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白輕湄清秀的面龐籠上一層擔憂:“魏師弟?”

“別過去!”鳳荀攔住她,面色凝重。他走到魏珏身前,拉起他的右手,只見先前結界破損的時候所留下的傷口竟然已經發黑,隐隐有一條黑色的細線順着手臂一路蜿蜒上去,消失在寬大袍袖的遮掩之下。

鳳荀不由得抿緊了唇。他一個字都沒說,然而魏珏已從他的臉色中推斷了出來。

“我中了‘尾.行’,是不是?”魏珏低聲說道,“……我就要死了,是不是?”

鳳荀沒有說話。

他上前一步扯開魏珏的領口,發現那條黑色細線已經蔓延過了脖頸,正向心髒緩慢而去。鳳荀抽出魏珏的長劍,在手指上一劃,把鮮血滴進魏珏的口中。

黑色細線去勢稍緩,但依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緩慢挪動。鳳荀皺緊了眉,舉起劍就要劃第二下,被魏珏抓住了手。

“算了,仙尊……”魏珏說道,臉色有些發白,“不要浪費你的血,我知道我已經回天乏術了。”

“你還能——”

“……我只有最後一個請求。”魏珏又咳嗽了兩聲,他的眼底正在逐漸透出妖異的血紅色。他環顧四周,目光掠過白輕湄,最後停在了張少陵的臉上。

“請讓我死得體面些。”魏珏捂住胸口,聲音沙啞,“我不想被它控制,變成那個樣子,攻擊你們任何人……”

鳳荀提高了音調:“你還有救!……”

張少陵打斷了他:“好。”

鳳荀不由向張少陵望去。這位少年魔尊的臉上已經顯出幾分屬于成年魔尊的冷酷,他靜靜地望着魏珏,語氣平淡:“我會讓你以青雲派弟子的身份死去。”

他拔出長劍,手臂平穩,劍尖直指魏珏。冷氣順着劍身流淌下來,魏珏卻搖了搖頭:“不行,少陵師兄……青雲門下同門相殘是大忌,我不能讓你背上手刃師弟的惡名。你還有很多要做的事,仙尊,我懇求你……”

他說不出話了,又是一口血嘔出,眼底赤紅的光越來越盛。他搖晃了兩下身子,似乎正竭力與“尾.行”相抗。張少陵眉目清冷,揮手攔在了鳳荀身前:“這是我的事。”

魏珏支撐不住了。他抽搐着軟倒在地,兩眼無神地望着上方張少陵的面容。他虛弱地咧開嘴,似乎想露出一個笑容,然而鮮血沾滿了牙齒,使得他這個笑容看起來猙獰可怖。

“少陵師兄……幫我找到弟弟,告訴他,我……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

張少陵垂下眼眸:“好。”

“幫我照顧他……”

“好。”

“我們……我們是朋友嗎?”

魏珏已經渙散的眼神裏凝起最後一抹希冀。他望着張少陵,這位從入師門起第一天,他所崇拜的、所尊敬的、所喜愛的師兄。他明白張少陵的冷漠,也懂得張少陵的疏遠,可他畢竟曾是他的夢,他所企盼成為的人。

那一日他因為在早課中表現太差,被幾位同門師兄堵在青竹閣門口大肆嘲笑。有人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倒在青竹閣外的窄道上。

張少陵就在那時出現了。他穿過人群,仿佛對周圍異樣的目光視若無睹,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向他伸出手:“起來。”

魏珏呆坐在地上,怔怔望着他伸過來的手,那張沾滿了塵土的臉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少陵師兄!我是魏珏。謝謝你……”

“你坐在這裏很擋路。”

魏珏的視線模糊了,他的意識正在歸于虛無。他看到張少陵舉起劍,口唇微動,吐出了一個字。

“是。”

長劍落下,鮮血四濺。

蟲群仍在肆虐。它們避開了鳳荀身周,彙聚成一條流動的河,向遠處曲折伸展。張少陵半跪在魏珏身側,伸手替他合上了雙眼。

鳳荀默默注視着地上少年的屍體。魏珏出馊主意給張少陵扮女裝的一幕似乎還在昨天,他在青雲殿中全力維護張少陵的話語似乎還在耳畔。而現在,他因為被“尾.行”侵蝕,死在了自己最敬愛的師兄手中。

鳳荀明白,他的鳳凰之血雖能克制所有魔物,然而魏珏中“尾.行”的時間太長,他根本回天乏力。可當他面對着魏珏的屍體時,他卻不由自主地想,若是适才讓他試一試,會不會就能救回魏珏?

他想起前世魔尊在大雪中寂寞的側臉——

“我平生有三大憾事,未能救回師父,未能救回師弟,以及……與你為敵。”

即使重來一世,張少陵依然失去了他的師弟。

“我們走吧。”

片刻的靜默之後,張少陵站起身,目光從魏珏的屍體上挪開:“要盡快離開這裏。”

他們無法帶上魏珏的屍體,只能把他留在這廣袤的冰原上。因為鳳荀靈力恢複,他們前進的速度快了許多,結界的強度較之從前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然而很快他們就面臨着一個新的問題——他們迷路了。

冰原上沒有任何參照物,鋪天蓋地的黑色蟲群遮住了天空,當他們第二次看到風雪中唯一的那棵老松樹時,不得不承認,他們正在原地兜圈子。

“景物較之從前發生變化了。”白輕湄的眉宇間寫滿憂慮,“……有人制造了幻象,想把我們困死在這裏。”

鳳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微微側過頭,餘光看到白輕湄微微泛起潮紅的臉:“很累嗎?休息一下吧。”

白輕湄點點頭,他們便在老松樹下構築起一個固定結界以抵擋風雪。白輕湄折了幾根松樹枝,完成了一個簡易的篝火堆。此刻的天空完全被蟲群遮住,根本看不見星星和月亮,也就無從分辨方向。因為幻象的影響,白輕湄也束手無策,只能坐在篝火旁,靜靜凝視着遠方。

不多時,身旁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鳳荀也坐在了她的身側。她不由得側頭去看這位相貌俊美的玄霄仙尊:“怎麽不和張師弟一起……?”

“他也許想自己呆會兒。”鳳荀注視着火堆,“……我明白他的心情。”

白輕湄向松樹下望去,看到張少陵屈膝半靠在松樹上,一雙黑眸仿佛正凝望着虛空。她收回目光:“仙尊真是了解他。”

鳳荀不由得笑了笑:“這是自然。”

不過要論了解,還是前世的魔尊對他更為了解吧。想起那個最後的記憶,以及魔尊在記憶中寂寥的眉眼,鳳荀心中一陣隐隐作痛。這種心痛在他成仙以後幾乎不再出現了,他身為玄霄派掌門,玄霄仙尊,修仙界十二修仙派之首,他幾乎不會為感情所困。然而現在……他的心中竟然出現了少許的迷茫和不真實感。他總覺得,前世的魔尊還在,那段記憶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仙尊的心裏還有一個人吧。”白輕湄低聲道,“恕弟子鬥膽問一句,她是您的道侶嗎?”

鳳荀撥弄着火堆:“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我的道侶,唯獨他絕不可能。”

白輕湄笑了:“世俗的眼光總是會束縛很多人。可我們是修仙者。仙尊,我們修天道,參天命,為的并不是順應天命,而是不讓天命成為我們的枷鎖。”

鳳荀手上動作一頓:“……你很特別。”

“謝仙尊誇獎。”白輕湄柔聲道,“既然如此,那就恕弟子再多嘴一句。張師弟的許多傳聞弟子均有所耳聞,然而傳聞終究只能是傳聞,弟子與張師弟接觸這麽多次,雖不好妄下斷言,但有一點弟子可以肯定。”

鳳荀擡起頭看她。

“他很喜歡您。”白輕湄的眸光微微一黯,“您知道,剛剛為什麽他執意由他來殺魏師弟嗎……”

鳳荀想起魏珏的死,心又是一沉:“……”

“殺人是一種罪孽。”白輕湄低聲說道,“想必仙尊的師父也曾說過,身為修仙者,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傷害凡人或同門。張師弟不想讓仙尊背上殺人的罪孽……”

是了,那時候的魏珏還未變成一個魔物,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修仙派弟子。若鳳荀殺了他,雙手便染上了修仙者的血,所以張少陵才會執意阻止他,甚至不惜自己背負這種罪孽。

鳳荀不禁苦笑:“我從未了解過他。”

“不管仙尊內心深處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她一定與張師弟有着許多相似之處。仙尊看張師弟的眼神,總像是在透過他看另外一個人。”白輕湄輕聲說,“常人尚且不能容忍自己被當成另一個人,何況張師弟那麽喜歡您。仙尊,若您對張師弟也存了好感,便要把他和那個人徹底分開。否則……您最好不要再繼續接近他了。這對他是最殘忍的一種傷害。”

鳳荀怔了怔。平心而論,他始終認為前世的張少陵與這一世的張少陵就是同一個人。然而當魔尊的記憶消失在眼前的時候,他卻忽然不再這麽肯定了。前世的魔尊已經不在了,而這一世的張少陵還在。前世的鳳荀還活着,而這一世的“鳳荀”卻已經死了……

前世今生,他們到底并非同一個人。只是曾有着相同的靈魂,有着相同的相貌,甚至就連性格,也有着細微的差別。

難怪……記憶中的魔尊說起“我知道下一世的我還會遇見你”時,神情那樣寂寞。

“……我也分不清自己的感情。”鳳荀最終開口道,“他們好像是同一個人,又好像并不是……”

“您何不自己求證?”白輕湄向老松樹下的張少陵撇了撇嘴,“張師弟也許想一個人呆着,但我覺得,他不會拒絕您的。”

鳳荀遲疑片刻,最終還是站起身,向張少陵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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