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春風
曲景明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和春蔫蔫地趴在桌面上,很不像他課間十分鐘的為人,于是繞了一圈到他那邊去一下,用手臂輕輕碰了碰他窩在兩本書之間的腦袋:“怎麽了?”
和春轉動一下頭,把臉仰起來看着曲景明,心裏還在感動涕零,覺得他的明明對他太好了,他萬死無以回報……可他內心中二歸中二,在曲景明面前還是很要臉的,所以捏了滿面肚子疼的痛苦之色,順便捂上肚子,胡說八道:“喝涼水凍着了胃。”
曲景明:“……”他雖然覺得這鬼話就是逗人的,可還是将信将疑,目光在和春桌上掃了一圈,拿過水杯,打開看了看,推過去,“熱的,喝兩口暖暖。”
和春沒趣兒,不裝了,坐直身,擡起頭看看曲景明手裏的成績單,動了動唇,小聲問他:“你印這個做什麽?”
他一邊問,一邊想,說謊吧說謊吧,好像人家一旦說謊就算欲蓋彌彰心裏有鬼,他可以順着遐想萬千直抵夢想彼岸。就在剛才焉不拉幾趴桌子的時間裏,他想過了,和曲景明做兄弟當然是好的,這麽多年都很好;可他稍稍直視內心,又覺得,為今之計,還是順從荷爾蒙的天然影響更好,人嘛,怎麽能違抗自然的指引,無視這份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吸引,那不是逆天道嗎?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滿腦子的歪理邪說,自認詭辯思路一流。
事實上,曲景明心裏當然是沒有鬼的,但他瞥見和春眼裏一抹浸着壞水的精光,便深知他不懷好意,如果這時候讓他知道自己暗地裏給他謀劃補習的事情,還不知道得怎樣捷足落跑,因此判斷此刻不是暴露目的的好時候。
他胡扯了一個很不曲景明的玩笑:“能幹什麽?收藏起來當光榮勳章啊。”
然而這話落到和春耳朵裏,只接收到一個信號:他說謊了!他心虛!哈哈哈。
曲景明不知自己在這人心裏已經淪落到這個形象,聽上課鈴響了,随手敲敲熱水被的蓋子,示意和春喝了,就往自己桌位繞過去了,順便把原件還給之前的同學,絲毫不知和春在背後美滋滋地意淫他每一絲舉動。
要給和春補習,這一點是曲景明開學後第一次周測試就想了的。和春神經大條,過了那麽久只發現一條成績單之謎,完全不知道自己日常做練習、聽課的狀态,都在曲景明的掌握之下,他哪裏強哪裏弱,學習方法有什麽特色和問題,曲景明心中都有一本清晰的帳。
能正經考進二中高中部的學生,在初中都不差,尤其是本來就在本校初中部讀的人,底子擺在那裏,然而到了高中後之所以會漸漸失去原有地位,除了特殊原因而特別無心向學之外,差距都在主動性和學習方法上。
主動性這一點,曲景明是無法為和春代勞了,他只希望為和春理出合适的學習方法,再添加一點自己的輔導,這樣和春穩定在年級二三十就沒什麽問題了。他的觀察規劃時間是一個學期,現在大計劃已經做了七七八八,就等着下學期給和春伺候上刑。
然而,絲毫不知情的和春還沉浸在滿腦子胡思亂想中,遇上個體育課,非得拉一群人在球場上釋放用不掉的精力不可。
已經不同班,但因每個禮拜有一節體育課與一班同時上而被拉入球場戰局的王震鋼同學發現,和春最近打球特別猛,橫沖直撞仿若內心住有困獸。而相比起這份蠻力的表現,他的手感又奇差,以至于十投只得二三,跟他打球,很心累。
“你最近怎麽總是心不在焉的?”場下休息時間,王震鋼給他抛了一粒口香糖,自己也嚼了一粒,口齒便含糊起來,“你這狀态像談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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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現在已經完全沒有瞧不上王震鋼的心理了,一來他換掉小時候那個鍋蓋頭,身上的精神勁兒和氣質就正常多了,二來他不再做貼上來的小弟,顯出了與外貌形象相符的行為模式,于是整個人看起來就比較值得交朋友了。
可他現在這句話,還是讓和春有點想怼他,只是想到自己嘴裏還嚼着人家的口香糖呢,才嘴軟放過他:“哪有戀愛可談。唉,說來也奇怪,自從拒絕掉葉婉瑩,我再也沒發現有妹子對我有意思了……我最近長醜了?”
王震鋼聽了,瞟他一眼,露出一個有點賊的、神秘的笑。這個笑容含着深深的八卦□□氣息,那氣息穿遞出一個十分引人犯賤的信息:想知道嗎?那就快來問我啊問我啊!
此氣息對人具備穿透性的影響能力,和春忍了忍,終究還是沒忍住,犯了賤:“你笑什麽?別一臉高深莫測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王震鋼嘿嘿一笑:“你真不知道啊?”
和春睨着他。
王震鋼便适可而止了,輕咳一聲,說:“我聽我們班女生說的,說放眼咱們學校,就沒有比曲景明跟你更配的人,她們都忙着歪歪你們倆,哪裏還有心對你動念頭。”
和春上下牙猛然一碰,歪了,磕到自己嘴皮子,疼得嗷嗷叫,目光不由自主去看羽毛球場那邊的曲景明,只瞄到一眼,就倏地一下收回來了,捂着嘴巴直吸氣,眼睛盯着王震鋼。因為嘴巴疼,他的眼神有點狠厲厲的。
王震鋼以為他對這個玩笑不悅,忙加了句解釋:“現在女孩子都這樣,歪歪兩個男的她們就最開心了,你別往心裏去。”頓了頓,表情正經了點,說,“唉……其實還真跟葉婉瑩有關系,她被你拒絕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她那麽好看,跟你關系那麽好,都沒戲,別人哪裏還敢對你有表示。”
提起葉婉瑩,和春多少還是有點愧意,聽完這話,心情沉下兩分。
王震鋼八卦吐了一半,不用人再挖,就倒豆子似的把自己耳聽八方來的閑言碎語都抖出來了,和春這才知道,自己每天嬉皮笑臉偶爾橫行霸道的形象,只是自己以為的,其實他在外班姑娘眼裏很高冷——高很好理解,視覺體會嘛;關鍵是冷,坊間傳聞他都不跟女孩子玩的,這麽多年,只有一個葉婉瑩擁有他的手機號和□□號,別人加他□□,他從來不接受好友申請。所以,很多從二中初中部上來的人都默認他和葉婉瑩是一對,這種流言在高中裏迅速流傳……
“為什麽會迅速流傳?”和春打斷王震鋼,微微蹙眉。
王震鋼:“打聽你的人多啊!”
和春:“誰打聽我?”
王震鋼:“從一班到十三班,每個班都能數出喜歡你的人,這還都是已知的,你說誰打聽你?”
和春愣了一下,當場就想拿個鏡子照照自己,欣賞一下自己的美貌到底有多驚人,竟然會有這等影響力。人天生會從別人的愛慕中提取自我價值的證明,尤其是這種膚淺直白的證明,最能直接滿足虛榮,獲取飄忽忽的滿足感。
他也不掩飾自己對人氣高的得意,給王震鋼丢了個“你接着說”的眼神,就喜滋滋從旁邊外套裏掏出手機,懷着炫耀和自以為是刺激的用意,低頭悶騷地給曲景明發短信:阿杠說,我們學校有一個加強排的女生喜歡我呢!
王震鋼說:“反正打聽你的人多了,事情就流傳得又快又豐富了,有說你渣的,連葉婉瑩都不要,有說你壓根就是始亂終棄的,還有就是歪歪你和曲景明的……還有拿你們倆寫小說的,我後桌就寫,我們班好多女生都看了,改天我借給你看看,很精彩的。”
和春:“……”
最後這句話槽點實在太多,寫小說的小姑娘有多閑他就不想置喙了,想來想去,只能捅一刀面前這個活生生的:“那你為什麽也看了?你又不是女生。”
王震鋼:“……離得近,順便看的。”
這時,曲景明的短信回過來了:你又不喜歡她們,有什麽意義?
和春擡起頭,又朝羽毛球場看去,只見曲景明剛剛放下手機,應同學的招呼拿起球拍上場。他平時對體育運動沒有什麽興趣,就是偶爾在家裏拿小球抖小來玩,逗着逗着覺得你抛球來我打去有點意思,這才開始和陳老太打起羽毛球。講實在話,他技術不怎麽樣,可就是身形很好看,靈活矯健,擡個臂跨個步,都覺得跟風景似的。
和春甜絲絲地想,就是,她們有什麽意義,你才有意義。
王震鋼看他又是那副球場上心不在焉的樣子,疑心自己的回答根本沒被聽進去,興致敗得七七八八,嘴裏口香糖也嚼得差不多沒甜味了,便吐了找餐紙包住,順便給他遞了一塊:“走,再打一會兒,等下放學去我家吃飯吧,我爸回來了,我媽出去,我一個人跟他吃飯不太習慣,你和景明過來我自在點。”
對于王震鋼家裏的情況,和春比曲景明上心一點點,不僅記得他爸是原來二中的老師,還知道他爸他媽分居多年了,除非逢年過節,不然一般情況下是不回家的,形同離婚。以前王震鋼在父母家輪流住,高興去哪兒就去哪兒,一點也不為父母這樣的關系感到愁苦,最近一年不知道因為什麽,王震鋼很不願意和他爸獨處。具體原因他不說,和春當然也不會去問。
二中平時不讓學生随意出校門,不過家住山下職工大院的除外。既然是王震鋼邀請,他們趁機出一趟校門也是天大的福利,和春立刻答應了:“行!”
放學後,王震鋼過來找他們,手上拿了兩張年級主任簽字的出校許可條,帶着他們大搖大擺出了校門。和春頓時大有放風之感,心情極好,想到去山下的職工大院還可以經過一個小市場,立刻殷勤地問王震鋼。
“你爸愛吃什麽水果?你媽愛吃的也行,我們總不能空手去!”
王震鋼看起來興致不是很高:“不用了,他無緣無故地回來,我還不知道他打什麽主意呢,一會兒我要是跟我爸不對付了,你可得往我邊上站着點,這樣我們就人多了。”
和春:“怎麽說得像幹架一樣?”
王震鋼瞪了一下眼睛:“我一直就想跟他幹架,不敢而已。”說完,氣咻咻地往前走了。
這氣來得幹脆迅速無厘頭,和春跟曲景明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沒從對方眼睛裏找到答案,互相聳聳肩,跟上王震鋼。
最後,和春還是做派很足地買了兩斤紅提和幾個紅富士,他對外招呼起來,禮節向來是很到位的,比一般孩子的成熟老練也體現在這裏。
三人到王震鋼家,他才掏出鑰匙,還沒插鎖孔,門就從裏面打開了,一個戴着眼睛的斯文男人站在門內,看到他們略顯驚訝,然後對王震鋼笑了一下,溫和地說:“小鋼還帶了朋友回來啊。”
和春本來想脫口喊“王老師好”了,但見那人笑容未免太生分,不由得心生疑窦。看看曲景明,他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顯然跟自己有一樣的疑慮。兩人都默契地把目光投向王震鋼,等着他做個介紹。誰知王震鋼瞪着眼睛看了那人一會兒,轉身就走。
“小鋼!”那人追出來。
接着,門裏有站出一個人,喝了一聲:“王震鋼,你給我回來!”
這一喝有點氣沉丹田的意思,和春去看這位英雄,見其長了一張跟王震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國字臉,眉毛尤其濃,使整個五官都濃墨重彩了幾分,站在那裏,盡管手執鍋鏟一把,也顯得十分威嚴。果然,王震鋼給唬住了,轉回頭來,怒氣有餘骨氣不足地喊了一聲:“爸。”
嚯,這麽位王老師啊!還好不做老師了,不然哪個學生經得住他一聲吼。
王老師放緩了語氣,依舊中氣十足,道:“梁叔叔是客人,你這是什麽态度?回來。”說完,又看看和春跟曲景明,小孩子心虛的技倆,在他眼裏根本無所遁形,他為自己兒子的心思虛嘆了一聲,道,“兩位同學,進來吧,還好今天飯做得多。”
先前開門的男人沖他們笑了笑,這一笑跟王老師相比,可就春風和煦多了。
在這陣溫柔春風裏,和春想起之前從王震鋼這裏借走的,據說是王老師的書,突然若有所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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