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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趙靜楓笑顏盈盈地看着林卓爾,林卓爾也呆呆地看着她。

林卓爾全都想起來了。

趙靜楓,她不就是宋世驕高中時期的早戀對象麽?

宋世驕什麽時候和她聯系上了?她怎麽會來宋世驕的辦公室?他們經常見面嗎?他們見面要做什麽?

那一瞬間,無數疑問沖上林卓爾的心頭。

心亂如麻的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轉頭去看宋世驕。

宋世驕的注意力卻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林卓爾眼睜睜地看到,宋世驕正眉目含笑地望着趙靜楓。

這樣的眼神,林卓爾并不陌生——許多年前,林卓爾和媽媽偶然撞見了宋世驕和趙靜楓約會的場景,那時,哥哥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趙靜楓。

哥哥那個時候的目光好溫柔好溫柔,林卓爾當時好驚訝又好羨慕……

林卓爾的臉色變得煞白,垂在身側的手開始微微發抖。

宋世驕和趙靜楓都察覺到了林卓爾的異狀。

宋世驕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林卓爾,林卓爾卻不能承受他這樣審視的目光,仿佛他內心深處拼命壓抑的心思都被宋世驕看了個通透。

不想再被他看不起了,不想再卑微地祈求他的愛了……

林卓爾強行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我還有點事情,你們先聊吧,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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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靜楓驚訝地說:“我剛進來時你們不是還在說話嗎?這就要走了?”

“嗯,再見啊。”

林卓爾繞開趙靜楓快步離開辦公室。一走出辦公室的門,他就頭也不回地拼命向前奔跑。

人們都在看他,他能感覺到,而他已經顧不上那些如芒在背的視線,他只顧着向前奔跑,跌跌撞撞地奔跑。

離開這裏,快點離開這裏吧!

他不再去想別人會怎麽看他,也不再去想宋世驕會怎麽嘲笑他這種與逃避無異的怯懦行為。

離開這裏吧,快一點,再快一點……

林卓爾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狼狽不堪地跑出了宋氏的公司。

他氣喘籲籲地站在公司的大門口,彎腰扶着膝蓋,粗粗地喘着氣兒,喉間彌漫開一種腥甜如血的味道。

一把隐形的刀子正在慢慢剖開他的心。

——原來宋世驕已經開始新生活了。

自從他們分手以後,林卓爾就被一張名為生活的大網所重重困縛,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了,只能無止境地下墜。

但是宋世驕已經開始過新生活了。

宋世驕甚至還聯系上了趙靜楓。是啊,他喜歡她,他的溫柔只會給她。

其實,宋世驕過去對林卓爾也還算得上溫柔,但是他給林卓爾的溫柔總是帶着一抹壞笑。林卓爾一旦回憶起他的溫柔,就會同時回憶起那如影随形的疼痛。

林卓爾曾經好想要宋世驕給他那種純粹的溫柔,可他從來都沒有得到。

因為宋世驕不是他的小兵人玩具,宋世驕從來都不會聽從他的指令,宋世驕永遠都不會在一個地方一直一直地等待他……

原來宋世驕已經開始新生活了。

林卓爾恍然想起,宋世驕剛剛說他現在只缺一個太太,這個太太就是趙靜楓嗎?

他們倆站在一起倒是男帥女美挺相配的,林卓爾自嘲地想着,宋世驕跟趙靜楓在一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約會戀愛,而不用掩人耳目躲躲藏藏了。

林卓爾突然覺得頭很暈,是他剛剛跑得太急太快了嗎?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想下去了,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去想哥哥的事情。

為什麽?

如果宋世驕真的跟趙靜楓在一起了,那他為什麽開會開到一半就甩下一切跑出來見林卓爾?

那可是破天荒的頭一次啊,畢竟宋世驕從前一直把工作排在林卓爾前面的。

為什麽?

為什麽明明發生了那麽多事,宋世驕卻還能裝作一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為什麽他要對他那麽溫柔?為什麽他要柔聲喊他“卓卓”?為什麽他要用那種大哥哥的語調對他說“你回來了”?

春日的陽光是那麽燦爛和煦,卻沒有一點溫度。

林卓爾覺得好冷好冷。

他茫然地擡起頭,藍天之上的太陽好亮好亮,亮得他的眼睛一下子花了。

于是林卓爾低下頭,不敢再直視這冰冷的太陽。

可是眼冒金星的症狀并沒有緩解,林卓爾木讷地轉了轉眼睛,街道、樹木、行人、車輛……視線所及的一切都被加上了一層乳白色濾鏡,且這濾鏡的效果在變得越來越強。

幾乎就在一剎那,林卓爾的世界變成了幹幹淨淨的純白色,什麽都沒有了。

下一秒,林卓爾轟然倒地。

在失去意識之前,林卓爾最後聽到的,是前臺小姐的尖叫。

……

……

……

林卓爾緩緩睜開雙眼。

仿佛是從一場曠日持久的大夢中驟然醒來,又仿佛是輕盈的靈魂正神游九天翺翔萬裏而突然回歸了沉重的軀體,林卓爾懵懵地睜着眼睛,尚且不知此身是猶在夢中還是已經回到了現實。

他看到陌生的房間牆壁,天花板上的暖橘色燈光十分溫柔。

緊接着,各種感官慢慢恢複。

林卓爾感到身體很暖和,稍微垂下目光,他發現自己仰面躺在一張床上,身上蓋着一張柔軟的羽絨被。現在的他好似一只人形繭蛹,動彈不得。

“你睡醒了?”

這是一個林卓爾相當熟悉的聲音。

林卓爾回過頭。

床邊擺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個男人。

是宋世驕。

宋世驕正微微側着臉,饒有興趣地看着林卓爾。

他沒有穿西裝,而是穿着一件貼身的黑色圓領羊絨衫,看起來質地很柔軟。他翹着二郎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則放在交疊的膝蓋上,姿勢很懶散又很潇灑。

宋世驕的頭發有點亂,還略帶水汽,平時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茍的劉海也放下來了,像是剛剛洗過澡的樣子。

林卓爾懵懵地看着宋世驕,他忽然發現,宋世驕的皮膚好像比青少年時期白了一些。宋世驕白皙的額前垂着略顯淩亂的前發,愈發顯得那雙長眼無比深邃,從不會輕易暴露主人真正的心思。

此時此刻的宋世驕,讓林卓爾想起了從前。

那時,宋世驕總是穿着一身深色的高中制服,神色冷淡而倔強。他跟爸爸吵架。爸爸一生氣就會拿手邊能拿到的任何東西來揍他,而他從來都是死犟着不肯服軟。

“怎麽?還沒睡醒嗎?”

宋世驕擡手在林卓爾眼前晃了晃,喃喃念道:“不會是摔傻了吧?”

林卓爾呆呆地看着宋世驕骨節分明的好看的手在他眼前晃過,随着手的影子快速晃過,昏倒前發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開始在腦中回閃:

他和媽媽去了開發商的說明會,四百萬的拆遷款泡湯了,然後他去找哥哥借錢,誰知道話題和氣氛突然變得很奇怪,那時哥哥正要說什麽,趙學姐來了。最後他狼狽不堪地逃走了,然後……

“我在公司門口暈倒了嗎?”

林卓爾終于想起了一切。

他吓了一跳,連忙推開被子坐起來:“現在幾點鐘了?”

宋世驕看了眼床頭櫃上的時鐘:“你睡了五個小時,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五個小時?

林卓爾松了口氣。還好他今天已經請過假,否則逃學曠工兩個罪名加在一起那真是人間地獄。

慶幸之後,林卓爾又覺得很奇怪:“我怎麽會突然昏倒呢?”

平時他熬夜上班都沒有一點兒事,今天好歹睡到了九點鐘才起床,他怎麽會變得這麽嬌弱?

宋世驕定定地看着林卓爾,答道:“我請醫生幫你看過了,你是低血糖外加情緒起伏比較大,所以才突然昏倒。一般來說,你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但你這段時間疲勞過度,所以睡了五個小時才醒。”

林卓爾沒有說話。

他不敢和宋世驕對視。

低血糖、疲勞過度、尤其是情緒起伏大這一條病因,簡直是把林卓爾最狼狽、最不想讓宋世驕發現的那一面給生生地剝離開來,再放在聚光燈下展示給宋世驕慢慢觀賞。

林卓爾不想和宋世驕糾纏他突然昏倒的事情,宋世驕卻不會放過他。

“卓卓,原來你見到我以後,情緒就變得很激動嗎?”宋世驕笑了笑,“你現在倒是學會裝樣子了,我差點沒有看出來。”

林卓爾撇過頭去,硬邦邦地說:“你少在那兒自作多情了,我是被你的厚顏無恥、人模狗樣給氣得昏過去了。”

“原來如此。”

宋世驕竟然沒有生氣,唇邊的笑意反倒更深了。

林卓爾覺得很不自在。

宋世驕為什麽要一直盯着他看?他總覺得他的虛張聲勢好像已經無處遁形。

為了轉移話題,林卓爾作勢環顧四周,問道:“這裏是哪裏?是你家嗎?”

這間卧室的窗簾雖然拉着,但是隐約能看見外面的夜色。再看房間裏的布置,有點像高層公寓。家裝都是淺灰色調,好看是好看的,就是沒有煙火氣息,看起來像是樣板房。

宋世驕淡淡一笑,順着林卓爾的話題往下解釋:“這是我買的新房。你和你媽搬走以後,我也不想再住原來那套大房子了。再說那裏離公司比較遠,所以我也搬了新家。我在這裏已經住了幾個月。”

林卓爾打量這套漂亮的公寓,心想他和媽媽被一套老房子折騰得連尊嚴都不要了,宋世驕卻能随随便便買新房搬新家,果然是有錢好辦事。

其實,如果媽媽能夠戒掉賭博的話,他們母子倆的小日子也可以過得有滋有味開開心心,但是……

林卓爾輕輕嘆了口氣,無精打采地說:“我要回家了,我媽還在等我。”

說着他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這時,宋世驕忽然捉住了林卓爾的手。

他的手好冷,那冰涼的溫度吓得林卓爾打了一個顫兒。

很快林卓爾就回過神來,連忙甩手想要甩掉宋世驕。誰料宋世驕的力氣奇大無比,怎麽甩也甩不掉。

林卓爾着急了:“你想幹嘛啊!”

宋世驕起身離開了椅子。

林卓爾下意識地坐在床上後退了一點兒,宋世驕一邊用力地捉着他的手,一邊如毒蛇般緊逼了過來。

林卓爾不敢再逃了,他保持着一個半躺半倚的古怪姿勢,身體十分僵硬。

于是宋世驕右足立在地板上,左膝則跪在床邊上。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林卓爾,高大的陰影将林卓爾全部籠罩住了。

“你要……你要幹什麽啊?”

林卓爾還想逞強,可是他的聲音已經在沒出息地發抖。

宋世驕的瞳色極深,看不出一點兒情緒。

他說:“醫生走的時候,我問他要不要給你開點藥,你知道他是怎麽說的嗎?”

林卓爾知道自己不該追問,卻忍不住追問:“醫生是怎麽說的啊?”

“他說你不用吃藥,只要好好休息再按時吃飯就可以了。”

好好休息,按時吃飯。

林卓爾咬緊了下唇。

他最窘迫、最難堪的一面,終究還是暴露在了宋世驕的面前。

宋世驕這一次并不打算放過他。

他步步緊逼地問道:“你是怎麽回事?你跟你媽在外面到底過着什麽生活?你怎麽會連飯都吃不飽?你……你怎麽這麽倔?都到了這個地步,你才來找我?”

林卓爾一把甩開了宋世驕的手。

原來你就是在等着我向你搖尾乞憐嗎?

林卓爾絲毫不服輸,死死盯着宋世驕。

“是,我跟我媽是過得很慘,可那又怎樣?我又何必把我的悲慘說出來讓你高興讓你開心呢?”

宋世驕微微一笑。

他笑容中的冷意讓林卓爾渾身發抖。

很快,宋世驕緩緩起身,坐回了椅子。

他微微擡起下巴,懶洋洋地說:“白天在公司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跟你說了,你瘦了。”

林卓爾坐起身來,沉默着不說話。

宋世驕自顧自地說着:“你小的時候明明胖的像一頭小山豬。每次你往我的自行車後座上一坐,我頂着大風咬緊牙關拼了老命都騎不動車。”

小山豬?!

林卓爾氣得猛拍床榻,怒道:“你胡說八道!你明明騎得那麽快!”

“是啊。”

宋世驕居然點了點頭,似乎很贊同林卓爾的說法。

“多虧了你,我可是鍛煉出了鋼鐵般的意志和強健的體魄。要是我這輩子能夠健健康康活到一百歲,那可都是托了你的福。”

林卓爾氣得閉上了眼睛。

他真的不想再跟宋世驕多說一句話了。

宋世驕肯定是故意這麽說的,他太壞太可惡了!

宋世驕這個混蛋是長命百歲了,他卻被宋世驕氣得要折壽三十年,這簡直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不要跟他生氣,生氣也是白搭……林卓爾逼迫自己做了幾個深呼吸,終于冷靜下來。

他冷眼瞧着春風得意的宋世驕,道:“我們之前在你辦公室說的話,好像還沒說完吧?我記得你當時有話要說?”

林卓爾還記得,宋世驕當時正在說:“其實我最近……”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趙靜楓就來了。

那個時候,宋世驕本來打算說什麽?

其實我最近還在和我媽聯手坑你媽?其實我最近和某個無良房地産商暗中勾結了?其實我最近出國旅游了?其實我最近開始投資股票了?其實我最近開始健身了?

還是說——

其實我最近良心發現了?其實我最近開始做好人了?其實……其實我最近很想你?

“哦,你說那句話啊。”宋世驕好像也想起來了。

林卓爾定定地盯着宋世驕,心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宋世驕沉思片刻,忽然無奈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忘記我當時想說什麽了。”

“哦……”

你愛說不說,我才不想知道呢。

林卓爾白了宋世驕一眼。

“反正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借錢。既然談不攏,那我就不留在這裏妨礙你長命百歲了。”

見林卓爾下床要走,宋世驕也站起身來,斂容正色道:“你媽欠的錢,你打算怎麽還?應該不會是什麽小數目吧,否則你也不會忍辱負重來找我。”

林卓爾很想扭頭就走,但他真的需要這筆錢。

所以他停住腳步,解釋道:“我媽……欠了四百萬。我本來打算拿拆遷款還的,但是拆遷款也沒有了。”

接下來,林卓爾把今天開發商的話跟宋世驕說了一遍。

兩人面對面站在一起,宋世驕微微低着頭,聽得很認真。

林卓爾一邊說,一邊打量宋世驕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神,心想我就是被他這樣的表情給騙了十幾年啊。

宋世驕聽完了事情的經過,稍作沉思,沉聲道:“不管這筆拆遷款是有着落還是沒找落,你都不能再替你媽還債了,否則你媽以後肯定還要再去賭,下一次你打算拿什麽還?你不能再做她的後路,不然她永遠都會懷有僥幸心理。”

“不還錢?”

林卓爾心中一驚,立即表示否決。

“絕對不行。我媽能不能學到教訓還是另一回事,就說那幫流氓,他們肯定不會允許我欠錢不還啊。”

宋世驕道:“我教你吧,你去找個律師,讓他們幫你寫一份法律文件,替你跟你媽斷絕母子關系,然後再登報發一份聲明。你一定要把那份報紙和法律文件都保存好。這樣一來,你既不能繼承你媽的遺産,也不會繼承她的債務。當然了,法律方面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懂,具體的操作上可能還會有誤差,我可以幫你找律師。你不用擔心,這只是讓你和你媽在法律上斷絕關系而已,實際生活中,你們還是可以住在一起。那幫流氓要是找你還錢,你就把報紙給他們看,他們要是再找你麻煩,你就直接報警好了。”

林卓爾聽呆了。

都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還可以欠錢不還?原來還有這種躲債方法?

說話間,林卓爾看宋世驕的眼神都變了。

他早知道宋世驕心狠手辣冷心冷肺,但宋世驕總是能刷新他的認知。宋世驕怎麽能面不改色,如此平靜地說出這麽一番話?這個人真的太可怕了。

不過……宋世驕說的這個方法真的很誘人。

林卓爾仔細想了想,卻想到了一個很大的漏洞。

宋世驕說的這個方法,只能把林卓爾一個人從四百萬的債務中解脫出來,林清晗仍然還背着債。

宋世驕甚至用上了“遺産”這個詞,難道在他眼裏,林清晗已經死了嗎?

林卓爾着急了:“如果我死賴着不還債,那幫流氓就會把我媽扣住不放回家,他們會折磨她的,那我該怎麽辦啊?”

宋世驕想了想,道:“要不……你和你媽再搬回原來那套大房子去住?你們偷偷地搬走,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大學和工作也都不要再去了,免得讓那些人找到你。我會多請幾個保镖站崗,一來保護你們,二來看住你媽,不讓她再出去賭。反正現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你們母子倆已經和我分家了,而且我也搬走了。他們肯定想不到你們還會再回原來的家,對不對?”

林卓爾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宋世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卓爾突然感到遍體生寒,過了半響,才艱難地開口問道:“你……你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你不是不喜歡我和我媽麽?”

宋世驕并沒有作出回答,反而把問題抛回給了林卓爾。

“你希望我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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