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番外一
沉央宮裏那只伴我千年的栗鳶逝了,黑鷹在浮生橋邊哭的肝腸寸斷,可我并無傷心。
萬物生于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浮生不過大夢一場,而盡頭處永遠都是消逝,或早或晚而已。
又何況栗鳶她只是重入輪回,而并非魂散道消。
所以我勸黑鷹道:“莫再傷心,來世她為人也好,為鬼畜也罷,只要神魂不滅,就總有再見的可能。”
總有再見的可能。
這話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誰。
我想我千裏迢迢從人間奔赴神界,最後落腳在這翠水之下深不可見的沉央宮殿,約莫,也就是因為這一句執念。
我是真的相信我們還會再見。
也好在這執念并未成空,此生你還是同我見了面。
我還記得再見那天的雲海之間有大霧蒸騰,白茫茫的仿若夢境,而你還是那般天真不知世事的靜好模樣,擡着烏漆晶亮的眼問我:“你是在抓魚嗎?”
我也是恍惚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然後略略地看了一下自己,原來剛才見你的時候我過于訝異,從雲端跌倒了水裏,沒想到此刻站起身,水紋織就的袖口卻咬着一條肥碩無比的大白鲫。
我在水底呆了近千年,還從來不知道自己竟這般受魚歡迎。于是我保持着一慣高冷的面容,平靜地回了聲:“哦。”
“你可真厲害,還會捉魚。”
我無言以對,我也不厲害,前世的事你或許都忘了,但我還記得那年我們倆被困在萬羅山洞,在險象環生之間你滿懷希望地問我:“姑姑你知道怎麽出去嗎?反正我可是不知道。”
我說:“好巧,我也不知道。”
這些事你恐怕是真的忘了,所以這時候才會無比崇敬地看着我,道:“你可真厲害,不像我,我就只會噴火。”
還不等我發表看法,你就神采奕奕地盯着我,問道:“我給你烤個魚吃好麽?”
我說好,然後食指中指并攏,拽着魚尾想要遞給你。
可你顯然是會錯了意,竟雙眼發亮二話不說,直接就把火噴了過來,後來魚有烤沒烤好我不知道,反正我着了。
我突然又想到栗鳶了,你不知道,她就是死在一場大火之中,我其實不太懂,作為紅鷹一族,她為什麽非要學鳳凰一門那浴火重生的特殊技能,最後她沒有涅槃,反倒被燒的連個灰都不留。
當然我和栗鳶是不同的,作為一個不容于六界還能活久成為老婆子的神奇存在,這區區小火,真不能把我怎樣。
可是你頓時就急得手足無措了,眼淚不要命似的往下掉,還邊掉邊喊:“救火啊!”
我倒是不怕火,但是我真怕你把神界那些個神女神君引來,于是慌忙捏了個決熄火,上前捂上了你的嘴:“別哭了,給你烤魚吃。”
你見我沒事立馬就停了個哭聲換了個笑臉,軟軟甜甜地道:“你真好。”
我還是面無表情,說:“還好,一般。”
其實我心裏很是高興,腦子裏都是炸開來的絢爛煙花,但本人不動聲色了這麽多年,一時想改成喜樂都形于色,這還真不是一般的困難。
總之我帶你回了沉央宮,還順手捉了兩條鮮肥的大白鲫。
沉央宮就在翠水最深處,隔絕六界神魔不覺,是我的藏身之所,我如之前所言那般給你烤魚,你就在我身邊坐着,托着下巴喃喃念道:“你會烤魚,可真厲害。”
我:“……”
“我要是也厲害些就好了。”又過了一會兒,魚還沒烤好,你又道。
我貌似微皺了下眉,問了一句:“嗯?”
“我父君讓我種花,可是我不會種花,我只會拔草。”
“哦。”
“師父教我仙術,可是我連騰雲駕霧都學不會,就只會噴火。”
“也許是你師父的問題,換個師父就好了。”我冷靜地分析道。
你面上突然就露出了幾分難以啓齒來,最後有些害羞地回道:“這已經是我第十八任師父了。”
“哦,”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着安慰你,“師父這個東西,你覺得不合适就換,也沒什麽的。”
你紅了臉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道:“我從來就沒想過要換師父,但是他們都不要我了。”
突然就覺得有點心疼。
但我向來也不會表達什麽感情,也只能把魚遞到你面前,道:“吃吧。”
你把魚塞到嘴裏,含糊道:“謝謝。”
我倒有點詫異,“不燙嗎?”
“我不怕燙啊。”你這樣說。
“味道很好,特別好吃,你真厲害。”你吃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給我一個評價。
我默默地把魚從你手中拿過來嘗了一口。
“很好吃對吧!”你笑眯眯地問我。
“不鹹嗎?”我能感覺到自己一向平靜的臉上有略微的扭曲。
“鹹嗎?”你又咬了一大口,眉毛彎彎地道:“但是很好吃啊。”
“……”
大家貌似都很喜歡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我以後想吃魚的話,可以來找你嗎?”你吃完之後,突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可以。”
你想吃魚的時候可以來找我。
不想吃魚的時候,來找我,也可以。
我也是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才相信這世上的許多事情,都是冥冥注定。後來你沒有找我,我卻在翠水深底發現了你。
那個被絕望籠罩着的,沒有半點求生之念的小姑娘。
我着實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你救醒,你朦朦胧胧地擡眼看我,問我:“是你救了我呀?”
“嗯。”即使你此刻轉醒,我也猶有心悸。
“謝謝你。”
“你怎麽……”
“不小心掉水裏了,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你說這話時還是一派天真爛漫,勾唇清淺一笑,笑裏面還帶着真心實意的羞愧和抱歉。
這真是正常無比。但是,姑娘啊,我分明記得你沉入水底時的眉眼,那其間籠罩着的悲傷,濃郁的像化不開的千年沉墨。
我見過無數的假裝,有人巧言令色謀利圖權,有人谄媚笑臉迎客裝歡,明面上一套背地裏另一套的人神鬼面比比皆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如此這般怎可盡言?
你假裝不是因為虛情假意,我知道,左右不過是為了把悲喜隐藏,我知道,可是我還是抑制不住的悲憤難過。
姑娘,我在這水底等了近千年才得再見你一面,我不求與你長守不求你在我身邊甚至不求你記得我,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你怎麽可以不想活?
于是我怒了,甩了衣袖怒道:“天下大事,生死為最,生時順應天道,死時豈敢獨奪?若因忠義而死,當是重于泰山當仁不讓,可若因它事自甘遺命,怎對的起父母親友,怎對的起天地大道?”
我看見你眨了眨眼睛,眼波仍是純粹天真,然後你軟綿綿地帶笑言道:“你說的對,很有道理,可是怎麽突然跟我說這個了?”
“我……”我舉着的手指停在了半空,突然覺得滿腹的那些話其實都不能說出口,你分明是在和我裝傻,我隐約也知道你和我裝傻的原因,無非是和我不熟所以不能無所顧忌、掏心掏肺的言談。
所以你故作天真。
因你和我不熟。
霎時間就覺得自己剛才的憤怒與暴躁是不應有,就像你拼盡了全部的力氣去嘶吼想叫醒沉睡裏的人,卻發現那沉睡的人睫毛微顫,是假裝着睡着。
真比一拳打在棉花上還叫人無力。
我舉着的手指垂了下去,突然覺得眼前有一片水汽氤氲,從而不得不擡起頭來目視遠方,我看見遠處的浮生橋旁隐有光亮,那是我為你點的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
如果你沒有出現,這長明燈我會一直點下去,而因為你來了,它就停在了這裏。
你會撐起我餘後的光明,我再也不必靠着點燈來度日查年。
雖然你已經不記得我。
雖然我還念念不忘,在那遙遠的前塵歲月裏,我也曾是你無話不談的至交知己。
可那,畢竟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所以姑娘啊,你不記得我,其實沒關系。
等到眼底的水氣被清風吹幹,我終于平靜了下來,輕輕緩緩地轉了個話題,我說:“你要吃魚嗎?”
話說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你三覺盡失,聞不到味道,嘗不到鹹淡,體不到冷暖,可是明明你聽到我問你要不要吃魚的時候,還是開心的溢于言表,就好像真的能嘗到那是什麽味道一般。
後來你吃了好多好多的魚,還在沉央宮裏陪我好幾天。
其實我舍不得你離開,心裏恨不得把你時時刻刻拴在身邊,可理智不斷告訴自己,我不能霸占着你。
我是個不詳一之人,我已經害了你前世,又怎能放任自己毀你今生?
我分明只是想你好好活着,不敢觊觎太多。
因而啊,即使你什麽都不肯同我說,但是我還是要去知曉你落入這翠水深底的原因,然後,幫你解開心結,送你離開我。
于是我把因為栗鳶過世而傷春悲秋的黑鷹給踢了出去,讓他查你在神界之事。
他倒也查的明白清晰。
我就忍不住開口問你:“不回去嗎?你父君正在找你。”
我說這話的時候你正在地上拾花,缤紛的花朵落了滿地,而你一手拿着石鏟挖坑,看着是要要把它們埋進土裏。
然後你面上溫柔的笑突然就僵在那裏,半響後才恢複笑魇如花。
你是帶着天真的笑言道,話裏話外卻是與外表不符的沉重,你說:“有時看着這落花就會覺得,生亦何歡,死亦何哉,若形神同存,則氣消魂滅,若形神不同滅,那麽死後餘年,猶可再入輪回,睜眼看這世間。”
我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猶自愣怔間,你話鋒一轉,說:“我本來是有一個娘親的,後來有神仙告訴我,我娘親不是我親娘。”
我看見風把落花帶到你的發間,而你面上露出脆弱來,像一只迷路在汪洋浮舟裏的幼獸。
“我才不信她說的話,娘親明明就對我很好,又貼心又溫柔,我不會仙術她就手把手的教我,雖然我始終學不會她也溫溫柔柔地安慰我,從來就不和我生氣。”
“娘親還養了一只小仙鶴,原因是我不會騰雲駕霧,她就說,我把這只小仙鶴給你,你不會騰雲也沒關系呀,以後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啦。”
“後來娘親去了,那只小仙鶴舍不得娘親孤單,就跟着娘親去了,我再也不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了。”
你的聲音裏帶了哽咽,可卻忽地笑了,你說:“我也舍不得她,想着若是重新來過,會不會一睜開眼,她就在我面前呢?”
我靜默了許久,直到你用手攏起的落花再一次被吹散,我才彎下腰,摘下你發間的粉色花瓣,道:“即使能夠重新來過,你想要彌補的遺憾,也會盡數忘卻,不會記得,而只要活着,即使永遠沒有辦法填上那缺憾,但,總還有追憶的可能。”
所以當年你閉眼離世,我沒有随你同去,我不想忘記你。
我想要銘記于心。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忘記跟你們說了,這個番外用的第一人稱……
然後時間上,正文是從雲堯第三世開始講起,這個番外寫的是雲堯的第二世,下一章番外二要寫雲堯的第一世,然後轉回第二世,咳,這詭異的敘述方式不造你們能接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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