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踏實

天大的事兒也抵不上放假重要。作弊事件還沒有水落石出,該放假還是放假了,涉嫌的學生無從得知調查進展,一個個只等着判決,這個假放得幾家歡喜幾家愁的。而事實上,這件事在學校領導那裏,早就已經有眉目了,只是這眉目有了比沒有還讓人犯愁犯怵。

二中這屆校長是個女人,姓楊,漂漂亮亮的,才來了不到兩年,學校裏有資歷的主任平時都有點不拿她當回事,這點眉目就只傳到本來該升校長,卻因為這位空降女校長而窩窩囊囊繼續躺在副職的某位副校長身上。好死不死,放假當天,是顧劍鋒來接孩子,人來早了,在校園轉了一圈,就讓他聽去了幾分風言風語。

這位公子可不知道女校長被瞞得嚴嚴實實,當時就殺到校長辦公室去了。

女校長保養得當,看着也就三十出頭,減掉保養分的話,估計接近四十,見了顧劍鋒,眼珠子一轉,想必是曾在什麽場合見過這位公子,沒等顧劍鋒自我介紹,就熱情地親手燒了水泡好茶,一雙眼睛笑吟吟地直送秋波。

把顧公子惡心壞了,本來還想講點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這股秋波襲來,他就忍不住直來直往了:“聽說貴校發生了校園暴力事件,不知道楊校長打算怎麽處理?”

聞言,女校長差點兒滑落茶杯。她來這裏任校長就是過個渡,其他校領導不待見她,凡事瞞她三分,她也懶得深究。可校園暴力這種事情,如果是一般的學校,學生成分複雜,還比較說得過去,換了二中,全省數一數二的高中,進來就是半只腳跨進重點大學的地方,成分就比較簡單了,無非三種:成績好的、權者、貴者。成績好的一般不會去搞這檔事,剩下那兩類人,輕易也得罪不起;如果鬧大傳出去,她的仕途就得在這裏閃一個腰了。

女校長思路捋到這裏,面色凝重了,方才暧昧如花的笑容沒有了,拿起電話就要撥號,頓了頓,又放下了,出人意料地抹得開面子,不怕承認自己無知無為,先态度真誠地向顧劍鋒讨教了這消息的來源。

顧劍鋒就把自己聽到的整理了一遍:“你們高一級這次期末考試大規模被舉報作弊,被舉報者無一例外都是高二分科後文理重點班比較靠後的競争者,你們的年級主任查了,這算是有組織有目标地各個擊落,至于舉報的人,目前的懷疑是遭遇校園暴力,被迫出頭。我聽到的就這麽多,楊校長,這件事你還得仔細掂量掂量……”他意味深長地輕嘆了一口氣,“不好做啊。”

女校長自然比他更知道不好做。多聊兩句,知道他是來接孩子的,留了心眼問孩子姓名,便客客氣氣送人了。顧劍鋒沒撈到說法,反而被這女人的傻真誠糊了一臉,也很無奈,只說事關自己家孩子,他會持續關注,且算施加一點壓力,就走了。

接到和春跟曲景明,他又把這事跟他們說了一遍,末了,有點憂心地說:“你們兩個平時多照應點對方,現在這些學校都是什麽環境,動不動還校園暴力了。”

和春格外吃驚:“我們學校有校園暴力,帶頭的居然不是我?”

曲景明聽了,噗嗤一笑。和春今天難得地自己坐到前面副駕座上去了,聽到他笑,扭過頭看他一眼,仰了半邊臉,說:“我是不是過氣了?當不成老大了?治不了人了?”

顧劍鋒一巴掌拍他後腦勺:“你還治人呢,不要被人治了就不錯了。你小時候玩的也就是小混混路數,拉幫結派搞點調皮搗蛋的小動作,現在你們學校這情況……嗨,敢欺負人,仗的都是勢,拿別人當槍使。”

和春很不服氣,嘟囔:“我小學的時候,勉勉強強也算個貴……”

顧劍鋒失笑:“是哦,差點忘了,你爸是一方走私大佬。”

和春還很得意:“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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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意得起來,顧劍鋒卻得意不起來,反而露出一點苦笑。和永聯死了這麽多年,他都快忘了這一茬,但有的是人忘不掉。像和春這麽與有榮焉忘不掉的還好,像他顧家那樣,把這當做和容出身污點忘不掉的,就很難讓人愉快了。但這都是他自己的糟心事了,不必和兩個孩子吐露。

好歹給人當着姐夫,他還是好好給和春講了講自己對這種校園暴力的看法,讓他小心防範,也別傻兮兮被人拉攏成為一份子,讀書就清清靜靜讀書。

“那你會繼續管這件事嗎?”和春聽罷他的勸誡,也不知道走心有幾分,反而拿了一點追責的意思來問他這話,仿佛他有義務督進這件事似的。

顧劍鋒想了想,抿了抿唇,點頭:“我會的。”

和春收到滿意答複,覺得這個姐夫真是個好人。

後座上的曲景明卻有點憂患,認為這件事水有些深,不相幹的人摻一腳進去恐怕不是太好。他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倒騰想了一路,到彷城家裏的時候,拉住顧劍鋒,把自己的顧慮都倒了出來。

“……顧叔叔還是不要出面的好。”他望着顧劍鋒,三分勸七分憂地說。

顧劍鋒有些詫異,沒料到這小孩兒想着這麽多,也沒想到他這麽關心自己,以往他只隐隐感到這小孩兒不太贊同自己跟和容的事,以為自己不太受待見的。因而,此刻便突然有種被認可的喜悅,覺得這下是真被當自己人了,心情大好。

他拍拍曲景明的肩:“放心吧,你顧叔叔吃過不少米了,會規避不良影響的,有的是人想幫你顧叔叔出面。謝謝你提醒,想得還挺深。”

曲景明沒覺得自己想得深,不過是一聽見就會思考的問題罷了。他颔首笑笑,沒說什麽。

這時候,和春從屋裏跑出來,臉上還挂着剛才忙活搬行李熱出來的汗,神色很是迫不及待地說:“姐夫,我覺得你還是找個人當槍使吧,可千萬別自己去管啊,我們學校好多塞進來的人家裏都是當大官的,搞不好跟你家都熟,你要是露面,以後關系多不好看啊……”

顧劍鋒:“……”

曲景明聽了和春的話,更加不覺得自己想得深了,看,和春都想得到。他反而覺得,自己壓根就不必多此一舉提醒顧劍鋒,誠如顧劍鋒所說,他米吃得可不少,能考慮不着麽。這麽一想,他便甩甩手,回屋裏吃米去了。

顧劍鋒看看曲景明的背影,又看看和春,咂舌嘆了一聲:“你們倆可真同步,想的都一樣,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和春:“……”詭異地臉紅了一層。

和春對這個“一家人”的意思很是向往,可和容幾天前跟他的談話還在他腦子裏不時回蕩,他很怕自己承擔不起這個“一家人”的責任,因此這幾天都不敢跟曲景明太黏着;幾次想把和容的話對曲景明坦誠,圖個一起面對,又舍不得讓他也承擔這份壓力,就這麽拖到今天放假。

顧劍鋒留下吃了晚飯,跟陳老太唠了會兒嗑,也算是把腿休息利索了,就驅車回彷州。陳老太心情一好,拉着周阿姨看電視,看到十點鐘也不願意睡覺,和春跟曲景明倒是有點熬不住了,紛紛要上樓洗洗睡。

兩人走到樓梯口,陳老太冷不防說了一句:“你們倆別一起睡,動不動就打架,吵死了。”

和春跟曲景明驚悚地對視了一眼,和春高聲回道:“才沒有呢!”就快步跑上樓去了,也不知道回答的是沒有一起睡,還是沒有打架。

老太太這話起了十分鐘的震懾作用,等和春洗好澡,心裏跟曲景明似的把這話翻來覆去琢磨了個遍,還是拿不準到底什麽情況,就更加沒法兒自己呆着了,他拿鑰匙把自己房門鎖掉,裝出反鎖的樣子,然後溜進對面房間。

曲景明看到他,擡了擡眉毛:“你怎麽來了?”

和春笑嘻嘻的,搭手反鎖門:“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曲景明那樣敏感的人,除了從未想過的領域感受不到之外,像是和春疏遠他之類的,他心裏明明白白,只是見和春也挺為難,而且他自己多少有所料,就沒問。眼下和春屁颠屁颠跑過來黏他了,他心裏其實松了一口氣……還有點類似小別勝新婚的期待。

和春爬過來,大氣不喘地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兩個人都有點忍不住,眼神直蹦火星子,于是很動情地交換了一個深吻,他們現在最會的就是接吻了,磨合得堪稱有技術。完了摟着脖子抱在一起。和春一面用小指頭攪動曲景明的發尾,一面攢着一心房的苦惱,有點郁悶。

“和春,不要一個人憋着,告訴我。”曲景明一句話撕開他的郁悶。

和春憋了好幾天,終于沒能在這句話底下撐住,便把和容的話和自己這幾天的糾結思考都和盤托出,又分析了一下剛才陳老太的話,很沉重地說:“姐姐那裏也許還能說得通,大媽要是知道了,我剛才想了想,可真是沒辦法。你不知道,她住院那年,有一天我去看她,在病房遇到一對來旅游的,她嫌棄死了,本來跟人家聊得好好的,一知道人家是同性戀,馬上黑臉走掉了,第二天就出院回來了。”

曲景明安慰地點了點他的耳廓:“她們這個年紀的人,都這樣,難接受。”

“是啊。”和春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腦中思路又跳到別的話題去。他放開曲景明,盯着他,笑笑地問,“那你怎麽接受得這麽快?”

曲景明:“接受什麽?”

和春:“接受同性戀啊!”

曲景明愣了愣:“我沒想這點。”于是他現場想了想,然後展開回答,“我剛知道你胡思亂想的時候,最煩的不是你是男是女的問題,是覺得談戀愛耽誤時間,我怕沒有時間陪你這麽鬧。後來覺得,也不是真的完全沒有這點時間,就考慮了接受你的可能性。”

和春被這思路驚着了,他一直好奇曲景明到底怎麽想的,沒想到結果是這麽……理性的時間安排問題。他一時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無奈,幾乎就想問“那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又覺得這個問題未免太婆婆媽媽,話湧到喉嚨便閉了口。

曲景明總結了一下最後觀點:“我對同性戀沒所謂接受不接受,我接受的是你而已。”

和春又被驚了一腦門,這次不是因為此話思路清奇了,而是因為他敏銳地從中品味到幾絲糖分,幽幽的細細的,吸一口就往心裏滲一點,綿綿無絕似的,攪得整顆心都甜了——這話比“我喜歡你”管用多了。

曲景明是情話高手,自己那些四個字三個字的表白,都俗氣。

曲景明看他一臉呆愣表情,笑了笑,關了燈,把腦袋埋在他脖頸邊上,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我說過了,你能扛多少,我就能扛多少。就算我被和姨送走也沒有關系,我會等你找來的,不要着急,沒什麽可擔心的。”

和春“嗯”一聲,把他抱得很緊。兩人好了一個學期,他第一次踩到踏實之處,這麽會兒,他真的什麽也不擔心,世界這麽大,人生這麽長,他還怕沒有時間、沒有地方跟他談戀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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