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十二

初更時分,雲銷雨霁。

古紮巴布下床燒了一壺水,兌得半涼,哼着小曲兒将柳白朗裏裏外外擦拭幹淨。

柳白朗已被他折騰的氣力全無,只是四肢火燒的疼痛讓他無法入睡,便倦倦地似醉了一般躺着,目光卻一直追随着古紮巴布,看他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将自己收拾幹淨後,竟然又換了一套新衣,将銀飾擦亮,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窗外已是北鬥闌幹。

柳白朗蹙眉開口問:“都這個時辰了,你還要去哪兒?”

古紮巴布道:“總有些地方是通宵達旦的,我要去尋些樂子。”

柳白朗怒道:“你他媽是屬狗的嗎,一天到晚的發情!你他媽現在還硬的起來?也不怕到了窯子裏被姐兒笑話!”

古紮巴布回過頭來,眼裏滿是笑意,道:“我說的是賭坊。”

柳白朗:“……”

古紮巴布見他吃癟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柳白朗狠狠瞪了他一眼,蠻橫道:“不許去,滾回來睡覺。”

古紮巴布道:“我不能睡覺。”

柳白朗注意到了,古紮巴布用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們倆雖然只見過寥寥數面,相處的時日加起來還不到半個月,但柳白朗是有些了解古紮巴布的,古紮巴布雖然言行舉止都十分古怪,看似毫無邏輯,但他說話卻像個孩子,根本不會說謊。

柳白朗問:“為什麽?”

古紮巴布沒有回答,目光剎那間有些冰冷。

柳白朗暗暗心驚。

古紮巴布轉過頭,似乎又開始思考起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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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古紮巴布還沒有思考出個結論,柳白朗竟然極其少有的,先一步退讓了,他放緩了口氣,道:“別出去了。不睡也沒有關系,我現在也睡不着,你過來,我們說說話。”

古紮巴布看了看門,又看了看柳白朗,遲疑了片刻,回到床邊,将人抱在懷裏。柳白朗沒有拒絕,甚至順從地将頭靠在他肩上,閉上了眼睛,緩緩問:“知道我為什麽讨厭阿芙蓉膏嗎?”

古紮巴布道:“你一定見過,因它而堕落的人。”

柳白朗毫無忌諱地道:“是啊,我父親……那個畜生。聽別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二流的劍客。那時候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南诏劍聖在融天嶺上,設計擒捉了中原各派的掌門,鎖到燭龍殿裏。這對于江湖來說,既是一件大不幸,也是一件大幸,對于名門正派來說,丢了掌門人自然是丢臉的事情,但更多的人意識到了,這是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無數自诩正義的武林人士湧向了南疆的黑龍沼。有些人回來了,有些人沒有,有些人還不如不回來了。”

古紮巴布靜靜的聽着,不發一語,柳白朗續道:“聽說他曾受了重傷,有一個老巫醫用你今日準備醫治我的法子,替他止疼。所以回來的時候,他不僅瘸了一條腿,還染上了藥瘾。”

柳白朗的口氣冰冷下來,停頓了片刻,嗤笑了一聲,道:“他們說他自南疆回來以後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說實話,我很懷疑,因為從我出生開始,他就已經是那副禽獸德行了。他常常喝酒,賭博,吃阿芙蓉膏,只要任何一項不能如意,他就打我娘,我也記不清了,究竟是我幾歲的時候,我娘就突然不見了,街坊說她逃了,跟人跑了,也可能是死了,說什麽的都有。反正,大約是解脫了吧……七歲,不,應該是六歲……算了,計較這個也沒意思了,反正我稍微懂事的時候,他負債累累,他說反正他也養不活我了,便要将我買到窯子裏去,憑我的姿色,日後應是不愁吃喝的。有趣吧?”

柳白朗冷笑出聲,“如果不是七師父恰好路過我家門前,說不準我也是揚州花樓裏有名號的角兒了呢。”

古紮巴布忽然道:“在揚州那次,也是他傷了你?”

古紮巴布說的,是他們第一相遇時的情景。

柳白朗沉默了片刻,滿臉陰沉地答道:“是,你怎麽知道?”

古紮巴布說:“你那次傷在正面,但位置不對。雖然出了許多的血,可恰恰避開了要緊的內髒,我當時就覺得奇怪,那像是個門外漢刺的。至少不是什麽武林上功成名就的高手,以你的武功,是不應該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騙了。可後來聽人說,你生性多疑,在江湖上根本沒有信任的朋友,就算對你忠心耿耿的下屬,你也時刻保持着警惕。我就更奇怪了,到底是誰能以那麽拙劣的手段傷了你?”

柳白朗有些不悅地道:“人只要活着,總有那麽一兩次犯傻的時候。當日我本是要出海,去寇島上辦些事兒,但因為風向不好,只得在揚州城裏等着。誰知道那麽晦氣,遇到了他。我沒理他,但他将我認了出來,竟還能腆着臉讓我替他還賭債,我讓人将他打出去,他又被賭場的人打了一頓,差不多快死了……啊,話說什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全是騙人的。他又哭又鬧的,說對不起我,其實這些我都是不信的,可他最後又說,我娘走前,留了句話給我……我就犯了一次傻……不然也遇不上你。”

古紮巴布對于柳白朗這段糟心的經歷,不予評價,只問:“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古紮巴布知道,懷裏的美人兒可不是什麽心胸寬廣,性情豁達的人,對于柳白朗來說,這些過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說不準哪天心情不好了,他還想将這些人統統殺個幹淨,好将過去斬的一幹二淨。

柳白朗睜開眼睛,盯着古紮巴布俊朗不凡的容顏,道:“因為我知道,你也是一個有秘密的人。如果我不将自己的秘密告訴你,你又怎麽敢将自己的秘密告訴我呢?”

古紮巴布聞言笑了一聲,問:“你想知道什麽?”

柳白朗道:“你到底是誰?”

古紮巴布想了想,言簡意赅的答道:“我是一個天生的囚犯。”

從第一天認識花鶴翎開始,巫暝就覺得花鶴翎實在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其中最有趣的一點在于,花鶴翎的身體承受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好似天生被一柄無名利刃分割的泾渭分明。

那日,巫暝在聖泉水中打坐練功,忽然聽見旁邊喧鬧起來,大家熙熙攘攘的叫了起來,一堆剛入門的弟子大喊:“師兄,師兄不好了,有人暈過去了。”

巫暝被他們吵得沒有辦法,只好起身去看看,發現暈倒在雙生蛇王旁邊的花鶴翎。

巫暝便問蛇王,發生什麽事兒了?

蛇王們一起搖頭晃腦,說,不知道。

它們說,方才這個外鄉人從旁邊路過,瞥見它們,大抵覺得好奇吧,駐足觀望了一會兒,自己走過來,謹慎的問能不能摸上一摸。

雙生蛇王很大度的讓他大膽的摸。

花鶴翎伸手還沒碰到雙生蛇王的鱗甲,自己先一步暈倒了。

巫暝滿懷狐疑的盯了蛇王一會兒,看它們一如既往盤旋着打了個轉,蛇瞳裏全是無辜。他只好轉頭替花鶴翎診脈,他雖然不修習補天心法,但正所謂醫毒不分家,基本的醫術他還是懂一些的。診了一會兒,發現花鶴翎除了略受驚吓以外,确實沒事。

巫暝問蛇王:“您老人家是不是拿人家尋樂子了?”

蛇王狠狠的吐了把蛇信子,表達自己被質疑的不滿。旁邊的小師弟們也幫腔道,沒有,今天天氣熱,蛇王一直沒精打采的窩在聖泉裏避暑呢。

巫暝嘆了一聲,只覺得這事兒莫名其妙。又問了左右,發現竟然沒有人識得這新來的萬花弟子,只得認命地将人先行背回了自己的樹屋。

沒過多久,花鶴翎就在巫暝的床上醒了過來。

見到巫暝,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巫暝問:“你怎麽了?”

花鶴翎呆呆的盯着他,跟着問了一遍:“我怎麽了?”

他那呆愣的模樣,讓巫暝不禁笑了起來,巫暝心想這人長得鐘靈毓秀,像是個聰明人,怎麽性子卻這般的迷糊?

花鶴翎的雙頰迅速的飛上兩片紅雲,但神色卻十分鎮定,巫暝便以為他是天氣太熱,遭了暑氣,起身去尋了一把蒲扇遞給他。花鶴翎鎮定自若的接過手,道了聲謝,緩慢的搖了搖,竟又暈了過去。

巫暝徹底懵了。

他對于醫術研究不深,恐這人身患奇疾,自己醫術淺薄,方才沒診出來,延誤了他的病情,故而特意跑了一趟總壇,請了一位精通補天訣的同門回來替花鶴翎看病。

結果,人家告訴他,還真就是沒事兒,花大夫的身體倍棒,只是情緒太過激動。

巫暝啞口無言,将師姐送出門去,回來時,花鶴翎又醒了。

花鶴翎很不好意思的再度同他道謝,又道了歉,說自己麻煩他了。

巫暝道,無礙。

又問他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此時天已黑了,夜風涼涼的吹拂過他的腦子,花鶴翎将思緒理清,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兒,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道:“早上的事兒,我想起來了,我……大概是害怕?”

巫暝道:“大概?”

花鶴翎笑道:“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到體型那樣龐大的雙生蛇,是有點怕。”

巫暝道:“蛇王說,你是自己走過去的。你還問他,能不能摸摸?”

花鶴翎道:“啊……是啊,因為我也很好奇啊,聽說雙生蛇王有靈性,是你們聖教裏活着的聖靈。”

巫暝哭笑不得道:“又怕,又好奇?”

花鶴翎沉吟了一會兒,微笑道:“我見到它,心裏很好奇,身體卻很害怕,我也沒有辦法。”

巫暝細瞧花鶴翎的神色,花鶴翎的言語很誠懇,嘴角帶着和煦笑意,眼眸明亮中隐有兩分狡黠,半點沒有午後那呆頭楞腦的模樣了。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這真是個有趣的人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花鶴翎真是一個言行不一的人。

他的身體比他心脆弱許多。

所以當唐佰越以為事情将在此處擱淺,不想繼續浪費時間,準備離開的時候。

花鶴翎扯住了他的衣袂,問他道:“越君,你會易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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