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拜年

“今天不去看看你媽媽?”裴青還問。

“今天我姨姨陪外公外婆去看,我爸會在忌日陪我外公外婆再去一次。”邢沛頓了頓,“我只在生日去看她。”

裴青還淡淡嗯了一聲。

邢沛轉頭看向車窗外,墓園進進出出的人,少數人臉上有哀傷的神色,大部分人面色如常。其實人死掉了,也就死掉了,開始他想擺脫母親去世的陰影,然而真正擺脫的時候,他又覺得心裏愧疚,連親生兒子都沒有為她難過得更久一點。

裴青還沒說話,越過車子中間的扶手箱,把邢沛的手撈起來輕輕握着。

“裴老師,你不跟家裏的老人說話嗎?”

“他們去世很多年了,那時候我還小,沒有太多記憶。”

“我看到書上說,人真正死掉是被所有人遺忘的時候。”為此邢沛總是希望自己對他母親的去世遺憾難過得更久一點。

“如果是我,別人因為我的死亡而痛苦的話,我倒是寧可他早點忘掉我吧。”裴青還不太所謂道,“死去的人已經無法為活着的人帶來幸福了,如果還給自己親近的人造成了痛苦,真有泉下有知這回事的話,恐怕也是不願意的。”

邢沛突然笑了笑,眉間那一點郁郁之色化開,蹙着眉頭想了一會兒:“我還是挺希望別人記住我的,不過是以名人的方式,成為傳奇,每年忌日都有人公開懷念那樣。”

裴青還也笑起來:“你這是虛榮。”

“也許。”

這是邢沛第一次以一種輕松的姿态跟人談論死亡,那塊一直郁積在心間的沉重的東西,竟然以這樣一種奇特的方式在慢慢松動。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要是早一些遇到裴青還就好了。

他又跟着裴青還回家,到了下午,來裴家串門的鄰居特別多。鄰居看到裴青還,先是把他裏裏外外誇了一通。看到邢沛自然有些吃驚,裴父便跟每個來串門的熟人得意介紹這是他新收的學生,關門弟子,為此,邢沛被拉出來表演。

想他小時候學琴,被親戚調侃表演,邢媽媽表面委婉推脫,實際根本不屑跟那幫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展示自己兒子。沒想到小時候免除了的才藝展示,竟然要用這種方式在他長大後補償回來。

邢沛絕望地看着裴青還,寄希望于裴老師能幫他說兩句話。裴青還只有無奈聳肩,然後把臉撇開了。邢沛想起裴家是以裴媽馬首是瞻,趕緊換了個求助對象,卻沒想到裴媽媽笑眯眯地:“沒事,你去給他們露一手。”

又對來串門的客人說,“我們小邢很有天賦,彈得可好了。”

邢沛無奈起身,剛走進書房,客廳門從外往裏推開了,瞿連拎着滿手的禮物,側着身子想要進來。裴青還見狀,趕緊起身去接瞿連手上的東西。

鄰居說道:“喲,瞿連來了啊,你還真是有心,每年初一都來看你老師呢,”又轉頭對裴母酸溜溜地開玩笑,“我也教那麽多學生,難得有幾個逢年過節打電話問候一聲的,怎麽才能教出這麽有良心的?”

裴父思忖片刻:“這恐怕跟良心沒關系,還是你讓人家跑樓梯跑多了,你學生背後都說他們的聲樂是體育老師在教,你知道吧。”

鄰居是在音樂學院教聲樂的,聽到自己老同事這麽揭短,也不太高興:“那是為了鍛煉肺活量,為他們好。我跟你沒話說,走了,大過年的,真是。”

裴母、瞿連、裴青還三人都憋着笑,裴母趕緊給瞿連倒了杯熱茶,心疼地埋怨:“十五我們不就都要過去你那兒嘛,還來幹什麽,也不嫌辛苦的。”

“沒事,也不遠,飛機一個小時就到了。”

“你又拿那麽多東西,上次拿的都沒吃完,你以後真不要買這些了,浪費錢,我跟你叔也不愛吃。”

瞿連不答話,只是腼腆地笑。裴家對他有恩,他總不能空手就來了。

裴青還朝門外望了一眼:“師兄,你一個人來的,你……”

妻子、女朋友、未婚妻、老婆、媳婦,裴青還一時不知道該用哪個詞兒合适。他一卡,瞿連倒是立馬意會到了:“她在家安排婚禮的事兒呢,今年來不了,明年我兩再一塊兒過來給老師拜年。”

裴青還沒說話,裴媽媽又說他:“這麽忙還過來幹啥,把你媳婦兒一個人丢家裏忙,人家保不齊埋怨你呢。”

“我跟她說了,她讓我來的,就呆一天,明兒就回去。我一年也來看不了您幾次,能多來兩趟就多來兩趟吧。”

裴母嘴上是埋怨,但心裏也是高興的。她自己也沒想到不過一時的援助之手,竟然結下了幾十年的師生情誼,而瞿連和裴家也早超過了師生情,裴母看他更像是看自己的親侄子。她樂颠颠去廚房切水果了。

瞿連問候了裴老爺子,又拉着裴青還在沙發上坐下,他最近接到兩個角色,好巧不巧,檔期又剛好撞上。兩個角色各有長短,他一時不知道接哪個,所以想問問裴青還的意見。

邢沛剛剛已經進了書房,他從那邊一直看着客廳的情況,只是才進來的瞿連沒有注意到他。這時,他從書房出來,從瞿連背後喊他:“瞿老師,新年好啊!”

瞿連轉身,看到邢沛自然很是驚訝。

“邢沛?”

“是呀,又見面了。”

瞿連滿腹狐疑:“新年好!”

趁跟瞿連打招呼,邢沛暗地裏扯了裴青還一把,裴青還自然心下了然,動了動屁股,坐得遠了一些。

“你……”

裴青還趕緊解釋:“邢沛是我爸新收的學生,在這兒學鋼琴。”

“哦,原來還真是。”

邢沛在三人皮沙發的寬扶手上坐下,自然把手臂繞在了裴青還脖子上:“是啊,八卦也總有是真的的時候,我在這邊學挺久了。”

裴父在一旁插嘴:“學是學挺久,就是沒有一點長進,出去別說是我學生。”

邢沛坐到他老師身邊,狗腿子似的獻殷勤幫忙倒茶,忒不要臉地撒嬌:“可我就是您學生啊,您可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老師。”

裴老爺子哪裏受得住這個,幹咳兩聲,臉膛微紅,把臉扭開一些:“最喜歡的老師,那就要更認真對待學習。”

瞿連看得目瞪口呆,他印象中的裴老爺子頂着鋼琴大師的頭銜,還是個挺嚴肅的人,今天怎麽……又想起了前段時間鋪天蓋地的緋聞,狐疑地看了裴青還一眼。

裴青還只得面上雲淡風輕,既要假裝忽視瞿連那頗有深意的眼神,又要忽視邢沛跟他爸賣萌撒嬌,實際他尴尬得頭皮發緊。他不是不知道邢沛在幹什麽。

雖然一點看不出來,但他猜測邢沛應該是不怎麽喜歡瞿連的,但沒有辦法,邢沛必須得接受這個人的存在。裴青還可以為了照顧邢沛的感受不和瞿連單獨來往,可瞿連不僅是跟他有關系,跟他父母也有關系,特別是對于裴媽媽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晚輩。

裴媽媽像幫助瞿連那樣幫助過很多人,但大部分接受她幫助的最後都成了不相幹的人,甚至還有因為她沒有繼續援助而反目成仇在別處誣陷诋毀的,也不是說非要別人報答,但升恩鬥仇的事情總讓人懷疑自己。而瞿連的存在,讓她相信自己做的那些都是有價值的事。

到了晚飯時間,裴媽媽進廚房時,瞿連也系着圍裙進去幫忙了。飯桌上,也大都是瞿連喜歡的菜式。裴媽媽很高興,還特意開了一瓶酒,她悶了一盅,話也多起來。一直熱情地給瞿連夾菜,事無巨細問他婚禮上的事,關心程度完全不亞于自己兒子結婚。

看裴媽媽的樣子,邢沛咬着筷子想,如果讓裴父裴母選兒子的伴侶,他們一定會選瞿連的吧,畢竟這看起來已經把他當另一個兒子了。

或許他們對自己好,僅僅是因為老夫妻兩是不多見的好人罷了。

心裏堵得慌。

突然,他胳膊肘被輕輕撞了一下,邢沛側眼。

裴青還把一只雞腿放進他碗裏,趁着那三人聊得熱鬧,悄聲對邢沛說:“別胡思亂想,快吃飯。”

被窺見心事,邢沛有點尴尬,對裴青還笑了笑。低頭咬了一口雞腿。他偷偷笑起來,桌子底下,他甩掉拖鞋,把腳踩在了裴青還穿着棉拖鞋的腳背上。裴青還警告地看着他一眼,邢沛識趣地把腳拿下來,把腿支過去,靠着他的小腿外側。

吃過飯,瞿連要去洗碗,被裴媽抓住聊天,裴青還主動承擔起洗碗的義務。他把剩菜倒掉,拉開家裏常年不用的洗碗機,把碗盤整齊碼進去。邢沛抓了一把冬棗,倚靠在冰箱上,看着裴青還的腰背。那麽直溜的脊背,那麽弧度剛好又有力的腰。

不過邢沛已經不想了,他被晾了這麽長時間,平時也就想着裴老師自己解決下,已經不指望眼前這人親手替他解決了。

“吃棗嗎?”

裴青還轉身對他伸手:“吃兩顆。”

邢沛卻不放在他手裏,而是遞到他嘴邊:“別見外。”

裴青還朝廚房門外瞥了一眼,這個角度看不到客廳的人,張開了嘴。邢沛卻飛快撤走手上那顆,把嘴裏叼着的那顆送到他嘴邊,按着他的頭,舌尖一頂,塞進了裴青還嘴裏。

邢沛蹭了蹭嘴角,笑問道:“甜嗎?”

裴青還臉色不太好,沉聲道:“跟你說了別這麽胡鬧。”

本來是個甜蜜的玩笑,卻被呵斥了,邢沛翹起的嘴角也撇了下去。

裴青還轉而又說:“我跟瞿連,我跟他,我們以前什麽也沒發生過,以後也不會發生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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