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章三十一

午後,風雨驟起,瓢潑了好一陣子,直至日暮時分,方收斂了些。

葉清歌回到別院時,暮色已沉,雨卻還未停歇。

葉旻向他行了禮,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可先行退去了。

葉清歌獨自進了門,廳中卻是空無一人,他站在原地微一眨眼。他心知以花鶴翎之能,難在葉旻眼皮子地下逃脫,便轉過了屏風,走向內院的天井,花鶴翎果然在廊下靜坐,似乎正凝神細聽着風吹檐鈴的聲音。

葉清歌走過去,放下手中輕劍,亦在花鶴翎旁邊坐下。

花鶴翎睜開眼睛,眼眸流轉間,盡是絕望之色,似一朵正在經歷着凋零的花,但他的神色卻顯得格外平靜,如死灰一般。

葉清歌眉宇之間皆是倦意,他與花鶴翎對視了片刻,緩緩開口道:“娜尤師父将一切都告知我了。古紮巴布,雙生蛇毒……真像清風所鐘愛的那些鬼怪傳奇故事。”

花鶴翎靜靜看着他,卻沒有搭話,葉清歌停頓了片刻,忽然問道:“那次在巴陵縣也是他,對嗎?”

花鶴翎卻反問道:“你問的是哪一件?”

葉清歌道:“有差別嗎?無論是哪一件,都不像是‘巫暝’能做出來的事。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

花鶴翎閉上了眼睛。

葉清歌道:“你是怕我大義滅親,強制廢了他的武功?”

花鶴翎想了想,低聲道:“是的,我很害怕,不僅如此,我還很自私很懦弱。”

花鶴翎睜開眼,對上葉清歌的眸子,他的眼中滿是哀傷,卻沒有絲毫的怯懦。

花鶴翎道:“或許你覺得這樣的處理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對大家也都好。或許,你真的是對的。可對于巫暝來說,那就是他的一切,你見過他‘蛻皮’的模樣嗎?我只見過一次,回去後我接連幾日,夜不能寐,我翻來覆去的想,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舍得對自己這般狠絕?我僅僅是看着便覺心如刀割,可那竟不是他的第一次,從八歲到十八歲,整整十年,他為追求這份傲人的功力,吃了多少苦,我根本不敢想。”

話至此處,花鶴翎的眼中已隐隐有了淚光,他努力保持着平穩的語調,淡淡道:“我們相識十年,他只對我發過一次脾氣,就是在我向他說出這個提議的時候。你知道他是怎麽回答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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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鶴翎垂下眼睑,聲音變得似哭似笑。

“他問,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他呢?他将匕首放在我的手上,抓着我的手,戳向自己的心。他說,任何時候當我覺得一切無法控制了,就殺了他。若是他在的時候,他絕不會反抗。若他不在了,我更無需手下留情。只是,千萬不要做多餘的事情,不要做自以為對他好的選擇。”

花鶴翎低着頭,卻笑出了聲,低喃道:“可我能讓他去死嗎?”

他壓低了聲音,自言自語一般又重複了一遍:“可我能讓他去死嗎?”

花鶴翎又輕笑了一聲,擡起頭來,盈滿淚水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葉清歌,問道:“你能讓他死嗎?”

他忽然撕破了笑臉,近乎竭嘶底地咆哮道:“葉清歌!你告訴我,抛開你那一切的大義,僅僅作為葉清歌,你告訴我,你能讓他去死嗎?”

随着這聲質問,花鶴翎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情緒,嚎啕大哭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葉清歌才無所适從的喃喃道:“你愛他。”

花鶴翎這一哭便哭了許久,直至雨徹底停歇了,他的淚才止住了。

葉清歌不知該怎麽安慰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出言安慰他,兩人之間的氣氛前所未有的尴尬,靜默了許久,天井中只有殘雨順着青瓦滴落的聲音與那低低的抽泣聲。

又過了些時候,夜幕緩緩降下,星辰緩緩升起。

花鶴翎止住了哭泣,重新收拾了情緒與儀态,只是眼睛實在紅的不像話了,便深深埋着頭問葉清歌道:“你們準備怎麽處理這件事?”

葉晴歌愣了楞方找到自己的聲音,如實道:“娜尤師父希望能将巫暝帶走,按五毒教規來處置他。”

這或許是眼下最好的結局,但花鶴翎搖了搖頭,冷靜的分析道:“司空仲平不會答應的,這對于他來說,等同包庇。”

連花鶴翎也知道司空仲平素來剛正不阿,葉清歌又豈會不知這條路亦是難行得通,一切又再度陷入了僵局。葉清歌暗自思道,自己長這麽大卻從未如此迷惘過,以往總有正義與本心教他該如何行事,但今時今日,他坐在此處,耳畔不停回蕩着花鶴翎的質問——你能放任他去死嗎?

沒有人教過他,當正義與本心相違背之時,他應該怎麽辦?

庭院裏的老楓樹沐浴在星光之下,晚風輕拂,搖落無數雨點,間雜了一片半黃半紅的葉片,在空中似斷線風筝般飄零。

葉清歌想,他們與這落葉又有什麽不同呢?

命運總是這樣無情無恥又無理取鬧。

他忽然苦澀的笑了起來,略有些嘲弄之意,道:“要不直接放任他加入惡人谷吧?說實話,以前我就老聽別人議論,比起浩氣盟,他更适合惡人谷。他的父親說不定還在惡人谷裏給他留着點兒遺産。”

花鶴翎用通紅的雙眼瞄了葉清歌一眼,略有些吃驚,也跟着苦笑道:“你居然還學會講冷笑話。”

他又給面子的笑了一聲,但很快收斂了笑意,正色道:“可惡人谷裏的那人根本不是巫暝,他是古紮巴布。當年是古紮巴布救了柳白朗,然後柳白朗回來找他。柳白朗一定是用了什麽秘術激發了巫暝體內的蛇血。這些年來我替巫暝定期施針調養,古紮巴布幾乎再也沒能出現。況且古紮巴布本身對身體的掌控也是有時限的。”

葉清歌問:“什麽意思?”

花鶴翎想了想,答道:“我第一次陪巫暝回揚州時,也就是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是巫暝情況最為不穩的時候。有一次古紮巴布自己跑了出去,我沒能找到他。但翌日巫暝卻自己回來了,他說他早上起來就發現自己在官道上。同樣的情況出現過三四次,将古紮巴布打暈,醒過來的人是巫暝。後來古紮巴布似乎自己也發現了,只要他掌控着身體,他便不敢入眠。但一個人不可能連續一個月不睡覺,所以一定是柳白朗想了什麽法子,類似于我壓制古紮巴布的方法,壓制着巫暝的意識。”

葉清歌蹙眉問道:“那麽……他們能讓巫暝的意識消失嗎?”

花鶴翎仔細想了想,謹慎地回答道:“理論上來說是不可能的。我與娜尤師父讨論過這個問題,古紮巴布的出現應當是雙生蛇毒與禁術共同作用的結果,兩者缺一不可。蛇毒對于巫暝體質的改造是不可逆轉的。至于禁術,根據五毒教內的記載,修煉這門禁術的前輩雖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瘋癫情況,但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只要廢去這門禁術,他們的神志便能恢複。種種情況表明,巫暝才是身體‘清醒’時的人格,所以若是廢除禁術,那麽消失的必然是古紮巴布。所以古紮對于巫暝的存在束手無策。他只能與我一樣,采用特殊的方式穩定精神,壓制另一個人格。這件事情并不簡單,他自己一人更是無法達成,所以,關鍵在于柳白朗。”

花鶴翎腦中靈光一現,忽然問道:“如果巫暝殺了柳白朗會怎麽樣?”

葉清歌楞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道:“你說什麽?”

花鶴翎道:“龍門荒漠之事定非是巫暝或是古紮巴布所策劃的。你難道就沒有想過韓廣為什麽會開始懷疑巫暝?他又怎麽會知道巫暝的雙親出身惡人谷?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奇怪了嗎?小隊受到馬賊的伏擊,他沒有傳訊給任何據點守将求援,卻偏偏向巫暝求助?”

花鶴翎所抓的這幾個點,葉清歌亦早早瞧出了端倪,只是北昆侖傳回的消息太令他震撼,擾亂了他的心神,讓他再無心思去細想這幾處疑點,只想盡快查明巫暝為何會跟随柳白朗進入惡人谷。

現如今他已經了解了個中緣由,靜下心來仔細一想,若如花鶴翎所言,由巫暝親自斬殺了柳白朗,那麽在龍門荒漠這件事上,巫暝便還有一線生機。但巫暝的麻煩還遠不止于此,其根源在于——

“那麽不空關的事情,他要怎麽向世人解釋呢?”

這才是症結所在,卻又是無解之結,無論他叫自己巫暝還是古紮巴布,在世人眼中那皆是同一個人。況且巫暝又該如何面對那些無辜受害者的冤魂與遺孤呢?

花鶴翎一眼便看穿了葉清歌內心的掙紮與煎熬,因為那與半年前的自己同出一轍。所幸如今的自己卻已是心如死水。花鶴翎無波無瀾地淡淡開口道:“韓廣已經死了,阿娜依也是。巫暝有那麽多情人,他出現在任何地方,孤身一人投宿才是怪事。”

這番毫無起伏的話語卻叫葉清歌瞪大了眼睛,他吃驚的望着垂眸的花鶴翎。他瞧着花鶴翎的目光似瞧着一個陌生的瘋子,他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花鶴翎冷靜的答道:“我知道。半年前,當巫暝在木魚寺的禪房中醒來的時候,我有機會将一切真相告訴他,可我沒有。”

花鶴翎閉上眼眸,緩緩地道:“這半年來,許多次午夜夢回中,我看見了各色陌生的面孔,他們皆冷冷地盯着我,問我為什麽要讓他們沉冤莫白。年初的時候,還有一位婦人帶着幼子到花府來找我。她告訴我,她們是不空關的遺孤,謝謝這半年來花家對他們的照顧。”

花鶴翎将頭垂的很低很低,聲音似哭似笑。

“我當時多麽羞愧啊,根本不敢看她們半眼。在她的目光下,我清楚的認識到自己是個騙子,是幫兇,是罪人。”

花鶴翎停頓下來,過了一些時候才平靜了一些,深吸一口氣道:“管家送她們離開後,我一個人回了客房,巫暝還在午睡。他沉睡的面容,安詳的如同無知稚子。我在他塌下坐了好久好久,卻不忍心開口喚醒他。”

花鶴翎忽然擡起了頭,仰望星空,坦然道:“是啊,因為我愛他。這麽多年來,我将這個秘密藏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告訴他。因為我同樣知道,巫暝是正确的——感情是一種無法控制的事物,我們既無法控制它的開始,也無法控制它的結束。當愛一個人的時候,更不能控制自己對他好。想要傾盡全力維護所愛之人的心情,每個人都有。你與我之間的不同在于,你和巫暝一樣都是博愛的人。你想要維護世間的道義,主持公正;巫暝想保護好身邊所有人,平安喜樂。而我……”

花鶴翎的聲音透着無窮的疲倦,卻又無比堅定。

“我只想保護好巫暝一個人而已。如果這份罪孽一定要有人來承擔,那麽就由我來承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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