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嬌兒┃我叫寶莛,不叫七狗兒
雙水村西路是一片偌大的耕田,田裏是剛剛收了莊稼還沒有重新耕犁播種的深色土地。
郭楊氏從西路的茅草屋裏踉跄着拖曳着肮髒的布鞋往南面的村子裏走,一路地上青草幽幽,卻又因着頂着毒日頭所以步履匆匆,實在沒有什麽欣賞的心情。
穿過幾條泥巴路,走過村中央的水井,再往南走幾步,便可以看見一顆巨大的槐樹,槐樹從一個糊着泥巴的土牆院子裏面伸出來,歪着脖子散開一大片陰涼,幾乎将院子裏面的三間土房全部籠罩進去。
郭楊氏身上穿着棉麻的藍色布衣,頭上包着一塊兒淨面的綠色頭巾,黝黑的稍微挽起袖子的胳膊上是個竹籃,底部黑乎乎的已然發了潮,生了黴,籃口不少竹條直接繃斷,但又似乎還能湊活一段時日。
她看着那土牆院子,眯了眯自己的三角眼,眉頭的皺紋頓時憂愁的爬了出來。生怕旁人瞧不見她的苦楚一般,偏還要佝偻着瘦削的背部,畏畏縮縮的靠着牆邊兒走,走到土牆入口,又深吸一口氣,這才鼓足勇氣走進去。
郭楊氏做賊一樣,眼睛滴溜溜的轉起來,在看見大樹下蹲在地上玩蛐蛐兒的幾個男娃子,咽了咽口水,目光直接定格在那最小的男孩身上。
那孩子身上穿着和旁人比起來都要明顯幹淨整潔不少,才五歲,趴在哥哥的背上,雪白的臉蛋挨着哥哥黝黑的臉,也不嫌棄,就這麽跟着叫好,也不知道看得懂哪個的蛐蛐兒贏了沒。
“七狗兒!瞧你跟你哥哥們耍的,渾身髒兮兮的,快過來,小姨給你拍拍。”郭楊氏見沒人看見她,當即就習慣性的喊七狗兒過來幫她一幫。
七狗兒還小呢,不像他那幾個哥哥,每回見着她都愛答不理,郭楊氏也不敢去招惹那些半大小子,也就只能拿捏最小的那位了。
小名兒七狗兒的男孩聽見有人喊他,當即從四哥哥的身上跳下去,屁颠屁颠的像個小仙童似得,走到陽光下面去,仰着一張未來可期的可愛臉蛋,撒嬌一般對郭楊氏埋怨道:“小姨,我叫寶莛,不叫七狗兒。”
郭楊氏很合時宜的笑了笑,一把拽住男孩的手,一邊拉着小朋友往屋裏走,一邊說:“七狗兒可是你外祖母給你們兄弟順下來的乳名兒,你是我姐姐的第七個孩子,你不是七狗兒誰是呀?”
男孩別別扭扭的‘哼唧’着,被領進堂屋,就睜着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看着小姨往裏屋張望,體貼地說:“小姨,你來找娘嗎?她剛去曬蘿蔔了,不過應該馬上就能回來,六哥跟着雲廬神醫采藥去了,不知道晚飯的時候能不能回來……”
小家夥掰着指頭數家裏的人:“三哥哥去釣魚了,四哥哥和五哥哥在外面。”
郭楊氏連忙搖了搖手,表示知道,但緊接着又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己骷髅一樣的手腕,蹲下來悄悄對七狗兒說:“七狗兒,這樣吧,你知不知道你娘倉房的鑰匙在哪兒?”
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倒影着郭楊氏急切的哄騙表情,聲音清澈:“娘随身帶着呢,只是娘昨兒還說今年的收成不好,城裏的叔叔們都沒有口糧了,把我們自家分得的糧食都拿出去,只留了一些地瓜和蘿蔔白菜。”
郭楊氏不信,瞪圓了眼睛捏了捏七狗兒嫩得跟女娃娃一樣的臉蛋,說:“才幾天不見,盡跟你哥哥們學說這些瞎話,哪個不知道你們家?姐夫領兵打仗這麽些年,雖說不常回來,但什麽東西都交給姐姐保管,莫說米面那些東西了,縱使是牛羊肉都有的,要不然你咋長這麽一肥二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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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寶莛小身板一頓,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就他這五短身材,連嬰兒肥都硬生生餓沒了,哪裏來得一肥二胖?!
可他也不好反駁,畢竟和眼前蒼老幹癟的小姨來比,他說什麽,都沒有說服力。
話音這頭剛落,從外面就有兩串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稍快些,兩三下跨進了院子,然後将身上的背簍竹具一應往牆角一丢,和外面的兩個半大小子又說了什麽話,徑直就走進堂屋,跟捉奸似得一腳踹開虛掩的木門,看了一眼被吓得差點兒一屁股坐地上的郭楊氏,‘哼’了一聲,說:“小姨又拉着七七說什麽呢?和我也說說?”
郭楊氏尴尬的站起來,跟個下人一樣低眉順眼的搓了搓手,支支吾吾不敢和這個人高馬大的三狗兒對視。
這三狗兒大名叫甚郭楊氏根本記不得,但附近的小子們大都叫三狗兒一聲‘豁口’,說的就是這人嘴巴厲害,跟沒把門一樣,天王老子來了都能罵一夜。
“三哥哥,你釣到魚了嘛?”顧寶莛見三哥光着腳丫子就回來了,連忙湊過去,随後便被三哥的手掌按了按腦袋,拽着頭上兩個裝可愛的小發包。
“沒釣到,你卻成天一眼看不見,就要被某些打秋風的給釣走,三哥跟你說的事情,你是不是從來都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出?嗯?”三哥一邊說,一邊拽着顧寶莛的發包晃了晃,随後稍微一勾腰就将弟弟給攔腰挂在臂彎上,一巴掌打在那還穿開裆褲的屁股上!
“呀!”顧寶莛疼得眼淚花子都瞬間出來,委屈地叫了一聲。
三哥便扯了扯嘴角,将小七放下,一雙丹鳳眼又掃過小七臉蛋上被掐過的紅印子,立即又皺眉,瞪着郭楊氏,冷聲說:“你掐他了?”
郭楊氏連忙搖頭,哆哆嗦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好在這個時候總是東瞟西望的眼睛發揮了作用,總算是看見了救星,三步并作兩步的就往外走,拉着剛放下背簍的黑胖女人便哭道:“姐姐啊,你快看你家三狗兒,他就是這樣對長輩的嗎?!動不動就要打人!”
被叫做姐姐的女人身材矮胖,被幹瘦的妹妹一拽,紋絲不動,只是看了一眼這幾年來越發管不住的老三,溫和的笑了笑,拍了拍妹妹的手,說:“你別理他,等他老子回來,他就知道厲害了,快進來坐,你來多久了?怎麽不自己倒碗茶?七狗兒涼的茶可甜了,兌了後山的蜂蜜哩。”
郭楊氏立即點頭如搗蒜,但眼睛裏也開閘放水一般開始流淚了,但似乎自知在一衆晚輩面前哭很丢人,于是又用黑乎乎的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說:“姐,還是你好。”
顧楊氏憨厚的面上流露出些許感傷,嘆了口氣,拉着妹妹望裏屋去,順道一巴掌拍在老三的手臂上,彎下身子,一把抱起嬌兒顧寶莛,便說:“你去把外頭曬好的蘿蔔揀去放到簸箕裏面,明天還要曬。”
老三在外頭再威武一條瘋狗,在家裏被老娘打了一巴掌也是不敢吭聲,埋頭就跟還在外面玩蛐蛐兒的老四老五收拾蘿蔔去。
小子們都打發走了,曾經一個肚皮裏出來的楊氏姐妹終于有了說話的空閑,兩人往炕上一坐,顧楊氏的嬌兒就伸出細白的小手慢吞吞拿起倒扣的陶碗,又雙手捧着一個大水壺往碗裏倒茶。
說是茶,其實根本沒有茶葉,只是燒過的水放了蜂蜜後又涼在水壺裏面而已。
顧楊氏心疼嬌兒,看見顧寶莛捧水壺的力氣都沒有,搖搖晃晃的,就忍不住幫扶一把,順道又将剛倒好的茶水推到妹妹那邊,輕聲說:“福子,快嘗嘗,小七可愛這茶了。”
郭楊氏的閨名便叫福子,原名楊福,只是嫁給郭瑞文之後,便成了郭楊氏,福子這個名字,很少有人叫了。
郭楊氏一聽這個名字,又淌下幾行淚來,裏屋此時沒外人,那小家夥七狗兒又還小,所以郭楊氏也就不避諱,傷傷心心地一把握住姐姐那和自己一樣粗糙的手,說:“姐,好姐姐,我知道我實在是不應該開口的,可你如果也不能幫我,妹妹我就只好餓死了……”
“姐姐,瑞文他屋裏那個有了身孕,你知道的,我和瑞文雖然成婚快二十年了,但也沒有個孩子,他好不容易有了個香火,家裏都寶貝着呢,可現在城裏頭已經很久沒有下發葷食了,實在是熬不住,不吃點補的東西,恐怕孩子都要沒了,我只好找你來,看看你這裏能不能給點葷腥……”
“姐,你茲當可憐可憐你妹妹,把你給七狗兒的好東西,稍微勻一點給我吧,我也不會到處說的。”
顧寶莛簡直想站起來罵街,他哪裏看起來像是吃獨食兒的人?整個稻梁縣城都是有官兵親自分發食物,每家每戶按照人頭數給,從不給多,也不貪墨,即便他爹是造反頭子也沒有特殊待遇好嗎?!
顧寶莛沒見過他那位三哥口中英明神武的老爹;不知道老娘口中谪仙一樣帥得走出去就有無數男人想拜把子,女人想以身相許的老爹到底多厲害;更不曉得五年沒着家的老爹在外面是個什麽形勢。
但顧寶莛身在老爹七十萬軍馬的大後方,從出生到如今最能感受到的就是老爹對軍中士兵的威嚴,說戰時他與和他一起打拼的兄弟們沒有高低貴賤,全部一視同仁,那便是絕對的一視同仁,家屬也沒有例外。
于是留守後方的老将軍便嚴格執行老爹的命令,可謂是軍令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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