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章三十九

夏日天長,日将落未落時,原本栖在檐上的寒鴉都各自散去了。從高處看暮色裏的烈風集,總有股子老舊沉寂的凄涼味兒。

如意坊是唐安之手底下的一間酒坊,整修的尚算雅致——唐安之對花蝴蝶的客棧有嚴重的心理陰影,平日裏怎都不願意去,又嫌醉紅樓裏人多口雜,便将這間如意坊盤下來,砸了一筆銀子,修擴的氣派一些,專門用來宴客談買賣。

因今日是他自己下帖請客,柳白朗在惡人谷裏的地位算是與他平起平坐,故特意帶上唐佰越來的早了一些。唐安之也知道自己這個徒弟沒什麽趣味,便也懶得逗他,氣定神閑地在主位上坐了定,吩咐下去讓人先彈一曲淮陰平楚解悶。

這是老規矩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意頭,不過是因為他喜歡這首曲子罷了。

只是聽了這麽多年,總覺得不如當年醉紅樓裏的那一曲有滋有味,好好的武曲被他聽出了幾分吹眠曲的味道。正意興闌珊時,擡頭忽見了他那出了名的冷面徒弟唐佰越從窗邊走回來,臉上竟帶了一絲笑意。

唐安之不由驚訝道:“你竟笑了。”

唐佰越不覺有什麽不妥,只點了點頭。

唐安之頓時來了興趣,熱切地問:“為什麽?”

唐佰越是從不在唐安之面前撒謊的,也不覺得有什麽需要隐瞞他的,如實地回答他道:“我方才在窗外看見巫瞑了。”

暮色裏,古紮巴布與柳白朗并肩走在盤岩的竹道上。出門前,柳白朗特意讓他換了一身嶄新的暗青色苗衣與一套簇新閃亮的苗銀首飾。他的樣貌本就十分出衆,稍加打理,更是光鮮靓麗,唐佰越遠遠瞧着便感十分心動,心裏不由自主的高興起來。

古紮巴布也不是第一次來惡人谷了,但還沒有機會和唐安之打過照面。唐佰越的私生活一直一清二白的,唐安之也懶得打聽,是以乍然聽聞巫瞑之名,不由納悶道:“誰?”

旁邊的仆從适時的上來告訴他,正是柳白朗身邊那個新面孔的苗人。

唐安之聽聞後,輕敲着案腳轉頭問唐佰越道:“你認得他?”

唐佰越又點點頭,說:“我喜歡他。”

唐安之更加驚奇了,叫停了旁邊的琵琶曲,興致勃勃地問唐佰越道:“你方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屋子裏一時安靜下來,能聽見衆人輕微的呼吸聲,唐佰越頓了一下,卻還是如實地重複道:“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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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之也頓了一下,随後朗聲笑了,嘴裏直念道:“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唐安之是惡人谷內的一位首領,惡人谷裏衆人只知道他出身蜀中唐門,其餘的一概不知。剛入惡人谷的時候,就是一條幹幹淨淨的光棍,一點兒人脈關系都沒有,因此早年創業十分艱辛。此人先後有過七個徒弟,唐佰越排老三,除了唐佰越其餘六個如今也都死幹淨了。

唐佰越是唐安之唯一活到成人的徒弟,也是他最喜歡的徒弟。

因為在他看來,唐佰越的腦子回路十分精妙,異常簡單,唐佰越什麽也不知道,也什麽都不問。

唐佰越活了二十年,在他的世界裏,唐安之說對就是對,說錯就是錯,說殺就見血。

唐佰越的口裏從來沒有出現過喜歡這個詞。

如今這個平凡的詞語突然從唐佰越口裏冒出來,唐安之激動的就像看見了自己犁了二十年的荒地上眨眼間冒出了一顆鐘靈毓秀的水蘿蔔。

神奇!

唐安之興趣盎然地問唐佰越道:“你喜歡他什麽?”

唐佰越認真的想了想,搖搖頭,答道:“不知道。”

唐安之便又問了。

“那你怎麽知道自己喜歡他?”

唐佰越又認真的思量了片刻,回答道:“喜歡是一種感覺,不用過腦子。”

唐安之驚嘆的忍不住扶掌叫好:“有理有據,不得不服啊。”

這師徒二人正說着話,柳白朗一行總算進了門,正要浩浩蕩蕩的擺開陣勢。唐安之哐啷一聲合上茶蓋,對柳白朗笑道:“柳老弟,可真是對不住了,今夜煩勞你走一趟。老朽方才聽了徒兒的一席話,頓有所感。啖杏林與神池嶺日後皆可一同交由柳兄弟照顧。老朽只有一個條件。”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臉上莫不變色,皆顯出幾分驚詫來。

柳白朗心道:這老狐貍平日裏最是陰險狡詐,根本不是什麽痛快人,今日卻這般開門見山,真不知葫蘆裏賣着什麽鬼藥。

因是如此思量,柳白朗沉默着未答話。只見唐安之擡手一指,目光落在古紮巴布身上,淡笑道:“只要讓他陪佰越一夜。”

柳白朗臉色頓黑,心道這死老鬼真是老不要臉啊!

其實這事在惡人谷裏真算不上什麽稀罕事。因這惡人谷裏聚集的皆是脫離世俗綱紀之人,談買賣的時候,什麽物件都能拿來做籌碼。只要得了實在的利益,便沒有什麽顏面上好不好看一說,舌頭再活泛不過是塊軟肉,硬不過拳頭。

倘若是個尋常的姬妾奴隸,柳白朗怕是看也不會多看一眼,便說成交了。

但古紮巴布對于柳白朗來說是不同的,這不僅是感情上的特殊性,更重要的是古紮巴布的身手能為不容小觑,真要動起手來,恐怕連唐安之也未必能在他身上占得便宜——柳白朗能心甘情願的同他睡在一張床上,可不僅因為古紮巴布那身好皮囊。

權衡透徹了,柳白朗一字一頓的冷冷拒絕道:“不可能。”

卻不想古紮巴布緊跟在後道:“就這麽定了。”

這話立刻引來了柳白朗的側目,那目光似要活剝了他一般,古紮巴布卻分毫不在意,竟在衆目睽睽之下足尖一點,飛身上了二樓,落在二樓的扶手欄杆上。他這一起一落極其漂亮,卻是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如意坊內越發顯得陰沉死寂,風聲鶴唳。

方才唐安之的手下都吃驚于唐安之突然改變計劃提出的條件,因而注意力全放在了柳白朗身上,如今古紮巴布飛身上來,衆人的目光立刻被他牢牢吸引,不因旁的,只因他的容貌實在過于出衆。

他們方才只能遠遠瞧見他與柳白朗一道進了門,見他風姿綽約,儀表不凡地站在柳白朗身側,料想必是柳白朗近日招攬來的一號人物。如今離得近了,頃刻被其殊麗的容貌所震懾,更有甚者不禁露出些癡迷神态來,就連主座上的唐安之亦不由眼前一亮。

古紮巴布今夜着了一身暗青底色寬袖闊腿的苗衣,上頭用着金絲彩線與銀片絞繡了數尾斑斓的孔雀團花,花色豔麗的有些過了火——這衣裳真不是誰都穿的,一般人穿着難壓這豔色,準叫人被衣裳比下去。況這衣裳上身短,下身長,不僅非得四肢修長的穿來才好看,還需露出一小節腰腹來。

但着在他身上,卻是妥帖無比,相得益彰,只因他不僅長身玉立,面容更比這衣裳豔麗幾分——巫瞑面容肖似他的母親阿依古麗,有着如刀刻一般深邃立體的五官,精致的世所罕見。只有眉目的顏色遺傳自朗風惠,漆黑如不可見的深淵。他右眼眼角有一點淚痣,色比墨濃,那樣純粹的黑色與他那常年接觸藥物而蒼白薄透的膚色映襯着,別有幾分妖異惑人的味道。

他摸着左耳下銀月孔雀尾的耳墜,朝唐佰越伸出手。

唐佰越只覺心神一震,像是一束光穿越黑夜只落在了自己身上,有些着迷的向前走了一步。将自己的手交到古紮巴布的手上,古紮巴布輕輕握住,一挑眉,用力一拉,将人攬入懷中,輕輕咬着他的耳朵問:“你想我了嗎?”

古紮巴布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使上了些許內力,讓在場的皆聽見了。

唐佰越轉頭看向他,略有些出神。他也知道巫瞑生的美麗,只是往日裏巫瞑美的細水長流,無論何時看着都叫人覺得賞心悅目,不似今日這般美的有些咄咄逼人了。竟讓他生出一種被扼住咽喉的逼命感來。

唐佰越正要開口問他話,樓下傳來柳白朗冷若冰霜的聲音。

“我不同意。”

古紮巴布往下望了一眼,笑了笑,道:“親愛的,我不是你的下屬,不需要你同意。”

柳白朗怒的拔出身旁侍從的劍來,往上一擲,直直釘在古紮巴布倚靠的朱紅木柱上,入木三分。

見古紮巴布依舊沒說什麽,竟氣的拂袖而去。

古紮巴布滿不在乎的端來一杯葡萄酒,舉杯飲下一半,又将杯盞轉向唐佰越,問他要不要喝。

自他飛身上樓來,唐安之便一直緊盯着他的臉瞧,此時方開口道:“我有點後悔了。”

古紮巴布看向他,笑着搖搖頭,道:“這可不行。唐先生今夜一定要将賬本送到酒池峽去。跟我做生意的人,沒有活着反悔的機會。”

唐安之也笑了笑,道:“不,你誤會了。我是後悔自己應該開另一個條件。”

古紮巴布揚眉道:“哦,願聞其詳。”

唐安之道:“我當讓你陪我一夜才是,越兒年紀尚小,怕是消受不起你。”

古紮巴布聞言打量了他一眼,竟然哈哈大笑起來,道:“你不會也喜歡過朗風惠吧?”

唐安之奇怪道:“為何有此一問?”

古紮巴布道:“他是我爹。上一個對我感興趣的老頭子就是年輕的時候追過他。”

唐安之聽聞此言,若有所思,過了片刻方道:“你是他的兒子?真奇怪,我沒見過他,只聽說過他。我知道他是個斷袖,卻從沒聽說過他有個兒子。”

古紮巴布将酒盞與唐佰越皆放下,道:“是啊,所以我生來沒有爹。”

言罷,古紮巴布也站起身來,牽過唐佰越的手,道:“春宵苦短,走了。”

唐佰越回頭望向唐安之,唐安之微一颔首便放他們離開了。

兩人走後,唐安之又命人彈奏起那曲淮陰平楚。

唐安之聽着熟悉的曲調,用指尖在案幾敲擊着節拍,吩咐道:“去查一查,他的母親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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