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挑戰

和春苦澀生活的另一項待适應挑戰是,自己睡。這才是真的不習慣。自從八歲住到根竹園開始,他整整四年都跟曲景明一起睡,難得住一次賓館可以自己單獨擁有一張床,睡到半夜還是要爬過去。

這事兒說起來相當尴尬,相當丢臉,就像小孩兒沒斷奶似的,他極度不舒服,又絕對不能透露半點這種眷戀和不安。和永聯教育孩子很簡單粗暴,從小除了教他怎麽做個商人,就是教他怎麽做個男人。男人不能婆婆媽媽,痛了苦了怕了都往肚子裏咽,越有軟肋越要隐藏、忍耐。

他就隐藏。

晚自習結束後,他送曲景明回宿舍,兩人班級離得遠,宿舍自然也離得遠——上下樓、斜對角。他暗嘆了一聲,心想,一個人走回宿舍的路怎麽那麽長,得多惆悵啊……但還是很男人地果斷揮揮手回去了,多一秒也沒呆。

正面杠同學真是跟他太有緣分了,一個宿舍六張床,這人就剛好跟他對床,一見他回來,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熱情洋溢,晃着鍋蓋頭打招呼:“嗨,和春,你怎麽才回來!”

和春懷疑此君在家的時候,沒人教過他什麽叫個人隐私,不是擅自看別人手機,就是随口問人行蹤。将來要是真收這個人做小弟,務必好好教育一番做人的道理才行……他的勢力圈子裏,得講文明有禮貌,做符合現代社會要求的流氓。

他以身作則,講文明有禮貌地回了一句:“嗯,回來了。”

正面杠同學仿佛受到了鼓勵,一轉眼坐到他床上來了:“我想起來一件事,你那手機有個游戲可以玩的,平時閑着玩玩蠻有意思,來,我給你演示一遍……”

和春:“……”他又懷疑自己對這人的評估和構想是不是太樂觀了。以往在家裏,陳老太不時罵他熊孩子,他也默認了自己熊,但直到今日,他才有點明白“熊”的可怕之處。

唉。他揮揮手:“我要睡了。”

正在等手機的正面杠:“……這麽早?”

和春:“明天開始軍訓。”說着,給他展示了一下時間,已經快十點。

但這并不能震懾正面杠,因為學校宿舍十點半熄燈,對他來說,還早。

還好這裏是省級重點中學,大家都是最高滿分、最低扣兩分進來的,情商再差,智力還是有的;正面杠再自來熟,也看得出現在不是時候煩人了,他掂了掂和春一臉不愛理人的态度,明智選擇了适可而止,滾回自己那邊。

和春去陽臺刷了牙洗了臉,回來就真的倒頭躺下了,然而躺到十二點也沒睡着。

這是他頭回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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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大部分人很多思,所遇所遭的種種仿佛都與自己有莫大的關系,夜深人靜不睡覺,非要在腦子裏将這些遭遇反複琢磨,從中品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但他天生擁有強大的過濾功能,那些被他判斷為“想了也沒用”的事情,他會很快掃出心房,不再為它們多費神。

可是關于曲景明這件事,他倒騰了這麽長時間了,愣是沒想出來到底算有用還是沒用。理論上,他不說出來,此事是萬萬不會有什麽實質改變的,喜歡和不喜歡,煩惱還是高興,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說出來……如果說出來,那就沒法兒用理論估計出後果了。

因此總的來說,這是一件多想了也沒有用的事情。

可是,那就放棄這份心情嗎?他又單獨揀起這份感情,過秤似的左右過了兩遍,心道,也沒多重,揣着吧,摘掉可惜了。

他迷迷糊糊地撐了撐眼皮,下意識伸手想攬一攬曲景明,一摸,指尖就觸到了冰涼的牆壁……還維持運轉的理智當即坦然地接受了曲景明不在身邊的事實,可身體裏依然有某一部分跌入粘稠濃重的失落中,感到說不出的難過。

正式上課之前,是為期一周的軍訓。一群沒比他們大多少歲的小兵仔,每天白天強行裝作很兇的樣子,拉着他們練習走正步、站軍姿,多的項目也沒有了,晚上就變成大哥哥,帶他們唱軍歌、玩游戲。起初兩天,一到休息時間和春就跑到曲景明那邊去,漸漸地,他就自感這個行為不僅不合群,還很暴露心事……于是不去了。

因此七天軍訓下來,他們竟然少有單獨相處的時間。

和春一如既往發揮他的特長——利用軍訓這樣高度集衆的機會,今天飲料,明天小零食,配合多年精磨細琢的大哥氣質,籠絡一衆無知小朋友的心,很快在自己的班級及周圍幾個經常一起訓練的班級中,樹立起形象、确立了地位。

這簡直成了他在陌生環境中獲得安全感的法寶。

七天後,軍訓結束。上午完成彙演,下午可以放假。這是這群新生入校後第一次放風,彷州本地的都跑回家去了,不是本地的也都跑出去逛街了,他們從周邊城鎮考上來,很多都還來不及熟悉這座城市。

回彷城要超過一個小時的車程,和春跟曲景明也沒有回家。彙演結束後,兩人正商量幹嘛去,和容的電話就來了,說自己正好來彷州看顧劍鋒,讓他們一起去,見面地點約在了顧劍鋒的複健中心。

兩個小孩兒都是第一次來到複健中心,而且是一家高級複健中心,聽說價格死貴死貴的,當然對客戶的服務也就周到體貼,尤其注重保護客戶隐私和尊嚴,每個客戶都有一間獨立的複健室,那副無力的醜态不會随便讓人看到。

他們在小花園溜達了半個小時,才看到顧劍鋒那間複健室打開門,急忙跑過去。只見顧劍鋒在和容的攙扶下,艱難地挪動着腿,目光緊盯着面前的三寸土地,仿佛每邁出一寸都是跨越天塹。他們本來準備好的熱情招呼,都被他蒼白的臉色和額前發梢那将落未落的汗水震得憋回去了,一聲沒敢出。

顧劍鋒也沒有理他們,只專心致志地邁開腳下的步子,和容看起來跟他一樣認真沉浸。從門口到走廊屋檐下,短短三十公分的距離,他挪了七八步,用了近四分鐘時間。有一束陽光落在他他出去的腳背上,他暫停了挪動,另一只手扶着走廊的柱子,在廊下長凳坐下。

這時,和容才招呼兩個孩子:“你們過來,陪小顧說會兒話,我去簽幾個字。”

和春和曲景明對視一眼,圍上去,都一副好奇佩服的模樣。兩人分工明确,曲景明噓寒問暖,和春一個勁兒吹顧劍鋒厲害。顧劍鋒經過複健,精力相當疲乏,沒有回太多話,但也看得出他自己比較滿意。

過了一會兒,和容推着一駕輪椅過來了:“你自己來?”

她看着顧劍鋒,看樣子也沒有要扶的準備。自從複健以來,顧劍鋒有一段時間沒有任何起色,這幾天漸漸能站、能走一點,于是像坐上輪椅這種事情,他一般也就自己來了,所以她是真的問問而已。

不料顧劍鋒今天傲嬌:“不,我累了。”

和容:“……”

她看了看和容跟曲景明,總覺得兩個孩子看自己的眼神透出了八卦的光芒。不對,是三個孩子……顧劍鋒現在的表情跟耍賴的小孩子沒有什麽分別。

她頓了頓,彎下身去扶他,他卻跟黏在凳子上似的,好不容易才架起來,轉個身用了十幾秒鐘,連坐下都用了五秒鐘。末了,教育兩個小的:“你們看,殘了多不好,什麽都得麻煩身邊的人!你們以後過馬路要小心!”

兩個小的都看出他他演戲撒嬌了,悻悻地點頭稱是。

一行人回到顧劍鋒的公寓裏。

照顧他那麽長時間,後來和容還是聽顧家的,偶爾借宿這裏,因此甫一進門,曲景明敏銳的感官就在房子裏捕捉到了和容在此常出現的跡象,那不是因為屋子裏有什麽東西是屬于和容的,事實上,放眼望去,一樣也沒有,但一個人的在某處經常停留,還是會留下蛛絲馬跡的。

比如桌上東西的擺放,和容喜歡把所有瓶瓶罐罐類的東西按照高低順序排列,而無視它們的用途是否一致;扁平的東西,諸如筆記本、遙控器之類的,她喜歡摞在一起放,這樣會好拿且節省空間……所有這些細節,構成一個人停留的氣息。久而久之,透露出這個人對一個環境的用心程度。

曲景明隐隐覺得,和容在這裏很克制,她雖然按照自己的習慣收拾這個房子,卻少有留下自己心思的。這就像一樣益智玩具擺在眼前,有興趣的人從裏面探索各種玩法,沒興趣的人只是基于某種原因,去盡力做到範本裏的樣子。

“問問尚維來不來嗎?”和容稍微收拾了顧劍鋒前往複健中心時帶着的東西,又扶他在沙發坐下,調好電視節目,問道。

顧劍鋒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還挺喜歡他的,總讓他一起來吃飯。”

和容笑笑:“熱鬧嘛。”她看看和春,“尚維跟大春關系不錯,大春,你要不要尚維來?”

和春很給面子:“好啊好啊!”

和容去打了電話,固定電話漏音可謂相當洪亮了,那邊顧尚維習以為常似的回答:“半個小時內到,我要吃雞翅。”

和容淡淡回答:“好。”

和春跟曲景明卻驚悚地一顫,齊刷刷盯着和容,心存同一個疑問:和容都能做好雞翅了?但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開口問,免得打擊和容的信心,他們的晚飯更糟糕。

半個小時後,顧尚維果然到了,還提了兩瓶蘋果醋,說是在自己學校門口買的。他今年剛剛上大學,學校就在彷州,也是剛剛開學,今天一個電話召喚,他也算是從學校跑出來放風。

放風來吃和容的飯,可見是相當認可。

“但凡學校食堂都是難吃的,我才吃了兩天,六餐,感覺已經把南食堂菜單吃遍了。沒什麽意思,不如和姐的菜。”他凝眉沉思,頓了片刻,用手指點點桌子,一臉認真地對倆小孩兒說,“我得再發動一次起義,換菜單,加菜單也行,加和姐的菜。”

……和春與曲景明相顧無言。

但和春隐隐覺得,顧尚維號召人的段位比自己高,心裏有幾分欽羨和崇拜,因此仍舊違心跟他投入到關于“彷州大學起義換菜單”的讨論中去。一頓飯竟然就在他們的讨論中度過,其他人都沒怎麽說話。

飯後已經傍晚,二中的晚自習從周日晚上上到周四晚上,周五和周六沒有晚自習。顧尚維自然又擔當了送連個小兄弟上學的重擔,拎起小叔叔的車鑰匙就跑了。

“其實,有件事情,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車開到學校,顧尚維突然做嚴肅狀。

和春的現在很聽他的,立刻提起心:“什麽事?”

“我小叔挺喜歡你姐的,你應該看的出來吧?我聽說你經常早戀的。”

和春臉一紅:“沒有,哪裏有,你說我姐就說我姐,別扯我。”

顧尚維嘿嘿一笑:“我小叔人不錯吧?撮合撮合嘛,你看他們郎才女貌的,多般配。”

和春:“啊,怎麽撮……”

“和春,要上課了。”曲景明打斷他,并推開車門,徑自下去了。

和春“哎”了一聲,不見曲景明有停下等他的意思,就有點急,忙也推開車門,下車前匆匆回顧尚維:“有機會我看看怎麽幫你叔……我先走啦!”

“啦”字還沒落音,人就追上曲景明了:“還有五分鐘,能來得及。”

曲景明一邊快步走着,一邊回答他:“你姐姐不喜歡顧叔叔,你看不出來啊?”

和春:“有嗎?我覺得還好吧......她把小顧哥哥照顧得挺好的啊!”

曲景明微微聳肩:“那随你吧,反正我覺得喜歡一個人不是像你姐那樣的。”

和春:“那像哪樣?”

曲景明瞟了他一樣,眼神略顯不耐,敷衍地說:“以後找到例子了告訴你。”

然而,這眼神落在和春眼裏就是另一碼事兒了。他一顆心噗通一跳,像落水一般倉皇,立即做起毫無作用的心理掙紮來:該不會被發現了吧?該不會被發現了吧?該不會被發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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