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晴陽覆雪

“很小的時候,婉娘告訴我,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是皇後,皇後居住的宮殿就叫做‘坤寧宮’。我就問婉娘,坤寧宮是什麽樣。”

“婉娘說,她也不知道。

“我坐在鄉間漏雨的屋檐下,便想,如果能變作那天上飛過的鴻雁,能飛去繁華的京師,飛到那紫禁城裏,看一看坤寧宮是什麽樣,該有多好?”

宮門幽閉,僅左側一扇窗虛開。

天空陰沉,光線昏暗。

往日熱鬧的坤寧宮裏,此刻一個宮人也看不見了。

只剩下姜雪寧長身跪坐于案前,用白皙纖細的手指執了香箸,在案上那端端擺着的錯金博山爐裏輕輕撥弄,絲縷般的煙氣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她織金鏽鳳的衣袂長長地鋪展在身後,繁複的雲紋在幽暗中隐約游動着點點光輝。

“後來,我果然到了京師。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大玩笑,給了我一顆不該有的妄心,卻讓我在鄉野田間長大,沒養出那一身京中名媛、世家淑女的氣度,還偏把我放到這繁華地、争鬥場,僅施舍予我一副好皮囊……”

姜雪寧的容貌是極明豔的,灼若芙蕖。

蛾眉婉轉,眼尾微挑,檀唇點朱,自是一股渾然天成的妩媚,又因着這些年來執掌鳳印、身在高位,養出了三分難得的雍容端莊。

低眉斂目間,便能叫人怦然心動。

尤芳吟在她側後方靜立良久,聽着她那渺似塵煙的聲音,想起她在世人眼中機關算盡、争名逐利的一生,忽然便有些恍惚起來。

竟有一種悲哀從心頭生起。

她們都知道,她已經逃不過了。

姜雪寧忽然就笑了一下:“芳吟,這段時間,我總是在想,我果真錯了嗎?”

小時候,她被婉娘養大,不知自己身世,在莊子外的田園山水裏撒野,是一只誰也管不住的鳥兒,只有婉娘的胭脂水粉能讓她回家。

婉娘出身瘦馬,是女人中的女人。

她說,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只有男人能征服;而女人,只需征服男人,便也征服了天下。

輾轉回京後,她認識了勇毅侯府的小侯爺燕臨,他帶她女扮男裝,在京城裏肆意玩鬧,連她爹娘也不敢管教太多,頗有幾分竹馬青梅之意。

後來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謀反案。

燕臨一家被流放千裏。

那尚未及冠的少年在夜裏,翻了姜府的高牆來找她,沙啞着嗓音,用力地攥着她的手:“寧寧,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姜雪寧卻對他說:“我要嫁給沈玠,我想當皇後。”

猶記得,那少年時的燕臨,用一種錐心的目光望着她,像是一頭掙紮的困獸,紅了眼眶,咬緊了牙關。

那一晚少年褪去了所有的青澀,放開了她的手,轉身遁入黑暗。

五年後,她已是沈玠的皇後。

登上後位的路并沒有那麽順利,所以在她短暫的生命裏,像燕臨這樣的人還有不少。

比如吏部侍郎蕭定非。

比如錦衣衛都指揮使周寅之。

甚至,是後來殒身夷狄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只是,誰也沒想到,昔日少年會有卷土重來的一日。在邊關立下戰功後,燕臨投了謝危,打着“清君側”的旗號,披甲歸來,率軍圍了京城,控制了整座紫禁城,也将她軟禁。

沈玠被人下了毒,纏綿病榻,不理朝政。

他便堂而皇之地出入她宮廷,每每來時屏退宮人。

朝堂內外,無人敢言。

人人都知道,他是謝危的左膀右臂。

謝危屠了半座皇宮的時候,是他帶兵守住了各處宮門,防止有人逃走;謝危抄斬蕭氏九族的時候,是他率人撞開了緊閉的府門,把男女老幼抓出……

如今,他便與那一位昔日的帝師謝危,站在她宮門外。

沈玠已經駕崩,留下诏書命她垂簾聽政。

然而從宗室過繼來的儲君,尚未扶立登基,便在趕來京師的途中,被起義的天教亂黨割下頭顱,懸在城門。

現在,輪到她了。

姜雪寧輕輕眨了眨眼,濃長卷翹的眼睫在眼睑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讓她此刻的神情帶上了幾分世事變幻難測的蒼涼。

尤芳吟有些悵然地望着她。

她卻已擱下了香箸,蓋上香爐,取過了案上那四四方方的大錦盒,打開來。裏面端端地放着傳國玉玺,和一封她一個時辰前寫好也蓋了印的懿旨。

懿旨裏寫,她自願為先帝殉葬,請太子太師謝危匡扶社稷,輔佐朝政,擢選賢君繼位。

姜雪寧忽然擡首向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什麽時候,下了一夜的雪已經停了。

耀眼的陽光從陰沉的雲縫裏透出來,照進這陰慘宮廷的窗內,投下一束明亮的光線。

她呢喃了一聲:“若早知是今日結局,何苦一番汲汲營營?還不如去行萬裏路,看那萬裏河山,當我自由自在的鳥兒去。這輩子,終不過是誤入宮牆,繁華作繭……”

尤芳吟默然無言。

姜雪寧便問:“芳吟,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還會來嗎?”

尤芳吟是姜雪寧認識過的所有人裏,最奇怪的那一個。

她本是個伯府庶女,笨拙可憐,一朝跌進水裏竟然大變了性情,從此抛頭露面、經商致富,開票號、立商會,短短幾年間便成了江寧府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叫她“尤半城”也不為過。

只是她運氣不好,在這一場宮廷朝堂的争鬥中,先站錯了隊,後來雖也投誠了謝危,可這些日子以來也被防着,軟禁在這宮中。

兩人慘到一塊兒,倒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己。

姜雪寧聽她講她白手起家的經歷,好多都是新奇的話兒,還聽抱怨她經商時去過的海外夷國,連蒸汽機都沒出現。

蒸汽機是什麽,姜雪寧不知道。

但尤芳吟總說自己并不是這兒的人,而是來自一個很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

她還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如果知道了它,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在這一場争鬥中行差踏錯。

只是可惜,她知道得晚了。

尤芳吟幽幽地嘆了口氣,苦澀地一笑:“這鳥不拉屎還淨受氣的時代,誰愛穿誰穿去!”

姜雪寧好久沒聽過這麽粗鄙的話了,恍惚了一下,卻想起時辰來,只忽然揚聲喊道:“謝大人!”

朱紅的宮牆上,覆蓋着皚皚的白雪。

宮門外黑壓壓一片人。

燕臨按劍在側。

為首之人長身而立,聞言卻并不回答。

姜雪寧知道他能聽到。

這是整個大乾朝心機最深重的人。

聖人皮囊,魔鬼心腸。

兩朝帝師,太子太師,多少人敬他、重他、仰慕他?卻不知,這一副疏風朗月似的高潔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顆戾氣橫生、覆滿殺戮的心:天子所賜的尚方劍下,沾滿了皇族的鮮血,殺得護城河水飄了紅;撫琴執筆的一雙手裏,緊扣着蕭氏滿門的性命,受牽連者的屍體堆疊如山。

這是唯一一個她窮盡渾身解數也無法讨好的人。

“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姜雪寧眼底,突地墜下一滴淚來,烙在她手背上,“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複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玠,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一生飄搖跌宕的命跡,便這般劃過。

匕首便在她袖中。

她輕輕将其拔出,寒光閃爍的刃面,倒映着她的眼和鬓邊那一支華美的金步搖。

姜雪寧的身體顫抖起來,聲音也顫抖起來,眼底蓄滿了淚,可她也沒資格去哭,只一字一句,泣血般道:“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官,誠望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誰能料得到,薄情冷情仿佛沒有心的皇後娘娘,如今會有一日,以己之命,換區區一刑部侍郎?

究竟是她沒心,還是旁人沒能将這一顆心焐熱呢?

宮門外那人久立未動。

過了好久,才聽得平淡的一字:“可。”

真是好聽的聲音。

還像很久以前。

姜雪寧釋然一笑,決絕擡手——

“噗嗤。”

鋒銳的匕首,劃破纖細脖頸上的血脈時,竟是裂紙一般的聲音,伴随而起的,似乎還有宮門外誰人長劍墜地的當啷聲響。

她也倒下去了。

精致的金步搖砸在地上,上頭鑲嵌着的深紅寶石碎了又飛濺出去。溫熱的鮮血,順着臺階,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慢浸開,像極了她年幼時常光腳踩着玩的那條淺淺的溪水。

誤入宮牆,繁華作繭。

這坤寧宮,終成了吞她骨、葬她命的墳墓。

窗外晴陽出來,照在雪上,一點一點,到底慢慢化了……

好長的一夢,夢裏一世因果全都混沌,唯有刃鋒過頸時的感覺,清晰至極。

真疼。

姜雪寧想,早知道,該選個不疼的方式去死。

“咳。”

夢裏好像有什麽壓着她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于是她咳嗽了一聲,終于費力地睜開了眼。

然而這一看卻吓着了。

她躺在一張淩亂的榻上,更确切地說,是躺在兩個男人中間。近在咫尺處,是一張隽秀儒雅的青年的臉,幾乎與她氣息相交,甚至還擡了一只手來大大咧咧地攬住了她。

姜雪寧簡直頭皮一炸。

這場景,不得不讓她想到當初燕臨返朝後,将她軟禁,總是悄無聲息踏入她宮中,讓她連覺都睡不安穩……

她一下把這人的手甩開,翻身從榻上站了起來。

那青年醉夢中掀開眼簾,倒奇怪她這般舉動,只半坐起身來,還要伸手去拉她:“唔,姜兄我們繼續睡——”

“放肆!”

好歹是當過皇後甚至號令過百官的人,姜雪寧聽他出言不遜,還見他舉止放浪,完全下意識地一巴掌朝他臉上甩去!

“啪!”

這一聲響亮得很,終于驚動了軟榻另一頭枕着劍酣睡的玄袍少年。

他睜開眼,是長眉挺鼻薄唇,自有一身銳氣。一看這場景,有一剎的茫然,可緊接着就瞥見了華服青年那淩亂的衣袍和右側臉頰上五道微紅的手指印,以及姜雪寧那一張又驚又怒的臉。

“铮”地一聲,少年反應過來,瞬間跨步擋在姜雪寧身前,拔劍出鞘,劍尖壓在了青年脖頸!

尚存一分青澀的面容上覆滿冰霜。

他寒聲質問:“你對她做了什麽?!”

青年一則驚訝于他竟這般沖動敢拔劍向自己,二則又委屈又無辜,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臉頰:“能做什麽?本王又不斷袖!”

少年眉峰皺起,看他的眼神十分懷疑。

本王……

姜雪寧忽然愣住了。

直到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聞見自己一身酒氣,發現自己穿的是銀線繡竹紋的青袍,作少年打扮,剛才打人的手掌上也傳來火辣辣的疼。

女扮男裝。

不是在夢中。

而那被劍指着的青年的臉,和這擋在她身前的少年的身影,終于漸漸從她記憶中浮了上來:一個是後來當了皇帝的臨淄王沈玠,一個是後來當了亂臣的小侯爺燕臨!

這就是尤芳吟常念叨的“重生”嗎?

她前世小心謹慎,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剛開始就甩了未來皇帝一巴掌……

現在跪下來謝罪,來得及嗎?

【洗心懷,故人在】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