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見到來人,阮希希的身板不自覺挺直,兩眼發呆地看着站在門邊的那個女子。

這便是秦青青?

雖然身上還穿着湖青色水袖唱衣,臉上還帶着濃妝豔抹的彩妝,但眼神之中透露着某種堅毅,行禮的時候,莫名地端莊與典雅。

阮希希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從容、淡定,即使被帶到林銷這樣的奸臣面前,即使明知道将面臨着什麽,她還是那樣恬靜自然。

“民女秦青青,參見布政使大人。”她出口的時候,聲線如唱詞念白一般,清潤好聽。

林銷溫柔地笑,“秦姑娘請坐。”

秦青青便依言在阮希希的右手空位坐下。阮希希一直好奇地打量她,見她坐在了自己身邊,心裏特別高興。托腮問道,“秦姐姐,你是怎麽練出這樣的好聲線的,真是令人羨慕。”

秦青青擡頭淡定地看着這個年輕又漂亮的小姑娘,原先想這标志的小美人可能也是林銷擄掠來的,可如今看她輕松自在的表情,卻又不太像。想必是自願入宮,攀要那所謂的榮華富貴的虛榮女子。

心裏不免替她可惜,可惜了這副标致的容貌。

“沒有什麽訣竅,我是自小練習,久而久之便成了。”

“哦,是這樣呀。”阮希希毫不遮掩她的失望。

暢陽樓的小二利索地端上了清蒸鲈魚,室內被這魚的鮮美香氣萦繞。林銷首先落筷,将魚腹的一塊夾給秦青青,笑道,“秦姑娘嘗嘗。”

阮希希一邊看着林銷的側臉,一邊想着這人真會見風使舵,原先見到自己的時候捧着自己,如今見到更有前途的便立即變臉抛下了自己,給秦青青獻上了殷勤。

那麽看來秦青青甚為對他的口味了?

阮希希見着林銷的笑,心裏略略不是滋味。

真是越看越像是一只狡猾的狐貍。

“多謝大人。”秦青青道。伸手拿筷的時候,阮希希覺得她袖子中仿佛有東西在一閃,寒光乍現,但凝神再要細看的時候,卻早已不見痕跡。阮希希眯了眯眼睛,回神的時候卻見桌旁之人都在盯着自己,于是嘿嘿腼腆笑道,“秦姐姐太美了,讓我看呆了。”

秦青青輕抿嘴角,一笑傾城。

阮希希恬不知恥地往她那邊挪了挪,依偎在她身邊,拉過她的手反複在看。贊嘆道,“秦姐姐的手又細又嫩又滑,不像我的,整日幹着粗活。我真是羨慕姐姐呀……”

秦青青覺得她握着自己的手的力道不對,聞言回道,“姑娘過謙了……”

“姐姐你瞧我的手——”阮希希張開五指,掌心對着秦青青,手背對着林銷,眉眼彎彎道,“多粗糙呀,都快長繭子了。”

秦青青見到她的掌心一愣,這上面的确長了繭子,都是在特殊的位置,包括虎口。

這姑娘……

林銷擡袖遮面飲酒,酒香濃郁。

“秦娘,你是否在上面!”打開的窗扇外,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叫喚。

秦青青淡然的眉目一動,有些許的失神。

林銷緩緩轉着酒杯,問,“樓下何人?”

秦青青忙道,“一個朋友。”

林銷注視着她,秦青青的視線一對上林銷的,就覺得汗毛倒豎。指端微顫,幾乎連筷子都無法握住了。

林銷悠悠道,“若是朋友,不如請上來一同喝酒吃魚?”說着不等秦青青答複,便扭頭吩咐門外之人将樓下的人請上來。

秦青青的面色陰晴不定,阮希希看着心疼,便出言道,“林大人,我們兩個都是要入宮的人,若是冒然要讓我們去見一個外人,聖上會不會不開心?”

林銷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我不讓他知道,他就不會知道。”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誰人不曉,林銷便是天子的代名詞,林銷說的話便是聖上說的話。有時候朝野之人會産生一個錯覺,這大晉天下沒有天子,只有布政使林銷。

阮希希失神片刻,十二衛便帶人來了。

那是個皮膚黝黑的男子,看樣子大約三十來歲。穿着江湖人士通常的布衣服飾,袖口已經磨了點白。頭發用破舊的發帶束着,腰間還挂着一柄劍鞘,劍早已被十二衛搜走。

他進來的時候掃視了室內的三個人,最後将視線癡纏地定在了秦青青的身上,低沉的嗓音道,“秦娘…….”

秦青青見了他,咬了咬下唇,狠心将頭一扭,道,“張山武,你快回玉衡山吧。”

阮希希目色一動,玉衡山?!

卻同時感覺到林銷的那頭也有一道冷淡的視線投向張山武,然後轉向自己。

阮希希便沖着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林銷淡笑繼續飲酒。

阮希希堅決地将筷子伸向了垂涎已久的清蒸鲈魚。

張山武搖頭道,“不,我不回去。我等了你這麽久,怎麽能一個人回去?秦娘,你剛答應了我要和我回去求師傅,我們要成親……”

秦青青的眼眶漸紅。

這個人,無論自己到哪裏他都相随,從京畿府一直追到了暢陽府,從大晉之北一路到了大晉之南。即使花光了身上的銀兩,即使從玉衡山傳來他師傅要他回去,否則便驅逐他出師門的消息,他還是不管不顧地追随而來。

一路上,不知道為她擋了多少狂狼之徒的糾纏,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傷……

終于,在暢陽府唱戲的時候,他又到了臺下,不聲不響地看着她念白,甩袖。

後臺,他又在等着她,手裏還拿着一籃剛買來的面條,熱氣騰騰。

“你別再來了,”秦青青漠然地從他身邊穿過,“我已嫁過人,是個寡婦。”

張山武呆了許久,手裏的面還在冒着熱氣。等到回神的時候,卻聽見秦青青輕蔑地一笑,仿佛在嘲笑他如同其他男子一般世俗。秦青青以為他會不一樣,結果,還是如此。

失望心涼透頂,要走的時候卻聽見後頭急促的腳步聲追趕而來。

“即使你嫁過人,我也不在乎。”張山武目光炯炯,熱情如火,“秦娘,我不在乎師門、不在乎你曾經是別人的妻子。只在乎你現在心裏,是否有我?”

秦青青臉上的妝容未褪,瞧着張山武這個粗壯的莽夫良久,忽然一笑,指了指他手裏的面道,“面涼了沒有?”

張山武不明白她的意思。

秦青青笑道,“只有一雙筷子,但——我們一同吃吧。”

張山武想了片刻,猛然明白了她話語裏的意思,欣喜若狂地張開雙臂抱住了她,道,“太好了,太好了!秦娘,我帶你回玉衡山,我帶你去見師父和各位師兄弟們,你要成為我的娘子……我實在是,太高興了!”

秦青青回抱着他,颠沛流離了幾年,終于又從另外一個人身上感受到了踏踏實實的感覺。

可是——

“秦姑娘,”那個錦衣人突然出現在了後臺,站在他們的身後,一雙冰冷的眸子緊緊盯着這才抱在一起的人,張開嘴,用同樣的冰冷的語氣道,“大晉十府十二道布政使,林銷林大人有請姑娘——”

“嗝——”

一個不雅的聲音打斷了秦青青的思緒,阮希希捂着嘴,一臉歉然卻又俏皮可愛的樣子,用手扇了扇抱歉道,“酒氣上湧,不小心打了個嗝。”

林銷蹙眉,瞧着阮希希手邊那早已空了的酒壺,才發覺他竟讓她喝多了。

這丫頭……

張山武目光殷殷地注視着秦青青,“跟我走吧,面快涼了。”

未等秦青青開口,卻聽林銷在那邊陰測測道,“秦姑娘,你們想走?”

秦青青眉目一動,直覺不祥。

張山武卻直言不諱,“我聽說過你,你就是那個只手遮天的大奸臣林銷!你欺男霸女,壞事做盡,如今又要打秦娘的主意。我張山武一向看不慣你這等狗仗人勢的小人,今日恰好遇上了,就定要将你伏法!”說着氣勢洶洶,緊接着就要動手。雖已無武器,但好在還有一雙拳腳,對付面前這一個弱質文官,講究的就是一個快、狠、準!

霎時就是一個黑虎掏心,這招式本來既猛又烈,一瞬間便堪堪到了林銷俊俏的臉前,林銷鬓角整齊的發被張山武的這一招帶來的氣流吹起,眼見着就要擊中林銷,卻生生地停在了林銷的鼻子前。

“山武!”秦青青花容失色,猛然站起,卻又被人拽住了袖子,輕輕拉動。

她低頭一看,阮希希正拉着她的袖子,目光冷靜地沖着她輕輕搖了搖頭。

她竟沒有醉嗎?

秦青青看着她的樣子,咬緊了下唇,黯然坐下。

林銷餘光睨着秦青青,然後又勾起嘴角笑對着怒氣上湧的張山武,“你身在武林,是玉衡山之人;我身在朝堂,是大晉的布政使。江湖與朝堂,本井水不犯河水,但你如今卻襲擊我,就犯了武林和朝堂的大忌,于情于理,我都可以殺了你。”

“若不是有十二衛在你身邊,憑你一個人,哪還能如此耀武揚威!”

“不錯,我的确倚仗十二衛,我也自認不是你的對手。”

“你放開我!有本事我們一對一對決,你若贏了就帶走秦娘,你若輸了就放了她!”

林銷聞言,仰頭大笑。“張山武,你真是笨吶。和你一對一對決?你當我傻嗎?”

“卑鄙小人!”張山武朝着他吐了口唾沫,那唾沫還未沾上林銷,便早已被十二衛擋去。

林銷道,“我本就是小人,不是什麽君子。”望了一眼秦青青,冷聲道,“将此人斬斷四肢,裝入翁中,明日擺在這暢陽樓門口,算是我給暢陽樓留下的一點禮品罷。”

一聲落,十二衛領命而去。

秦青青早已聽得面如土色,癱軟在旁。阮希希及時扶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道,“秦姐姐,保全自己,切勿沖動。”

秦青青悵然道,“你不懂…你不懂的……”說着袖子一動,本想從裏面取出一些什麽,卻猛然發現袖中空空。她愕然地看着方才接近過自己的阮希希,卻見阮希希目光平靜地望着自己,繼續夾魚吃酒,好不自在,恍若方才發生的事情,完全與她無關。

林銷親自給秦青青倒上一壺酒,耳邊,張山武的咒罵聲逐漸逐漸地變遠。直到須臾之後,樓道盡頭,依稀傳來幾聲慘烈的叫聲。

林銷擡眸瞧着秦青青絲毫沒有血色的臉,笑道,“十二衛的刀子很快,有時候我在想,他們的刀究竟要快一點好還是慢一些會更妙。”

秦青青瞧着這個道貌岸然之人,低聲咒罵,“禽獸!”

“禽獸?”林銷抖了抖自己的衣裳,“好歹也是個衣冠禽獸吧?”

秦青青再無法隐忍,一想到張山武離開時候憤恨無奈的目光,她的心便像是穿了孔一般的疼痛。見到阮希希還在搖晃着空酒壺,便一咬牙奪過,“嘩啦”一聲摔破,很迅速地拿起一個碎片,越過矮桌就将尖銳的瓷片抵在林銷的喉嚨上,只要稍稍一動,林銷怕是會被割頸噴血而死。

“是林銷大意,竟不知秦姑娘會有一點武藝傍身。也難怪,秦姑娘是花旦出身,身為花旦,的确是該有一點底子的。”

秦青青別無所求,只目光凄迷地望着林銷,“放了他。”

哪料想林銷答應的非常幹脆,“好。”

秦青青便挾持他出了門,卻赫然見到悠長的樓道盡頭,地上,有一個血肉模糊的、滿臉是血的人朝着她艱難地爬來。他的雙腿已被砍斷,只留下一只手在艱難地支撐。他滿臉的血污,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秦青青凄厲慘叫一聲,放了林銷,不管不顧地朝着那人跑去。

可是林銷卻在這一刻冰冷地下令,“抓住她。”

秦青青便被人抱住,她使出混身的力氣也無法掙脫,眼睜睜看着心愛的男子孤立無援地躺在地上,痛不欲生。

“啊!”秦青青眼淚奪眶而出。

林銷回首,見到阮希希已站在了門邊,嘴角一翹,命令道,“砍了張山武的手,裝入翁中,不過,千萬不要讓他死了。”

他經過阮希希身邊将要入屋的時候,只聽阮希希在耳邊輕聲道,“你真的是個狠絕無情的人。”

林銷沒有回話,低頭入屋。

不久,又傳出一個女子的叫聲。

樓道腳步急促,有一個十二衛出現在門口,拱手道,“大人,秦青青咬舌自盡了。”

林銷朝自己的口中丢了一粒花生,淡漠道,“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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