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前塵

天邊陰沉的可怕,冬至欲雪,晚來風急。

薛玉嬌躺在床上,雲霧般的一頭青絲散落在枕邊,細長的娥眉下,一雙涼眸如同一潭死水,一眨不眨地盯着床頂,不知道在想什麽。又或許什麽都沒有想。

不過,她的美,毋庸置疑。眉目如畫,肌膚勝雪,五官秀美,即便此時面容極其蒼白和憔悴,也掩蓋不住她的絕美動人。

“真是晦氣!”

面前,一個身着淺紫色衣裙,隐有幾分刻薄之相的女子擡起手背虛掩在鼻息下,低聲罵了一句,眼裏盡是嫌棄之色。

放眼望去,屋內只有她們兩個人。

薛玉嬌充耳未聞,神情麻木,整個人安靜的好似一根木頭。

見她沒有反應,孫瑩瑩反而生出一絲被人忽視的悶悶不快,不由叉起胳膊,吐沫橫飛的繼續罵道:“你裝什麽死!想用這種方式勾起大公子的同情和可憐嗎?我勸你趁早死心吧!大公子現在已經出門了,沒人會管你死活!”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孫瑩瑩沒好氣的去開門。門口站着一個神色略顯倉皇的家奴,他左右尋望了一眼,确定這裏沒別人了,方附上前悄聲道:“孫姨娘,這院裏的人都被小的支走了。您放心吧,一時半刻都回不來。”

孫瑩瑩從袖口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兩錠銀子抛給他,一雙淩厲的杏目緊緊盯着他,仔細叮囑道:“這件事一個字都不準說出去,倘若被我聽到一點風聲,小心你的狗命!”

“是是是,小的保證一字也不會洩露。”

孫瑩瑩大為滿意:“去吧,別讓人看到你來過這裏。”

人應聲一走,孫瑩瑩轉身進屋,落了門闩。

孫瑩瑩徹底放下心,從針線盒裏握了一把剪刀,眸色森冷的走到床前,對着床上之人道:“說吧,你是選擇自己動手了解性命,還是我幫你一把。大夫說了,你再也無法生育了,你也知道,女人一輩子沒個孩子,活在這個世上無非遭人白眼罷了。我這也是為你好,早些咽氣,早些解脫。”

一室靜默。

過了半晌,薛玉嬌終于聲音沙啞的喃喃開口:“我的孩子呢?你把他的屍體如何處置了?”

聽得出來,她的氣息非常微弱。

而就在一個時辰前,她剛剛經歷小産。

孩子在她肚子裏面待了還不足七個月,因她的丈夫謝尹安,欲為他身邊犯案的一個朝中三品大臣包庇開脫,被寧王打斷好事,于是便讓她去說情制止,退出幹涉。

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曾經的叔父,薛玉嬌夾在中間自然是左右為難,加上乳娘剛被他杖斃沒有多久,尚在悲傷怨恨當中,于是果斷拒絕了他的無理要求。

謝尹安平生最恨的就是違背他的意願,和他唱反調,且說前面薛玉嬌一直與他冷戰不說話,讓他大為受挫,于是争執中,便無端将壓在心裏的忿悶遷怒到了她的身上,情緒失控,揚手打了她一巴掌。

謝尹安軍人出身,加上失去理智,那巴掌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不出意外,薛玉嬌被打翻在地上,當即下|身出血。太醫趕來,給出的結論是早産。

接着,大人和孩子被折騰搶救了一天一夜,薛玉嬌也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當最後産婆好不容易将孩子從肚子裏面生生拽出來時,卻不想,已經悶死多時了。并且更糟糕的是,她自此之後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

事後冷靜下來的謝尹安,自然少不得愧疚和自責,但礙于面子,只吩咐讓人好生照顧以後,其它道歉的話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孫瑩瑩受謝尹安之托照顧好她,然而卻給了她可趁之機,她命自己的心腹将院裏的人想辦法全部支走,之後,關起門來準備制造出薛玉嬌含恨自盡的假象。

此時,薛玉嬌渾身無力的躺在床上,艱難地問出口,驀地眼前一濕,眼角淌下一滴濁淚,順着她消瘦的臉頰滾落,打濕在枕邊。

孫瑩瑩嘴角銜笑,風輕雲淡的回道:“死都死了,你還關心怎麽處置幹嘛?我若說是丢山溝裏喂狼去了,你又能拿我如何?”說完冷笑了一聲。

聽到這裏,她不可抑制地蜷起拳頭,想到那個可憐的孩子就這麽死于非命,不由呼吸紊亂,整個身體在被子裏止不住的顫抖,心口痛的好似被一把尖刀深深刺穿。

再說謝尹安,這個她指腹為婚的男人,自她還未嫁入謝家門之前,她就已經認定這個男人是自己相扶到老的良人,幻想着兩人生活在一起後,相敬如賓,克制守禮。不得不提的是,無論家室還是容貌,在這偌大的京城中,他都是佼佼者。可是!就是這麽一個看似完美的人,卻偏偏生性多疑,脾氣暴躁,兩人成親一年來,自己沒少受他侮辱打罵。

而現在,她早已經對此不在乎。

早在數月前,将她一手帶大的乳娘謹娘被他讓人活活打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對他失望透頂,剩下的,不過是滿心滿眼的厭惡罷了。

感情破碎不堪,她有想過打掉這個孩子與他和離,可是他堅決不同意,緊接,擔心她尋到機會向外求助,便以她瘋了為理由将她牢牢鎖在屋裏,除了端飯送水,外人一律不得接近。

慢慢地,她看清了現實,試圖接受了肚子裏的這個孩子,每天感受着胎動帶來的踏實,亦時不時撫摸着隆起的腹部與孩子說說話。

可是現在......

她好恨!

孫瑩瑩見她目色悲痛,大感痛快,想到什麽,略一沉吟,目露黠色道:“也罷,在你臨死之前,我索性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薛玉嬌不知道她想說什麽,怒氣騰騰的盯着她的眼睛。

孫瑩瑩一把抓過她的頭發,将她扯到自己面前。兩人臉對臉,咫尺之距。

孫瑩瑩盈盈一笑,說話間,笑的嬌媚而暗藏心機:“知道嗎,薛侯爺,也就是你的父親,并非是被北夷的細作暗害而死。真正的兇手,其實就在這金陵城裏。”

她輕飄飄說完這些,随即一把将她推回了床上。

什麽!?

乍聽到這個消息,薛玉嬌睫毛微顫,整個人如同被人鉗制住,動彈不得。

然而時間不過靜止了短短一瞬,僅僅片刻之後,她便深吸一口氣,目光耀如烈焰,直卷孫瑩瑩面門而去,語氣更是淩厲之極:“是誰?究竟是誰幹的?!”

這句話她似是用盡全部力氣說出,但聽在孫瑩瑩耳中,卻被震的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

似是沒想到這個平日裏弱不禁風柔弱好捏的女子,竟還能爆發出這種兇悍氣勢。

不過這樣也好,這正說明了自己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孫瑩瑩眼裏的驚懼一閃而逝,笑的花枝亂顫,趾高氣揚的看着她,道:“你這輩子都休想知道是誰,我就是要你死不瞑目!”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恨我至此?”

“為什麽?”

孫瑩瑩的眼中迸發出幽怨惡毒,直視着她的眼睛,恨聲道,“既然你都快死了,那我就告訴你這是為什麽。自從你嫁入謝國公府以來,大公子的眼中可還有我?我自知自己出身卑微,在他心裏的地位不高,但好在他寂寞的時候還能找我,和我親熱親熱。可是,打你來了以後,他日夜都流連在你那裏,半點也再想不起我,你說為什麽?!”

事到這一步,薛玉嬌還能說什麽。

忽然,她神經質般凄然苦笑了一聲,笑聲好似掩藏在枝頭的夜枭凄厲鳴叫,苦澀的笑容隐隐約約地蔓延在嘴角。

她笑她的想法愚蠢,也笑自己的癡心錯付。

......

短暫的平靜過後。

“既然這樣,那大家一起上路好了!”

薛玉嬌語氣決絕地還沒說完,一把奪過她手裏那把剪刀,豁然起身,用盡所有力氣向她頸部刺去。瞬間,鮮血四濺。

孫瑩瑩睜大了眼睛,兩只手拼命捂着自己纖細的脖頸,一臉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但很快,因刺中動脈,失血過多,身子便如同面袋一樣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她的臉上,手上,滿是鮮血,好似缺水的魚,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嫁給謝尹安的這一年來,她也經常去想,假如她當初不顧一切毀了與謝家的婚約,接受了那個男人的愛意,那麽,她現在所遭遇的一切不幸,是否會發生改變?

一頭如綢青絲在她身後淩亂散開,她的臉上,衣服上,濺落上的斑斑血跡好似一朵朵盛開的紅梅,看起來刺目驚心。原本一雙星辰一樣璀璨的眼裏再無光芒,如今只剩下空洞,絕望,高傲中又帶着決絕,最後,只剩一片死寂。

世界在這一刻仿佛安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自外面匆忙趕來,一腳踢開了房門。來人一身戎裝,容顏極俊,素然立在門口,長身玉立,一雙長眸,正向她看來。

薛玉嬌手裏還緊緊握着那把染滿鮮血的剪刀,鮮血一滴滴順着剪刀邊緣流淌下來,染紅了她的雪白中衣,染紅了她皓白柔嫩的腳背。聽聞聲音,她緩緩轉過頭去。

與此同時,在他身後,緊追不舍的一幹家将見到眼前的一幕,無不大驚失色。

在血光四濺的映襯下,她纖瘦的身形愈發顯得玲珑柔弱,清麗絕美的面容上盡顯冷血和麻木,她的眼裏有恐懼,有無助,還有義無反顧的決然。

“玉嬌,把剪刀放下!”

年輕男子緊張勸阻的時候,語氣中帶着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以及,從未有過的害怕。

這聲“玉嬌”,只有私下沒有外人在的時候他才會這樣叫她,公衆場合時都是叫她“三姑娘”。

若換以往,她一定會聽他的話,但是這次,她沒有依言放下。似乎知道這把兇器一旦拿起來,就很難再放下。

她殺了人,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很愛她,亦是這個世上為數不多真心待她好的人。

而他,不僅是曾經處處寵護深愛着她的叔父,還是戰場上勇猛無畏剛正不阿的鎮北大将軍,亦是不久前剛剛位歸原主被聖上欽封的寧王。如今要他在私情與律法之間做出選擇,她不想為難他。

于是,一雙水眸悲涼的望着他,輕輕搖了搖頭,怔怔落下淚來。下一刻,不帶任何遲疑,毅然決然的刺向自己的胸口。

“不要!”

男人急促近乎顫抖的聲音騰然破空響起。

與此同時,一口鮮血自薛玉嬌嘴裏嘔出來,倒下的一瞬間,一雙手臂牢牢将她接住。

從薛玉嬌的眼裏,她看到了他滿目的驚慌失措和害怕。

從不曾想,面前這個經戰沙場數年,遇亂面不改色的男人,也會有緊張害怕的一刻,而這一刻,卻是因為自己即将離開人世。

喉嚨與嘴裏充斥着灼熱的血腥氣,薛玉嬌感到喘不上氣,努力擡起那只染滿鮮血的手奮力抓住他的衣袖,艱難的說出臨終前最後一句話:“我父親的死,并非北夷細作所為,你去查......查......”後面的話已經無法再說完整。

男人拼命幫她止血,然而這一剪刀下去竟是直中心髒要害,俨然回天無力。

不過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或許這點疼痛,遠不及內心失去至親之痛的萬分之一。

氣息愈發微弱,眼前越來越模糊,身體也越來越感到無力和疲憊。最後,實在提不起力氣,索性讓自己放松下來,輕輕靠在了他的懷裏。

耳邊,男人铿锵有力的心跳聲,一聲接着一聲,堅定而急促的跳動着,聲音那麽清晰,那麽沉穩。突然發現,他的胸膛竟是如此的寬闊溫暖,讓她感到無比的信任和安心。

“玉嬌,本王現在就帶你去找太醫,你撐住了......”

他一臉凝重的說到這裏,将她一把攔腰抱起,火速向外奔走出去。衆人連忙自動讓開一條道。

“玉嬌,別睡......”

外面飄起了細雪,他眼底泛着點點銀光,聲音哽咽,近乎崩潰的求她道。

可惜後面的話,她再也聽不到了。

她閉上了雙眼,嬌美如花的面龐頹然貼向男人胸口的那一刻,生前一幕幕如走馬觀花一樣浮現在眼前,不過很快,所有的一切記憶都随之撕碎飄散,連同自己疲憊不堪的靈魂,一同消失殆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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