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希望

巴掌大的彷城,誰跟誰不是六人關系網的事情,如果再加上都是做生意的——哪怕只是都賣小蛋糕,平時接觸的人,從上到下也基本是同一波。這種情況下還會故意來搞事情的,多半是身後夠硬,有恃無恐。

兩個婦女打着敲錢的幌子鬧過一輪之後,果然,不日就有衛生局、質監局、食藥局輪番來小店溜達,左邊一個問話,右邊一個檢查,最後得出結論,該小店食品衛生隐患巨大,先罰款,後貼條子勒令停止經營,雷厲風行得都不像我國相關部門。

陳老太也一直沒把這件事往家裏說,等和容知道蛋糕店被查時,已經出處罰結果了。陳老太在家冷着一張臉,和容滿肚子的“怎麽不早說”都堵在嘴裏,吐不出來,只好讓兩個小的陪她去店裏收拾東西。

陳老太的冷臉到了外面就耷拉下去了,看起來不太高興,但也不至于像在家裏那樣拒絕人發表意見和建議。

和春是個小人精,很是會看臉色下菜了,道:“大媽,你以後就在家裏休息呗,現在家裏又不缺錢,你那麽辛苦幹嘛?”

陳老太不語。

他又自顧自叽裏咕嚕地罵了一頓陰毒的競争對手,然後把陳老太的手藝和這三年的生意表現大大贊了一番,最後總結陳詞:“大媽,你要是實在喜歡做蛋糕,就在家接着做,我們不開鋪面,限量賣給街坊鄰居,我還可以幫你賣到學校同學那裏去,一天就做一百個,過不了多久就得變成預訂購買,供不應求!”

陳老太和曲景明聽罷,對視一眼,彼此從對方眼中看出了認可。

陳老太:“你可真是你爸的兒子!”

和春潇灑一甩頭:“那當然了!父親諄諄教導,我一個字也不敢忘!”

陳老太開心多了。三人到店裏把能收拾的都收拾出來,從旁邊的花店借了輛小手推車,把鍋碗瓢盆的都放上去,其中就數烤箱最占地方。這些年下來,它兢兢業業工作,為陳老太創造了不少財富,陪伴她度過一天又一天,也是一把耐用的硬骨頭。

“唉,老夥計。”陳老太拍拍烤箱頂,慨嘆道。

而此時,對面街正有一家新蛋糕店在裝修,招牌已經做好,用紅布半蒙着,看那形态像是裝了燈箱的。人家開個店,是如此迫不及待、胸有成竹。反觀陳老太當初開店,小心翼翼搞了好長時間的裝修,招牌都選了好幾次,還給繞了一圈五彩小燈泡,想着到了晚上,行人遠遠就能矚目到她的招牌。

可是店裏一次也沒有在晚上開過,那小燈泡裏的燈絲都要氧化了。

陳老太指指對面,道:“和春,你看我們這店和人家那店,評估評估,如果他們不玩陰的,我們能不能競争過人家?”

和春依言左右看看,抿抿唇,看着她,一副不好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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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太:“說啊,實話實說。”

和春“嗯”了一聲,把尾音拖了老長,最後中肯地回答:“我覺得,懸。不過只是我覺得啊!我又不是什麽有經驗的人,說的不準的!”

陳老太臉色黯然一沉,退後一步,好好看了看自己付出了三年心血的小店,末了,颔首自言自語道:“其實也還好,除了門面小點,別的都不錯。”

然後上前把門鎖了,回身一招手:“回家!”

事情就這麽落定了,陳老太後來沒再吐什麽怨言,也沒再多做掙紮。過了幾天,顧劍鋒來了一趟,問她要不要再開一家,不想在彷城開的話,開到彷州也沒問題。

她搖搖頭,擡手捋出一小撮頭發給顧劍鋒看,說:“老了,頭發都白了,做大了累。”

說完,雙手靜靜交疊在膝蓋上,又看看顧劍鋒,慈眉善目地笑笑:“我服老了,在家裏做個閑老太就行,如果有機會,以後能幫幫你們,就更滿足了。”

人老了,最想給小輩幫什麽忙,不用動腦子也知道。顧劍鋒倒是很想有這個忙給她幫,可扭頭看看一邊埋頭看工作文件的和容,只見她面色沉靜無表情,跟沒聽見似的。

一老一少又對視,互相撇撇嘴,彼此了然的樣子。

那是個下雨天,兩個孩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上哪兒,三個大人在大廳裏閑坐着,電視機裏的聲音還不如外面雨聲大的,大公鵝伏蹲在門口,脖子往翅膀裏插,一副懶洋洋的姿态,院子裏的花草都被雨水打得狼狽不堪。

顧劍鋒和陳老太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別的話題。這個公子哥曾是個擁有勃勃事業心的男人,棄官場入商場,拿優秀青年企業家稱號,搞農業、搞房地産,還心心念念着互聯網科技,凡事都一把抓,目光越過萬水千山,落在達納克斯上。

可一場車禍之後,拖着兩條開一個小時車就達到疲憊上限的腿,他的節奏漸漸變得平緩了,平時你能從他口中聽到的話,有關家長裏短的一定多過工作事業。

相反的,和容好像變成了三年前健康的他,拼命、不聽勸、沒完沒了撲在工作上。

和永聯一個山頭的金花茶如今完全不夠她用的了,彷城周邊的花現在基本都是她的。她的公司創立三年,已經從當初做粗加工凍幹花的小作坊,變成擁有好幾個産品系列的金花茶品牌企業;她的專家團以金花茶為基礎,開發出了養生茶品、精華膠囊、日用品……而她自己,一天也沒停下過工作。

“對了,和容。”顧劍鋒突然擡頭朝和容那邊看去,見她停手,才笑呵呵地說,“等小孩兒出了分,你不是要帶他們去旅游嗎?不然把你媽帶上吧,她一下子閑下來沒事情做,一個人在家會無聊的。”

和容聽了,放下手裏的文件,竟然起身過來了:“我正想跟你說這個,我打算帶兩個孩去美國玩,但簽證恐怕有點不容易,你這邊能幫點忙嗎?”

顧劍鋒意外地瞪了瞪眼:“怎麽改美國了?”

和容也不遮掩,直言:“明明的媽媽畢竟在美國,她有這個權利帶孩子玩一次。”

陳老太唏噓一嘆:“那我就不适合跟去了,那麽遠,坐飛機累死我,聽說國外東西也很難吃。”

和容看她一眼,瞥見她眼裏明明盛着滿滿亮光,偏偏臉上要做一副嫌棄表情,心道,這老太太怎麽越老越口是心非,真是難伺候。

她視線落回顧劍鋒這邊:“不過我還要問明明跟和春的,主要問問明明,和春很随便,跟着明明他哪裏都去。”

顧劍鋒:“忙我能幫,你什麽時候跟他們兩個确定?”

和容:“出了分就問。”

顧劍鋒點點頭,有皺皺眉,然後恍然輕呼:“那不是今天出分嗎?他們倆上哪裏去了?”

被家裏三個大人讨論着的和春跟曲景明,此時此刻正狼狽地躲在一個商場門前等雨停,他們面前蹲着一條暴躁不安的小柴犬。大概是因為陌生,它從被兩個小男孩買到手起,就一直不安地左右轉悠,雨勢突如其來,他們躲進屋檐下,它就更煩躁了,要不是脖子上套着狗繩,它非雨中狂奔逃跑不可。

“你為什麽要選它啊,太有性格了,會不會咬人啊。”和春半蹲身,安撫地摸摸狗脖子上的毛,小柴犬簡直要跳起來,想掙到一邊去,不料慌亂中又撞進曲景明懷裏。

曲景明順手摟住它,揉揉耳朵附近,它突然就像是被捏住了死穴,乖順下來,不安扭動的屁股撅了撅,又緩緩蹲下去了,坐在地上,任曲景明揉它腦袋。

曲景明笑笑:“你看,不難相處啊。”

和春:“你怎麽那麽招動物喜歡啊?大鵝也是跟着你的。”

“動物比人好相處的。”曲景明抱着小柴犬,然後把它推給和春,說,“聞聞他的味道,以後不要對他兇,也不許對它鬧脾氣了。”

“哇,是不是真的?”和春動作笨拙地抱過被塞過來的狗,曲景明一邊仍舊安撫它,一面指導和春,“不要那麽僵硬,你這樣的肢體語言,它會以為你對它有敵意,所以不會對你客氣。放輕松點,圈着它的脖子,好好抱一抱,它會記住你的。”

和春摸索着所謂的“放輕松”,不是很得要領,曲景明幹脆手把手教他,手心靠着他的手背,握着他去捋狗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放輕松,只知道腦子裏炸開了。曲景明的手怎麽這麽暖,他的手指怎麽這麽好看,他怎麽這麽溫柔……

“別抖,你還怕一只小狗啊?”曲景明掀起眼簾,望他一眼,道。

誰怕狗。怕的是你。

和春咽了咽喉嚨,感覺口幹舌燥的,氣息也有點不平穩,拼命收拾心裏呼啦啦的喧嚣,想抽走手,又不舍得,直到耳邊聽見曲景明說“你自己試試”,那驚心動魄的觸碰才終于結束了。

他意識飄忽忽地撸了兩把狗脖子,總覺得心猿意馬:“雨停了,我們回家吧,哇——”

他“嚯”地一下猛然站起來,對曲景明焦急地說:“三點了,可以查分了,快走快走!”

雨還淅淅瀝瀝,他心急得要命,也顧不上小柴犬聽不聽話了,拍它一巴掌,牽起夠繩就跑。曲景明也跟着跑出雨中,兩人一狗趕命似的一溜兒從商場狂奔城北那片十年前就出了名富人獨棟別墅區。

到了家,和春是一個箭步沖到電話機前的。

和他相比,曲景明淡定得仿佛事不關己。

小柴犬在大門口和大鵝狹路相逢,大鵝雖老,看家老本行沒忘,上來就要啄小柴犬,小柴犬脾氣不好,也不甘示弱地汪汪汪,一狗一鵝眼看就要交惡大戰,曲景明一巴掌把大鵝拍到了院子裏,又耐心把小柴犬哄進家門,牽到陳老太面前。

“這是和春要買的狗,平時可以陪你上街買菜,不是很純種,但長得不錯了,主要是脾氣比較好。”

三個大人齊刷刷看着他,陳老太擡擡手,好像不知道該摸狗哪裏似的:“怎麽想起買狗了,這麽好看的小狗,花了不少錢吧?”

曲景明看出陳老太還是喜歡這小狗的,就是有點沒反應過來,心裏算是放下心,笑笑,懂事地說:“每年壓歲錢都沒花,現在留着也做不了什麽,不是很貴,顧尚維幫介紹的朋友,給優惠了。”

“景明景明!”那邊的和春握着電話聽筒,沖曲景明大喊起來,臉色因為激動而通紅,這一喊引來所有人的目光,他特地停頓了下來,憋了一秒,然後一字一句地說,“A ,我們都是A !”

說完,撂下電話,跑過來一把摟住曲景明的肩膀,一臉不可置信地喊:“你怎麽會A ,最後那科你到底寫了多少內容?還是說你有三個以上滿分的科目?你太厲害了……這下,我們應該都可以留在二中了。”

曲景明繃着情緒,看着他:“但這次我的班估計很差。”

和春:“管他呢,我陪你!”

說着就把曲景明往沙發推下去。曲景明本來淡定如山,被他一感染,淡定便難維持,瞬間煙消雲散了,也鬧起來。兩個人平時不高興了要打架,高興了也要你來我往推搡兩把,于是沒兩下就在沙發上滾成一團。

新來的小柴犬沒見過這等架勢,當即“汪汪汪”喊個不停,陳老太摸摸夠脖子:“喊什麽喊,再喊把你宰了給他們倆吃!”

和容靜靜看着他們鬧了一會兒,大約是惦記着和春一顆心還滿懷不軌,便開口叫停了,轉頭對顧劍鋒說:“還好這次讀書的事情不要麻煩你了,跟我們家一起去美國旅游吧,我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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