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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長寧頓住了腳步,一時之間,再也邁不出步子。

她站在那裏,身後是幽靜的院落,西邊天空的晚霞已經漸漸褪去了紅色,剩下一片鴨蛋青,清透透明,好像那高遠的天空之上,有另外一個世界。

長寧往後看了一眼,越過高高的重檐,看到那泛青的天空,不知為何,心情驟然沉重,她想見慕昭,又不想見他。

很想見他,又害怕見他。

明間同次間之間的隔扇門關着,長寧默默盯着那門,如意一向善解人意,哪裏會不知道主子心裏的忐忑。

她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上前同長寧說道:“殿下,慕昭公子既然這般來見,定然是還對殿下有心。”

在外人面前,如意一向稱呼長寧為“皇後娘娘”,但是,私底下,她還是稱呼她為“公主殿下”。

而她也知道,長寧更喜歡大家叫她公主,而不是叫她皇後。

以如意的身份,她是長寧的貼身侍女,伺候了長寧十幾年,哪裏會不知道長寧絲毫不喜北齊皇帝蕭祐,不僅不喜,而且還很厭惡。

被蕭祐握了手,她會洗手數次,之後又用手帕擦手,要是讓蕭祐知道他的皇後這麽惡心他的觸碰,他估計會大發雷霆,定然不會讓長寧有好日子過。

既然長寧這般厭惡蕭祐,她又怎麽可能喜歡別人叫她皇後。

再說,長寧也只是有一個皇後之名而已,根本沒有皇後之實。

以如意所想,蕭祐會娶回長寧公主,只是想要羞辱大周和長寧而已,将長寧娶回國之後,便沒有真正寵幸過她,現在還将她遣到了這相當于是冷宮的鳳栖山莊,派人看守,又哪裏有一點對自己皇後的親近和尊重。

而長寧作為和親的公主,她比起是作為一個女人存在,更是作為一個政治象征——大周輸給了北齊,所以必須要送公主來和親。

在這種情況下,如意是擔心長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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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長寧很厭惡蕭祐,并不想得到蕭祐的寵幸,但是,要是長寧一直不得蕭祐的喜歡,她現在才十六歲,她以後要怎麽辦呢,就這麽在這幽冷的鳳栖山莊裏度過一生嗎,這也太可悲了。

如意跟了長寧這般久,完全明白自己的主子并不是個懦弱的等待厄運降臨的人,但要怎麽改變現狀,如意也完全摸不透長寧的心思。

這次慕昭突然出現,如意吓了一大跳,卻逾越地将慕昭藏在了公主起居室的稍間裏。

長寧看了如意一眼,右手擡起來輕輕放在了胸前,像是做一個打起精神的動作,其實是她碰了碰慕昭送給她的那塊龍鳳佩。

當初長寧嫁入北齊和親,并沒有将這定情信物的龍鳳佩還給慕昭。

她當時有想過應該将這玉佩還給慕昭,但想到還給他之後,自己就要這般孤獨地到北齊了,便無法下定決心。她并不是舍不得這玉佩,只是舍不得還存在的和慕昭之間的牽絆。

當初下定決心要嫁到北齊來和親時,長寧因滿腔憤慨,尚不覺得多麽悲傷,等真到了北齊,遙望故國,才感受到了悲苦,于是越發想慕昭。

她想,她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從此即使在同一片天空下,但是,兩人卻成了陌路,這讓她回想起來,便覺得難以忍受。

在從前,她的确喜歡慕昭,但是,她知道,這份愛,并沒有到願意将一切都付出給他的程度。

但在之後,夜深人靜,她撫着挂在頸子上的玉佩,卻有情深難舍的強烈感情。

但此時想到慕昭就在裏面的屋子裏,卻又如近鄉情怯一般,讓她的每一步都那般沉重。

她覺得雙腳沉重,幾乎難以邁動,但她還是走到了隔扇門邊,如意已經替她推開了門。

五月天氣,窗戶已經撤下了厚窗紙,換上了薄窗紗,傍晚最後的天光從窗戶映入房中,房間裏光線淺淡,長寧深吸了口氣,穿過次間,往稍間走去。

次間和稍間之間只有一個落地罩,挂着珍珠簾。

如意要替長寧撥開珍珠簾,長寧側頭對她說道:“如意,你先出去吧,我自己進去就好了。”

如意便行了一個告退禮,退出去了,将那隔扇門也關上了。

長寧回頭看了看那隔扇門,就自己撩起了珍珠簾,珍珠簾上的琉璃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宛若樂音。

長寧邁步走了進去,便看到了站在隔扇窗邊的男人。

窗外天光已經逐漸暗淡,房間裏卻并沒有點上宮燈,光線更加暗淡。

站在窗邊的男人,恐怕已經身高有了八尺,身上穿着北齊京中禁軍的校尉軍服,腰側甚至懸有長劍,他靜靜看着長寧,面孔被掩在了黑暗之中,長寧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孔。

珍珠簾在長寧的身後嘩啦啦地垂下,長寧在一頓之後慢慢朝慕昭走了過去,這時候的慕昭,讓她覺得遙遠且陌生。

等總算停在他的面前,她只能仰頭看他。

這般近的距離,她才将他看清了。

慕昭變了很多,他是個成年男人的模樣了,更甚者,他的眼睛過于黑沉深邃,讓長寧幾乎不敢認他,他已經俨然是另一個人。

長寧頭上的華勝随着她的動作輕輕地顫抖着,就像是長寧此時顫抖的心一般。

她盼着慕昭能夠先說話,畢竟是他來找她的,但慕昭只是盯着她,卻沒有言語。

長寧一向覺得自己是個性情堅毅的人,此時卻不知為何鼻子發酸,喉嚨也些許發哽,在張了兩次嘴後,才總算發出聲音來:“你在怨我嗎?”

其實她剛才已經想過,見到慕昭,應該問他現在大周和北齊的具體形勢,他是如何回到北齊來的,現在怎麽樣,他是怎麽進到這明熙居裏來的……

但是,那幽怨的感性之言,卻先于這一切從她的嘴裏說了出來,說出來後,她便更覺得傷心了,莫名地傷心,似乎沒有原因,似乎那原因太過清楚明白,已經是她身周的空氣,無時無刻不包圍着她,但她卻無法捕捉。

慕昭不知道在想什麽,面色深沉,神色完全沒有變化,他似乎已經同往年完全不一樣了。

他好半天才說道:“我無法怨你。”

說完,眼神總算有了波動,帶上了一種毅然決然,但是眼底深處又有悲傷。

長寧苦笑了一下:“為何不怨我,我應過等你,但我失言了。”

慕昭搖頭:“前線将士不能抵擋住敵軍,讓北齊軍長驅直入南下,危及京城,公主只身犯險,只能答應以和親換北齊退兵,身為男人,只能恨自己無能,如何怨你!”

長寧聽他這麽說,不知為何,卻并不高興,只是難過,她搖着頭,說道:“當初皇兄初登基不久,就遭遇外憂內患,這不是因為大周不努力,所以才讓公主和親,只是形勢如此,完全沒有辦法。人生很多時候,便是沒有辦法。我想,你比我更加明白,不是嗎。所以我嫁到北齊來,并不怨恨故國,反而為它憂心。一心只想它能夠強盛,不要再成狼口的肥肉了。”

慕昭深吸了口氣,長寧還是原來的長寧,比起關懷一己之幸福安危,她更關心大周。

慕昭想到自己一直囿于感情,反而顯得狹隘了。

他說:“陛下提拔了數位強将,已經鞏固了北方防線,對西梁的作戰,近來也多有勝仗,公主不必擔心。”

長寧微微蹙了眉:“為何不再叫我的乳名,既然如此,你冒着殺頭之罪,擅自進皇後的起居之所,是來做什麽?”

要是從前,長寧這般說,慕昭定然面臉通紅,張口結舌,害羞尴尬得不知如何應答,但此時的慕昭,卻并沒有任何慌亂之色,反而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想了辦法,入了京城禁軍,現在被調來暫時負責護衛鳳栖山莊。其實我已經來了幾日了,我知道你有辦法和外面通消息,也知道這裏的禁軍侍衛并不堪用。所以便想了辦法進來了,你放心吧,除了如意,沒有他人知道我在這裏。”

長寧往後退了一步,說:“那你覺得我是問你這個嗎?”

慕昭嘴唇動了動,深吸了口氣後才說:“我一直惦記你,是以專門來了這裏。你想聽我說這句話,是嗎?”

長寧想,慕昭還是原來的慕昭。

她突然走上前去,伸手抱住了慕昭的腰,将臉埋在了他的懷裏。

慕昭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了,她只能将臉埋在他懷裏。

慕昭身形一僵,随即就放松下來,然後又擡手,在一瞬間的遲疑後,将長寧緊緊箍住了。

長寧不覺得自己是非找個人依賴的人,但她現在實在想抱住慕昭,她說:“我也想你,一直都想。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是千山萬歲相隔,再無見面的緣分。”

慕昭被她這句話說得心裏也有些傷心,愛意宛若窗外的暮色,籠罩下來,便是鋪天蓋地。

慕昭聲音些許發哽,道:“蕭祐帶兵北上和鞑靼交戰,現在京中反而兵力不足,我帶你走吧。”

長寧因他這話一愣,“走到哪裏去。”

慕昭說:“你想去哪裏,我都帶你去。”

長寧卻搖頭:“我哪裏也不能去,若是我走了,以蕭祐的狂傲和剛愎,定然馬上轉而攻打大周,大周還沒有準備好,皇兄還沒有完全掌控全國将帥和兵馬,大周還需修養,不能承受住蕭祐的大軍壓境。我不能走。”

随即,她又擡起了頭來,目光盈盈地凝視慕昭:“再說,這天下之大,以你我身份,又能到哪裏去立足。”

慕昭沉默了片刻,擡手輕輕撫摸長寧的面頰,房間裏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只能模糊地看到對方的面孔,慕昭說:“那你要我怎麽辦。”

長寧道:“我希望你能保重自己,待大周攻下北齊,蕭祐一死,我便同你遠走高飛,好不好。”

長寧說着,擡手抓住了慕昭的手,“好嗎?”

慕昭反手扣住她的手:“嗯,好。”

随即,他将長寧抱了起來,長寧一驚,“你做什麽?”

慕昭身高體健力氣大,長寧在他的懷裏根本無法掙紮動彈,只覺得慕昭邁的步子甚大,抱着她撞開了裏間的門,長寧瞬間明白了慕昭的意圖。

“你太放肆了!”她擡手要打慕昭,但怕驚到外面的人,卻不敢大聲說話。

慕昭已經将她放到了床上,長寧的身體觸碰到床的那一剎那,腦子一下就亂了,她又慌亂,似乎又覺得踏實。

她甚至完全無法辨明自己的心思。

長寧的卧室裏,按照她的要求,在窗戶處安裝了窗簾子,窗簾關着,外面院子裏已經點亮的宮燈,光芒并不能照進來,房間裏已經徹底黑暗了。

長寧只能模糊地看到慕昭,她想要說什麽拒絕他,她知道自己可以讓他停下來,但不知為何,又完全不想說。

一切話語,都被哽住了。

慕昭伸手撫摸她的面頰,俯下身來親吻她,聲音裏并沒有急色之色,反而帶着些許傷懷:“你本就該是我的妻,老天為何如此待我們。”

長寧擡手抱住了他,回應他地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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