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杠精答卷

想起上一世尤芳吟所說的她所在的那個世界, 再想想自己待的這地方,姜雪寧也不知為什麽,心底裏不大爽快起來。于是埋頭重新盯着這些先生們出的題看時, 也越看越不順眼。

原本她是準備裝個不求上進的廢物。

但現在, 盯着盯着就生出幾分擡杠的心思來:反正也不留在宮裏面,還怕得罪這幫老頭兒?

姜雪寧纖細的手指提着那一管筆,慢慢在手裏面轉了轉,唇邊忽然就挂上了一抹笑。

整張題卷确如謝危先前所說, 并不是特別難,所考校的內容大多都是孔孟之道,另加上一些詩文韻律, 樂理知識。

現在她已經用狗爬一般的字答了一小半。

至于這剩下的一大半……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 匹夫不可奪志也。當作何解?如何論‘君子貴立志’?”

姜雪寧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在答卷上畫了個王八,然後寫:“一說, ‘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 此不足為勇也’, 二說‘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既是‘匹夫’,便屬庸碌,何來有‘志’?既無志, 有什麽奪不奪的?予不知當作何解, 唯明了一事:聖人原來也胡說八道!”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請以‘德’字立論。”

這話的意思是,孔子說, 上天給予了我這樣的品德,宋國的桓魋能把我怎麽樣?

據說孔子去陳國時經過宋國, 宋國的司馬桓魋聽說後,便去加害孔子。當時孔子正與弟子們在大樹下講周禮,桓魋便帶人砍倒了大樹,想要殺孔子。

這話是孔子在逃跑途中說的。

讀書人向來将孔子奉為“聖人”,凡孔聖人說的都是對的,便是瞎說鬼扯也能給你附會出一堆的道理來。

姜雪寧看着這句白眼差點翻上天。

一個人具備了“德”,就能逢兇化吉、不懼別人的加害?扯什麽淡呢。而且這還是形容自己,吹起自己來也真是不臉紅。

對于這一題,她可有太多的“論”想要立了。

當下便又刷刷在答卷上奮筆疾書。

除了字醜一些外,沒什麽大毛病。

一個半時辰很快過去。

這時殿中其他人多已經停了筆,宮人敲響了殿中的銅磬,便上來收卷。

收到姜雪寧面前時她還趴在案上一通寫。

宮人咳嗽了一聲:“姜二姑娘,交卷了。”

姜雪寧不為所動,都不擡頭看她一眼,只道:“哦,等我寫完最後一句。”

宮人不由為難,下意識轉頭看向已經站起身向這邊看來的謝危。

謝危沒說什麽。

那宮人便只好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地等着姜雪寧寫。只是她這“最後一句”好像格外地長,刷拉拉又寫了許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時心底都有些納悶:不該呀。姜雪寧先前給他們押過的題好像都考到了,由此可見她是早有準備的,而這題卷也不是很難,似蕭姝、樊宜蘭這樣的,其實只花了一個時辰便将答卷寫好了,只是都不願出風頭,沒有提前交罷了。怎的她需要這麽久?

好不容易,她終于擱了筆,這才把寫得密密麻麻的答卷從案上揭了起來,吹了吹墨跡,然後交給了等待已久的宮人:“有勞了。”

宮人暗暗松了一口氣。

她只當是這位姜二姑娘對待考校格外認真,學識淵博,因而答卷才這樣滿。可當她接過答卷來一看,這滿眼鬼畫符似的字是認真的?而且還寫了這老多……

額頭上冷汗都差點出來。

宮人也不敢多言,收好所有答卷做了一番整理後,便呈上去給了謝危。

這時便算考校完成。

衆人多少都放松了一些下來。

方妙坐的位置距離姜雪寧近些,看着上方的謝危接過答卷來在案頭上鋪平之後,便将腦袋湊到她身邊,問:“你怎麽答了那麽久?難道是題中有什麽不大容易發現的玄機?”

玄機是沒有的。

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杠精的智慧。

姜雪寧也擡眸向上面看了一眼,見謝危并沒有注意下面,才轉頭壓低了聲音道:“我只是比較笨,所以答得比較久。”

笨?

她看着像是跟“笨”字沾邊?

方妙瞬間不想跟她說話,只覺她這是“明明很厲害卻偏要謙虛兩句”的虛僞,于是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裝吧。”

姜雪寧見她不信,也不好再多解釋什麽了。

反正答完卷後她一身輕松。

這次的答卷完全是“對症下藥”,只怕那幾個老頭兒見了得吹胡子瞪眼,氣出二兩血來。她不愁出不了宮!

于是便悄悄開始打量謝危。

案頭上放在最面上的一份答卷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的。

一手簪花小楷極為漂亮,看得出練過很長的時間。

謝危看過之後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将這份答卷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答卷來看,神情還是淡淡,下頭坐着的衆人,沒辦法從中看出什麽端倪來。

可等到第五份答卷時,他眼角忽然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正密切注意他神情的姜雪寧,心中頓時一震:到自己了,到自己了!

想想上一世的謝危。

熟讀聖賢書,精通百家言,寫得一手好字,談得一手好琴,也不知見了她這一份答卷,會不會七竅生煙?

這人若要當場變臉,該多刺激?

天知道謝危在看過了前面四份字跡工整的答卷後,驟然間看見這第五份答卷上密密麻麻的狗爬字時,心底受到了多大的沖擊。

橫豎不直,撇捺倒歪。

活像是道士畫鬼符,便是連學堂裏七八歲的孩童都能寫得比這好!

有那麽一剎那,他眉尖蹙起,擡手便想将這一張答卷扔到地上去。

可一看卷首,“姜雪寧”三個字映入眼底。

謝危捏着答卷的手指便緊了緊,只将目光擡起,向着此刻殿中已經被外面天光照得明亮的一角看去,竟看見姜雪寧正偷偷看着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底有點狐貍似的狡黠的暗光。但他視線才一轉過來,那種慧黠的暗光立刻消失了個幹幹淨淨,只用一種尴尬又怯生生的目光看着,很快便低下頭去,好像知道自己答得有多糟糕,心底很為此忐忑似的。

謝危足足盯了她半晌。

姜雪寧以為他只是看一眼就會收回目光,所以埋下頭去之後不久,便又擡起頭來,想繼續看謝危反應。

可誰想竟正正對上他根本沒收回的目光。

一瞬間汗毛倒豎!

盡管謝危一張臉上并沒有什麽嚴苛冷厲的表情,顯得淡泊,像是一片波瀾不興的海面,可姜雪寧卻覺這下面藏着翻湧的暗潮,令人心驚。

外面越是平靜,內裏越是洶湧。

她脖子後面都涼了一下,強忍住了拔腿就跑的沖動,又慢慢把自己的腦袋埋了下去,可這一次卻是怎麽也不敢再擡起來了。

謝危這才極緩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看這一張答卷。

殿中忽然安靜極了。

因為所有同樣在暗中注意謝危神情的其他世家小姐們,十分驚訝地發現,原本一張答卷根本不需看上半刻的謝先生,對着這第五份答卷,竟然已足足看了有一整刻。

那神情雖然看不出深淺來,可莫名叫人害怕。

一時所有人都生出幾分忐忑。

一則祈禱這張答卷千萬不要是自己的,二則又忍不住去想,這張答卷上到底是寫了什麽驚世駭俗的內容,竟能讓身為太子少師的謝先生看上這麽久?

正在這當口,先前出去的三位翰林院的老學究從外頭踱步回來了,一看便知道衆人已經答完了題,于是走上來對謝危笑道:“正在閱看答卷吧?來,還剩下幾份,我們也來幫忙看看。”

說着便向案上的答卷伸出手去。

謝危眼皮微微一跳,只不動聲色地将姜雪寧這份放在面上的答卷抽了開,然後十分自然地扯過剩下的幾份答卷遞了出去,道:“有勞幾位先生了。”

幾位老學究也沒注意到這麽一個細微的動作,接過答卷來一人看個兩三份,一面看還一面做評:“這張答得簡直文不對題!這張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裏!連孟亞聖說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都解不出,這還入宮伴什麽讀……”

殿內某幾位世家小姐一下白了臉。

姜雪寧這時卻稍稍安了心,暗道這幾個老頭兒可算是回來了,等他們見到自己的答卷,必定不會讓自己選上。如此,大事已成!

很快,幾位先生便看完了答卷,挑了四張出來,向謝危搖頭。

這是說這幾張不行。

謝危結過來一看,也沒說什麽,點了點頭,便将所有的答卷重新放到了一起,對衆人道:“方才與幾位先生閱過了答卷,評議的結果也出來了。”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屏氣凝神。

姜雪寧悄悄握緊了拳頭,等着聽到自己的名字。

“誠國公府蕭姝,上佳,可留;

“陳大學士府陳淑儀,上佳,可留;

“姚尚書府姚惜,中上,可留;

“方監正府方妙,中等,于學識上雖然差了些,但勝在一手字寫得認真工整,很有向學之心,可留。”

蕭姝、陳淑儀、姚惜這三人原本就不擔心自己過不了,所以聽到結果時也只是振奮了那麽一下,是一種意料之中的塵埃落定。

可方妙卻是忐忑的。

當從謝危口中聽到“可留”二字時差點沒忍住蹦起來,連忙起身便向謝危躬身道禮:“學生謝過先生指點,往後必将努力向學,好好為長公主殿下伴讀!”

如此便已經留下來四個人。

剩下的人聽見前面那麽順利,只以為先生們的要求其實很寬松,即便學識不好,也不由存了幾分希冀,覺得自己運氣好說不定能過。

可誰也沒想到,謝危接下來念了三個名字,全都不過!

他向下掃了一眼,只見被念到名字幾位世家小姐,全都臉色慘白,泫然欲泣,便道:“諸位小姐的答卷也并非全無可取之處,比起尋常姑娘家來已算得上是見多識廣。只不過如今是為長公主殿下選伴讀,還得考慮其他人的學識如何,等而比較。所以也不必太過介懷。”

三個人全都站起來謝過。

至少面上看都很服氣,至于心裏如何想就沒人知道了。

已經出了七個人的結果。

還剩下五個。

姜雪寧覺着,應該很快就到自己了。

這一時,謝危拿起了第八份答卷,但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又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什麽。

姜雪寧以為這份是自己的。

可沒想到,下一刻謝危開口,竟然問道:“誰是樊宜蘭?”

樊宜蘭頓時一怔,起身一禮:“回謝先生,我是。”

謝危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打量了好一陣,才道:“上上甲等。”

包括蕭姝在內所有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謝危便道:“但你不能留下。”

不能留下?!

所有人都傻了眼,先前驚訝的神情都還沒來得及收起。

樊宜蘭自己也沒反應過來。

謝危卻不解釋什麽,只将這份答卷向她一遞,道:“取回你的答卷吧。”

先前念結果,可都沒有返還答卷。

樊宜蘭見狀,饒是淡泊性情,也以為自己是在答卷之中做錯了什麽,有些忐忑不安。

她走上前去,恭敬地接回答卷。

這時,謝危才淡淡對她說了一句:“皇宮裏沒有好詩。”

樊宜蘭猛地一震,一時千般萬般的想法全從心底深處冒了出來,竟似江河湧流一般難以停歇。

她捧着自己的答卷,呆呆立了好久。

最後才向謝危深深伏首:“宜蘭謹記先生指點!”

旁人都不大聽得懂這番沒頭沒尾的對話,唯有旁邊姜雪寧看着樊宜蘭,面上略顯複雜:樊宜蘭有詩才,謝危實是從她的答卷中看出了她的靈氣與才華,所以即便她的答卷是上上甲等,也沒有留樊宜蘭下來伴讀。

因為要寫出好詩,就不能待在宮中。

而上一世的樊宜蘭,後來走遍名山大川,也的确寫成了許多叫男子都佩服傳誦的好詩。

上一世的姜雪寧,對此嗤之以鼻,很不理解怎會有人願意放棄榮華富貴,竟不對謝危這般的舉動有任何質疑;可這一世才知道,這樣走遍名山大川的自由淡泊,她有多羨慕。

想着想着,一沒注意就走了神。

直到耳旁忽然響起一句:“寧——”

但只出來一個字,又忽然頓住。

姜雪寧擡起眼來,就看見謝危正從上方看着她,一時也不知為什麽,原本覺着十拿九穩,現在卻心慌了幾分——

可能是謝危太吓人吧。

她起身來,靜立着等待他念出最終的結果。

謝危一個“寧”字出口,便意識到于此時此地不合适,眸光微微一斂,便已若無其事地改口,淡淡道:“姜侍郎府姜雪寧——可留。”

姜雪寧下意識躬身:“謝先生指點,臣女回家後必……”

等一等!

姜雪寧,可留?!!

腦海裏忽然跟撞雷似的一炸,她豁然擡首,因為太過詫異,甚至忘了遮掩自己過于明亮鋒銳的眼神,一下便望向了謝危!

開什麽玩笑!

她答的什麽卷,寫的什麽字,她自己還不清楚嗎?別說是皇宮裏為長公主選伴讀了,就是拿去請私塾的先生來,先生都未必肯教!

方妙聽着她連“回家”兩個字都說出來了,不由得掩嘴笑,只道:“看看,最後一個名額輪到自己,我們的姜二姑娘高興得昏了頭,連話都開始瞎說了!”

謝危則平平看她:“姜二姑娘?”

姜雪寧頭皮都在發麻,完全不明白事情怎麽就忽然脫出了掌控,一時間心電急轉。

什麽時候長公主殿下連謝危都能搞定了?

燕臨就更不可能了。

那就是謝危要留她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個清楚,看她是不是裝瘋賣傻?

不……

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留在宮中。

更別說是當謝居安的學生了!

那簡直是找死!

人逼急了就有急智,姜雪寧眼珠子一轉,即便明知可能會更讓謝危注意自己,也不得不硬着頭皮道:“謝先生,學生有一事不明。既是先生們當場閱卷,可為何樊小姐上上甲等還不能入選?且先生也只還了她的答卷,我等卻見不到自己的答卷,更見不到旁人的答卷。學生雖然被選中留下,可設身處地想,其餘落選之人只怕并不知道自己為何落選。為何不能将大家的答卷下發,也好叫落選之人也心服口服呢?”

說實話,姜雪寧這話一出,先前被黜落的幾個人都有些意動。

查卷也未嘗不可啊。

萬一有人比自己差卻蒙混過關呢?

然而謝危只是掃了她們一眼,連平直的聲線都沒有半分改動:“姜二姑娘說得也有道理。這落選幾人的答卷方才雖也說了為何不能入選,可到底粗略,個中有許多瑕疵未能細講。若幾位小姐有心向學,謝某便多留得片刻,為幾位小姐細細剖開來講。”

細細剖開來講……

這與當衆鞭屍有何區別?

原本這幾人還想附和一下姜雪寧,聽得謝危這話,只恐自己那拙劣的答卷被擺到臺面上來講,叫所有人都聽着,簡直丢人死了!

先前的意動頓時消失了個幹淨!

紛紛道:“我等心服口服,已得先生指點,不敢再有勞煩!”

姜雪寧:“……”

她道高一尺,謝危是魔高一丈啊!

這幫傻姑娘就不能有點骨氣嗎!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放棄了一個多好的留在宮中的機會!全場不可能有人答得比我差好嗎!

謝危只轉眸看姜雪寧:“姜二姑娘還有什麽疑問嗎?”

姜雪寧眼皮直跳:“我、可我……”

謝危的手指輕輕壓在那張答卷上畫着的王八上,旁邊就是她不擡杠不舒服的一句句回答,只面無表情地打斷道:“要不姜二姑娘一會兒留下,待謝某單獨為你解惑?”

姜雪寧登時毛骨悚然,臉都差點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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