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趙占飛。”
這聲音實在太熟悉了。
趙占飛忽然張大嘴,陀螺似的轉了一百八十度。
“吳原?你不是出去了嗎?”
黑衣青年站在面前,趙占飛瞥瞥他的手,傳單早不知什麽時候發完了。
吳原沒直接答他:“趙占飛。”
趙占飛被他過于嚴肅的表情吓得一縮:“在、在。”
吳原:“你自己的合同,自己去簽。”
目光右移,靜靜掃過劉槐安陰沉不定的臉。
趙占飛不笨,立刻聽出他話裏有話,不确定地蹙眉:“吳原,你是不是誤會了,劉主管他只是想幫我審審合同,是好心,你看他經驗比我多多了,肯定……”
他一邊說劉槐安一邊跟着點頭,看着吳原的表情很是無辜悠哉。
“是麽。”
吳原輕輕側頭:“那我也去。”
趙占飛:“???”
劉槐安臉上肌肉生生滾動了一下,目光瞬間陰鸷下來。
“吳原,別人簽合同你去幹什麽?”
“那劉主管又去幹什麽。”
頭一次見吳原這麽咄咄逼人,趙占飛呆了一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劉槐安冷笑:“小趙剛不是說了嗎,我幫他查下合同。”
“哦,查合同……”吳原看着他,淡淡的一眼,“好熟悉的理由。”
“劉主管自己說着,難道不耳熟麽。”
他聲音一沉,劉槐安好像忽然被什麽噎住了,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和他相比,吳原的臉卻平淡得好像一副靜止畫,一把拉起怔愣的趙占飛。
“走。”
趙占飛傻眼:“可劉主管——”
吳原神色一冷,吓得他忙閉住嘴。
劉主管也是奇怪,剛才還說要來幫他看合同,現在居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趙占飛撓撓頭,心裏破天荒地對吳原生出一絲絲埋怨,他能力不夠,好不容易有個前輩願意幫忙,居然讓吳原給說跑了。
簽合同儀式在詭異的氣氛下結束。
然而好在是沒出什麽差錯,趙占飛悻悻往休息室走,還是不理解吳原剛才的行為,正要進屋,卻聽見裏面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
“聽說實習的時候被搶過單呢……”
“瞎說,劉主管那麽厲害,還用得着搶吳原的?”
吳原?趙占飛心髒猛地一跳,耳朵豎了起來。
“騙你幹嘛啊?這還是當時一塊實習的朋友告訴我的,聽說跟剛才趙占飛一樣,都是拿陪着過合同當借口,最後趁你跟客戶聊天的時候把合同號報給會計,說是自己的功勞……”
裏面一陣沉默,另一人喃喃道:“不會吧……劉主管雖然對女同事刻薄了點,可态度還是挺和藹的啊,我還以為他人很好呢,怎麽會這樣……”
“呿,看咱們新人好欺負呗。”
兩個人的聲音淡化了,趙占飛白着臉靠在牆上,後怕地打了個哆嗦。
轉身就跑。
吳原站在茶水間裏,正在等劉陳夫婦的短信,忽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剛一轉身,趙占飛炮彈一樣沖過來,一頭紮進他胸口,二話不說來了個熊抱。
!
“……趙占飛?”
胳膊勒得太緊了,吳原驀地感到一陣呼吸困難。
回答他的是趙占飛的哭聲。
趙占飛哇的嗚咽起來,腦袋使勁往他脖子裏鑽:“嗚……吳原……你罵我吧!我……我不是人,你剛才明明是在幫我,我我我卻還幫劉主管說話,真的太、太混蛋太不識好歹了……”
“……”
哭聲騷刮着耳膜,吳原有些頭痛。
“趙占飛。”
“嗚……”
“別哭了。”
“……嗯、嗯。”
趙占飛擡起臉,整個臉紅成了番茄色,點頭時不小心噴出一條鼻涕,他慌忙後撤,好險沒噴到吳原身上。
吳原遞給他一張面紙。
“擦擦吧。”
趙占飛抽搐着接過來,覺得那張面紙忽然變成了柔軟纖細的絲綢,他緊緊攥在手裏,然後,使勁擤了下鼻涕,擤得幹幹淨淨,鼻頭紅得像喝了酒。
吳原被他這一系列動作看得無奈地彎了下嘴角。
笑、笑了?
趙占飛一愣,眼睛撐着不敢眨,進公司這麽長時間,他還是第一次見吳原笑,竟然一點都不違和,反而……他一時間竟找不到形容詞,只覺得一顆心都被那輕不可聞的笑給烘暖了。
“不哭了麽?”
吳原看着他。
趙占飛搖搖頭,忍不住說:“吳原。”
“?”
“你腰可真細……”
“……”
“田姚還說你不把我當朋友,哼,不是朋友能讓我那麽抱着嗎!”
吳原:“……”
“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親哥們……”趙占飛臉皺成了倭瓜,吸着鼻子往外冒髒字:“劉主管這回真他媽太過分了,憑什麽總欺負咱們新人啊?吳原,你也趕快把合同簽了,咱們這次一定要好好打一回翻身仗!”
吳原看着他義憤填膺的漲紅臉。
“嗯。”
“不過話說回來,”趙占飛揉揉眼睛,“你那個客人什麽時候來交首付啊?”
“說是今晚之前。”
趙占飛笑道:“你還是打個電話問問,早把合同簽了心裏踏實,雖然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可畢竟關系到你明天的評估,還是穩妥點好。”
吳原點頭。
他上午發過兩條短信,陳女士都回說在忙,想着下午的時間或許會寬裕點,吳原走到售樓中心外,正準備撥電話,手機一震,竟然是陳女士先打過來了。
按下接聽鍵時,吳原意外發現自己的手有一點抖。
也許徐漾說的沒錯,他的确在緊張。
“喂,陳女士?”
“小吳……”
吳原有點聽不太清:“陳女士,這邊信號不太好,您稍等,我到……”
“那套房子我們不買了。”
略顯憔悴的話轉成耳邊一聲嗡鳴,風和噴泉聲沙沙地響。
吳原站在風裏,渾身冰涼。
他覺得自己還是沒聽清。
“什麽?”
陳女士唉了一聲:“小吳啊,真是對不起,我兒子今早突然來電話,說急着要用錢,你也知道,他們在國外念書花銷特別大,我也不敢耽誤,只是這麽一來,首付的現金就不夠了,我們其他錢都買了理財産品凍在銀行……”
吳原擡頭,有水珠落在他臉上。
原來不是信號不好,而是他離噴泉池太近了。
手指顫了一下,吳原閉上眼睛。
“您兒子沒有事吧。”
“沒事沒事,哎,那個臭小子,都這麽大了還跟家裏要錢,真是……”
她長篇大論地跟吳原抱怨着兒子的不聽話,就像那天在南山上說他不會心算二位數乘法一樣,現在回想起來,那恐怕也不是抱怨。
她一定很愛她的孩子,母愛無罪。
吳原想跟她說這沒有什麽的,陳女士卻一疊聲地抱歉。
“實在對不起啊小吳,還麻煩你帶我們跑了一趟南山,其實我和你劉叔叔啊,都特別喜歡你,他是覺得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才讓我給你打,唉,昨天都跟你說的好好的……”
“陳女士,您不用這樣說。”
“好孩子,等我們理財産品到期了,我和你劉叔就去你那兒買房,反正你們那邊還有二期三期是不是?以後機會多着呢。”
“當然。”
“哦對了,那個定金……”
“定金我們會在兩周之內打還到您卡上。”
“好的好的,不着急啊……”
趙占飛想吳原怎麽打個電話要這麽長時間。
他一邊在門口等,一邊想象自己和吳原未來拿着無數合同摔劉主管一臉的畫面,越想越爽,忍不住嘎地樂出聲,一擡頭,吳原回來了。
他連忙迎上去,笑道:“怎麽樣怎麽樣?客人什麽時候過來?”
吳原的臉越來越近,趙占飛笑容僵住,這才發現他臉色異常蒼白。
“客人把房子取消了。”
“取消了?!”像是一道閃電劈下來,趙占飛突然有種天崩地裂的錯覺。“怎麽會取消呢??不是連定金都交了嗎?!”
他急得忍不住吼了出來,兩聲餘音震穿樓板,完全忘了滿屋子都是虎視眈眈的人。
鬧哄哄的售樓處瞬間安靜下來。
無數雙眼睛的打量像刀子。
“嗬,以為交了定金就萬事大吉了?”
劉槐安端着杯茶靠在桌子邊,邊吹表面的浮沫邊哼笑:“小趙,你說你們進入社會這麽久了,怎麽就一點成長都沒有?交了定金退房的客戶多了去了,不到簽合同那一步就別笑得太早,培訓時不都教你們了嗎?全還給我們了?”
話明明是對着趙占飛說的,字裏字外卻全瞄準了吳原,趙占飛氣得腦袋嗡嗡響,可又找不到話來反駁,一時呆站在那,周圍各種聲音鑽進耳朵,一聲比一聲刺耳。
“這下打擊可大了……”
“是啊是啊,我當初就是這樣,到嘴的鴨子飛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只能怪他沒做兩手準備……”
“你這麽短的時間給我做個兩手準備試試!”
那個員工吓一跳,旁邊田姚怒目圓瞪,像是下一秒就能把他活吞了。
沸水一般的議論聲裏,李忱擡起眼。
吳原背光站着,頭頂落下一大片陰影,把他的肩膀和身子都襯得十分窄小,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兒,這時候的他忽然就不像徐總監了,也再也沒有當初那股沉穩的氣勢,李忱突然感到一陣輕松,還是覺得這個模樣和他最配。
和他們最配。
吳原無聲地往資料室走。
他記得那裏還有好多沒發完的傳單,戶型圖也得一塊帶上。
他臉上沒表情,腳下也沒有聲音。牆上的表時針指向四點,離下班只剩下兩個小時,吳原經過茶水間,剛才趙占飛就是在這兒鼻涕眼淚一大把地拉着他,說兩人要一起加油,等他把合同簽了,在綠海堂堂正正地待下去。
那明明只是十分鐘前的事。
“媽……”
走廊角落裏忽然傳來誰的哭聲。
是同組的一個新人女生。
走廊太安靜,放大了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
“囡囡,身體還好嗎?有好好吃飯嗎?”
吳原肩膀一顫。
“我和你爸爸都很想念你,沒關系,如果覺得工作太辛苦受不了,咱随時回家,媽養你啊……”
鼻梁突然泛起的酸意讓吳原猛地擡頭,還是晚了,腦袋剛往後仰,眼淚就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倏地往下滑。
“媽……我也想你……”女生斷斷續續地說。
吳原深吸一口氣,忽然忘了自己要幹什麽了,他想趕緊走,身子卻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兜裏的手機連着震了兩下。
吳原這才慢吞吞地掏出手機,看見兩條短信,全來自徐漾。
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湧上來,剛止住的眼淚突然又往下掉,吳原左手掌狠狠在臉上一抹,打開手機,意外地看見一張照片。
照片裏,徐漾拿着一份剛簽好的合同笑得燦爛無比,底下還配了一句話——
“某個小學弟也加油啊~”
細小的波浪線從頭到尾巴都透着得瑟。
臉上兩道淚痕在手機光照下顯得亮晶晶,吳原怔着,滿眼都是徐漾拿着合同明晃晃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低下頭,帶着濃濃的鼻音輕聲笑了一下。
哭什麽呢,還有時間。
另一邊,徐漾打開手機。
吳原:“辦公時間請勿私聊。”
徐漾:“……”
“徐先生?”
客戶回頭看着望着手機屏若有所思的徐漾,納悶走得好好的,對方怎麽突然停了。
徐漾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吳原工作時間絕對不會回信息,就算回了,也是極短的兩個字,像這樣不但回複還一下回八個字的情況,幾乎不可能。
出什麽事了?
他心裏一緊,吸了口氣把手機扔兜裏,對客戶說:“不好意思張先生,今兒先不跟您家人一塊吃飯了。”
也不說原因,轉身就往停車場走,兩步後突然又變成了快跑,客戶愣了會神,想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剛才那一瞬間,他居然在這位淡定如風的金牌銷售眼裏看到了一抹驚慌。
就在衆人還在大廳讨論的時候,吳原走了出來。
走得很快,趙占飛都呆了,不知道都快下班了他這是要去哪兒,急道:“吳——”
吳原回頭,趙占飛尾音突然掐住,看到對方瞳孔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游動。
和剛才判若兩人。
猛地往後退了一步,趙占飛嗓子幹幹得說不出話,剛才那一瞬,他只覺一種陌生的氣場從吳原眼裏彌散出來,明明很冰很涼,卻像只打火機蹭一下點燃了他心裏的沖勁兒,他突然一陣熱血沸騰,過去用攥濕的掌心在對方肩上一拍。
“加油!吳原!”
吳原沒說話,外面天色暗下來,襯得他臉奇白,眼睛奇亮,沒有一絲一毫放棄的意思。售樓中心鴉雀無聲,衆人呆呆地看着他,喉嚨裏像是生了疙瘩似的,血液往頭頂沖,好像對方背着的包裏裝的不是資料,而是一塊磁鐵,稍不留神精氣神就要被吸了去。
李忱手機差點掉地上。
他深吸一口氣,心裏坐過山車似的上下颠簸,螺絲釘兒卸了,整條車飛出山谷——
吳原的确不像徐總監。
他只像自己。
李忱忽然覺得剛才看到的沮喪的小孩宛如吳原跟他開的一個玩笑。
原來在這等着他呢。
吳原又發了整整一個小時的傳單。
在這之間有五個人對樓盤表示有興趣,但近期都沒有時間去看房,還有兩個興致缺缺,但是留下了吳原的名片。
還有一個小時。
吳原望着售樓處上面松縷色的綠海logo,從沒覺得它這麽亮這麽奪目過,他心裏忽然有一種很莫名的東西湧上來,手指攥得特別緊,掌心汗津津的。
電話鈴就在這時響了起來。
一串陌生的來電號碼,吳原疑惑了一下,接通:“喂?”
“喂,小夥子?還記得我嗎?”
那邊響起中年女人的聲音,嗓門特別大,吳原一愣,就聽對方笑呵呵地道:“咱們昨天還在商業區那兒見過面呢,你還給了我和我女兒一張傳單——”
心裏湧過道電流,吳原想起來了。
是他昨天在噴泉池那邊遇到的母女。
那時候兩人為一套房子的風水吵得很兇,當着他的面不歡而散。
“當然記得。”他握緊了手機,心頂在喉嚨口,竟有些語無倫次,“您……您如果對那套房子感興趣,我可以帶您去南山看……”
“不用不用,”母親打斷他,笑着壓低聲音,像是怕誰聽見似的:“我呀,今早上拉着那風水大師親自跑了趟南山,你猜人家大師怎麽說?人傑地靈之地!又有山又有水的,跟我家芃芃八字太和了……”
好像有什麽把吳原的心緊緊攥住了,對方已經去過南山,又對地理位置很滿意,那也就是說……
忽然電話那邊一片嘈雜,年輕女孩的聲音夾雜進來,母親趕緊道:“我們已經在路上了,大概還有十五分鐘到你們那兒,你把上次那套房子的戶型和整層的結構圖準備好,我還得再檢查一下小區的規劃和樓層內的結構,風水這東西可馬虎不得——”
說完這句立刻挂斷。
吳原心髒在腔子裏跳如擂鼓,只覺得這通電話打得兵荒馬亂。
但——
不論如何,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何媛拉着女兒單芃到南山新語售樓處的時候,時間已過五點半,外面天色全黑,然而售樓中心裏卻是燈火通明,她正要給吳原撥電話,忽然見臺階上站着一道黑影,半邊臉被背後的燈映地微亮。
看見她們,黑影走下臺階,一張冷清白皙的臉緩慢移進,吐出一口白氣:“何女士單小姐,外面冷,先跟我進去吧。”
母女二人愣了下,只覺得對方和上次見面時相比似乎有哪裏不同了,可又說不上具體是哪,不約而同地跟着吳原挪動了腳步,直到走到大門前,看清楚青年被屋內白熾燈映得星光點點的瞳孔時,才突然反應過來,不同的到底是什麽。
氣場。
上次還只是沉穩,這次卻是不容拒絕的堅定,母女倆都是能說會道的人,可從剛才到現在,硬是被那股氣勢壓得說不出話來,就差直接把銀行卡拿出來刷了。
何媛趕緊咳嗽一聲,買房可不是鬧着玩的,哪能銷售說什麽就是什麽,趕緊從吳原身上移開視線,挺胸擡頭先一步進了屋。
進門的一瞬間,無數雙眼睛都往這邊看了過來。
何媛以為大家都在看自己,心裏一美,不動聲色地擡起套着三克拉大鑽戒的手,順帶把值一套房子定金的皮包往挎前移了移。
單芃:“……”
她因為和吳原年齡相仿,态度上就随性了多,胳膊肘碰了碰吳原:“一會兒可有你受的了,我媽看房——”
她啧了一聲,“麻煩得要命!”
吳原:“我知道。”
“……”單芃噎了一下,知道還這麽淡定?
她不禁替這個天真的銷售小哥捏把汗,吳原轉過來,看着她:“單小姐喜歡那套房嗎?”
單芃撅了下嘴,臉皮緊緊地道:“喜歡啊,但我喜歡又有什麽用?得我媽她老人家首肯了才行。”
“好。”吳原點頭。
單芃一愣,好,好什麽?
吳原在她的注視下柔和了眼角,淺聲說:“我會讓她首肯的。”
單芃:“……”
她摸摸莫名其妙燒灼起來的臉,心髒砰砰的。
趕緊按按胸口,淡定淡定,你可是有男神的人啊!
一邊想一邊還是忍不住擡頭,“天真”的銷售小哥背影如修竹,發梢在燈光下是一種柔軟的銀色,比不上她男神走紅毯時的鎂光燈,卻比鎂光燈更柔和真實,單芃深吸一口氣,發現不光是自己,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田姚第一個回過神來。
來不及想吳原怎麽在這麽快的時間內找到的客人,她當即推了趙占飛一把:“快去倒兩杯水來,要溫的!”
趙占飛差點被她推懵了,田姚跺腳:“快去啊!”
趙占飛看看吳原,又看看兩位非富即貴的客人,腦袋忽然跟過了道閃電似的,轉頭就往茶水間跑。
他在那邊倒水,田姚則在這邊自發替代了正在後面偷懶的前臺妹子,恭恭敬敬地把何媛單芃母女迎到了會議室,中間過道有人擋路,她登時了拿出林主管的眼神和氣勢,人擋殺人,鬼擋殺鬼!直把四周衆人瞪得分開一道分水嶺,自動騰出道來給三人走。
“女士小姐,請坐。”
說完這一句,趙占飛的水也來了,他一路走得慌慌張張,最後手一抖居然灑了兩滴,田姚一記眼刀飛過去,吓得他差點咬了舌頭。
頭頂響起吳原怔然的一聲。
“謝謝……”
趙占飛撓撓頭,想自己還是不夠了解吳原,看他眼裏晃動的光,他竟然猜不出那是什麽意思。
田姚這時反倒腼腆了,從“林主管”退化成了羞澀小女生,紅着臉沖吳原搖搖頭,連聲說“沒事”,說到第二聲時,頭頂忽然“滴”的一聲響,空調開了。
轉身,林主管本人站在門口,一臉嚴肅地正拿着遙控器調高溫度,房間逐漸暖和起來,她看向正愣愣對着她發呆的趙占飛和田姚,眼神往外一挑。
快出來!
趙田二人瞬間會意,一貓腰溜出了會議室。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林主管那麽節約能源的一個人,居然在十月底這種尚可以忍受的溫度裏開空調!
林燕輕聲關門,一切動作都一如往常的潇灑利落,只有攥着門把的手捂出了層虛汗,吳原的背影在逐漸閉合的門裏逐漸瘦削,變成一道黑色筆直的線,林燕深吸了口氣,在心內無聲道:小原加油啊!
屋裏,享受着溫水和空調的何媛滿意地點點頭:“綠海真不愧是綠海,服務就是到家。”
話音剛落,就聽嘩嘩幾聲,吳原抖開三張a3號大紙,并排鋪在了她眼前的桌上。
一張戶型圖,一張樓層圖,一張整個小區的俯視圖。
吳原看着她的眼睛:“何女士,您想先從哪一張看起?”
“……”何媛愣了愣。
這些天她也看過不少房子了,那些銷售一開始都當她好打發,最後卻無一不被她連續抛出的幾個風水問題問得面紅耳赤。偏偏這位姓吳的小夥子,準備得齊全就算了,神色也是難得淡定,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肚子裏真有丘壑。
何媛假裝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實際眼角眉梢都透着打量,就着吳原的話,手指朝那張俯視圖一點:“先從整體開始吧,人家都說小區的風水布局比室內更重要,當時那位大師還說……”
“在那之前,”吳原打斷她,定定道:“不如我先為您分析一下小區的風水,如果漏了哪點,您可以随後補充。”
何媛嘴一張:“你也懂風水??”
吳原:“一點而已。”
林燕的筆記之所以被稱為黃金寶典,就是因為裏面內容無所不包,像風水這樣的經典房産銷售學知識,更是作為專題介紹在筆記中占了整整三分之一的篇幅,其中記錄了林主管這些年來碰到的所有風水案例,因為全,基本看過筆記的人都能變成半個風水專家,更何況吳原把一整本都背下來了。
何媛徹底驚住了,現代年輕人買房根本不講究風水,搞得許多銷售對這一塊越來越不重視,一問三不知是常态。
她懷疑對方是想随便說幾點糊弄她,卻見吳原的手指在俯視圖上一滑——
“先說地形,您的那個風水先生也說了,南山是人傑地靈之地,因為它前有山,後靠水,山象征生活安穩,水象征財運旺盛,過去人以依山傍水為圓滿,所以從地勢上來看,南山新語風水屬于上乘。”
何媛面色微動,吳原竟說得和那位先生幾乎一字不差,可一想風水左不過都是那點道理,懂點兒也沒什麽,便只點了下頭,鼻子出一聲氣。
“嗯,繼續。”
“其次,”吳原手又移向中間并排的三棟樓,“您看中的那套房是三號樓,首先奇數樓層有助聚集陽氣,再有和前面二號樓之間距離極寬,樓間距寬且視野開闊的地方在風水上通稱為明堂地,中間又有一條從山上引下來的溪水,稱為明堂水,有助于提升財運,地水相合,又被前方的二號樓擋住,恰好将明堂之氣聚集在一起……”
單芃聽得一呆,什麽明堂地明堂水的?這小哥到底在說什麽啊?
一扭頭,就見母親眼睛盯着吳原,不知什麽時候表情完全變了,聚精會神得快要屏息靜氣。
單芃哪見過母親這麽專注的模樣,默不作聲地打量吳原,就見對方嘴唇上下翕動着,上嘴唇偏薄,中間部分微微下凹,下嘴唇卻又看着很柔軟,整體形狀特別好看——
天……這種時候她到底在想什麽……
在她神游天外之際,吳原已經把南山新語樓體形狀,顏色,以及小區每個角落的景觀等都講過一遍,何媛最開始還惦記着風水大師給她列的那張單子,後來因為太入神,把整張紙都抛在腦後,眼睛隔好幾秒才眨一次,其間不知道點了多少回頭。
她平時最喜風水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可惜家裏老公女兒全對此排斥不已,沒想到,偶然碰到的這個年輕小夥子竟然懂得這麽多,而且說話聲音有種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淌在心間如溫潤溪泉,簡直比聽那些大師的風水講座還要享受。
第三百次壓下掏出銀行卡直接簽合同的沖動,她本着替自家女兒負責的原則:“那樓層裏呢,電——”
“電梯有專門的電梯間,”吳原垂眸,像早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兩個電梯門互相對着,不會朝向樓層內任何一間房阻礙氣流。”
何媛一撇嘴,“那供暖和供水設——”
“設備設施置放在地下一層,整棟樓隔音效果良好,不會有任何機械振動帶來的負面影響。”
“垃——”
“垃圾桶也有專門的廢品間,且您選中的房子離廢品間最遠,鄰居如果倒垃圾絕對不會有噪音。”
何媛的嘴還保持着“垃”的口型,心裏幾乎納了悶,難道這孩子懂讀心術?怎麽她說什麽他都能接的上來?
單芃忍不住一捂嘴,要知道她母親可從沒被誰噎成這樣過啊,她感慨地看着吳原,眼神幾乎帶了絲崇拜。
“還有什麽需要我補充的麽?”
三張圖沒過多久就解釋完了。
何媛做了個深呼吸,還補充什麽啊,她腦中回放了遍吳原剛才說的話,幾乎句句都踩在風水先生列出的那些點上,她默默在心中有了計較,卻見吳原将那三張紙收起來,張了張口,似乎還有話說。
“您如果沒有,那我還有一點。”
“還有?”
何媛一愣,該說的都說了,難不成他還要掘地三尺,分析一下泥土的成分?
在她心中這套房已經近乎完美,誇無可誇,難道樓盤裏還有什麽隐藏設施?正想着,冷不防見吳原擡起眼睛靜靜地看過來,目光由堅定緩緩轉為柔和。
何媛臉盤兒一抖。
“還有一點……”
吳原看着她。
“您的女兒很喜歡這套房子。”
淺淡的餘音和屋子裏溫暖的空氣融在一起,何媛腦袋嗡地一聲,剎那間幾乎不能理解吳原的意思。
“何女士,人的喜好是比風水更加玄妙的東西。”
暖黃色的燈光落在吳原臉上,這一刻的他目光異常溫柔,“想象一下您的女兒每天早上起床,第一眼看到是陽光充足的卧室,晚上回家,客廳的整面牆被太陽染得火紅,這套房子裏處處都是她喜歡的陽光,我想……即便她在外面有再多的不愉快,回到家的那一刻,也會煙消雲散的。”
随着吳原話語的起落,母女二人的表情皆有些怔愣和向往,何媛甚至覺得有一瞬間看到了自家女兒蜷在通透明亮的卧室裏,一臉滿足微笑着的畫面。
怔了怔,她破天荒地生出了反省的心思,做家長的給孩子買房,不就是為了讓孩子衣食無憂,安穩地度過後半生嗎?連那個風水大師都提過,心情會影響一個人身周的磁場,她怎麽就忘了呢。
女兒大了,她不光沒有給過她足夠的尊重,而且無論她幹什麽都要幹涉,完全沒考慮過女兒的心情。
“芃芃。”
何媛深吸一口氣,忽然感到無限愧疚,“媽以前太偏執了,總想着讓你平平安安,想給你提供最好的環境,一不小心就鑽了牛角尖,忽略了你的意見……”
單芃愣愣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紅了眼眶的母親。
鼻頭不知怎的也酸了起來,她早習慣了和母親一天七八次地吵,猛地看到母親這副模樣,反倒有些無措,母親再固執,可初衷都是為了自己好……一想到這裏,從前的種種不歡而散突然就變得無奈可愛起來。
世界上除了父親母親,誰還會再這麽掏心掏肺地對她啊。
“媽,您別這麽說……”單芃喉嚨哽了哽,開口時才發現自己嗓子有些啞。
兩張紙巾遞過來。
紙面下陷,褶皺柔軟。
母女倆擡頭,吳原撚着紙巾,沉默不言地望着二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可她們卻覺得他的表情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柔和了。
“唉,小夥子……”何媛接過紙巾擦眼睛,“讓你見笑了。”
要不是這孩子,她又哪兒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呢,何媛拎着皮包起身,對着吳原微微怔愣的眼睛笑道:“這套房我買下了。”
就像說“今天你吃了嗎”那麽自然。
“哪怕它沒有那些個明堂地明堂水,哪怕大門對着電梯,我也要給它買下來。”何媛看着女兒道。
然後她便看見吳原目光一凝,定住了般不說話,過了許久,才謹慎開口:“我帶您去交定金。”
何媛噗嗤一笑,大鑽戒又開始晃:“還交什麽定金啊,我連首付都帶來了,今天連着合同一塊兒簽了吧,以免這麽好的房子被人搶走了,讓我家芃芃傷心。”
單芃吐了吐舌頭。
趙占飛在門外對諸天神佛拜了千八百遍。
不知念到第幾遍時,會議室的門突然開了,一串欣然的笑聲随着何媛的腳步聲響在耳邊,趙占飛回頭,看見了這位女士明晃晃的大鑽戒,和拉着吳原的手時怎麽也合不攏的嘴。
一道抽泣聲。
田姚扭頭,看見趙占飛臉上的眼淚吓一跳。
“哭什麽啊你?”說完這句,她自己鼻子也酸了。
趙占飛捂着臉:“我……我太高興了……”
吳原終于能留下來了嗎?
拜托老天,千萬別再出什麽差錯啊。
何媛筆走游龍,簽起合同來快如閃電,刷信用卡的時候趙占飛心都提嗓子眼裏了,生怕突然冒出什麽餘額不足,此卡已廢的烏龍,結果直到幾十萬的首付款刷下去,讀卡機都沒出一點幺蛾子,吐收據吐得幹淨利落,順利得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擡頭,分針指針指在五點五十八的位置上,離下班還有兩分鐘。
滿屋子都頹了,除了劉槐安,所有人都怔愣地看着吳原,不管他們原來是以什麽心态看待這個新人,起碼此時此刻,心中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在最後兩小時內力挽狂瀾,這種經歷快能在綠海的年末最勵志表彰裏排前十了吧。??
前方,吳原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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