成了一種喜悅的,幾乎有些真摯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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