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主城的道路像一個車輪,一層層往外輻射,A區是核心,是安全區,是主城的心髒,離A區越遠,越危險。

車開到C區的時候,街景就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是連川看慣了的混亂和破敗。

相對安全區,這裏已經是黑暗滋生的地帶,就連人工日光的亮度都開始降低,四周漸漸有些飄在空中的黑霧,像是落入水中的幾滴顏料。

D區是主城能夠被稱為主城的最後邊緣,出了D區,穿過橫跨在各個路口的巨大拱門,就離開了主城的控制範圍。

外面是黑鐵荒原和廢墟,被主城遺棄的區域。

雖然還有大片地方能看得出那裏曾經作為主城一部分的痕跡,殘垣斷壁之下,卻早就已經是“蝙蝠”們的領地。

“咱們小組是不是都負責II類以上事件?”路千突然在身後問。

連川連表情都懶得做,直接忽略了他的問題。

“我知道規則上是就近,但很多次重大BUG事件都是六組處理的,”路千說,“畢竟你……”

“酒巷西南,”連川突然沉着聲音開了口,“羅盤江小敢後門包過去,其他人繼續原定坐标。”

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車身已經猛地一轉,往C區H1路口旁邊的一條小巷拐了進去。

路千沒有準備,強大的慣性讓他條件反射一把抓住了連川的腰帶,要不是安全扣,他已經被甩出去了。

“C區有突發?”通話器裏傳來羅盤回話。

這裏離目标出現的地方距離不近,理論上系統不會出現這麽大的誤差,如果不是目标有工具,那就是有突發情況。

“是。”連川沒有多說。

“明白。”羅盤回答得很幹脆。

在不影響任務目标清理的情況下,連川擁有臨時改變任務內容的權限,系統和連川沖突時,組員出于信任也會以他的判斷為準。

“撒手。”連川說。

這句不是從通話器裏傳出來的,路千愣了愣才趕緊松開了連川的腰帶。

他努力想要在第一次出任務時表現得熟練一些,但還是不得不又問了一句:“突發目标在哪裏?”

“注意房頂。”連川的車行駛高度開始擡升。

路千專業成績肯定不錯,但這樣的風格卻很難說合不合适清理隊,可是死在學校的幾個隊員裏,只有他回來了,連川一時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明白。”路千回答,立刻來回緊盯着兩邊的房頂,雖然不光是肉眼,就連感應器也沒有任何發現,但他堅信連川的判斷。

因為連川是個傳說。

不僅僅是內防部的傳說,連川是整個主城的傳說。

關于他的事跡路千随便就能說出五個以上,比跟人在酒館裏吹牛都輕松,各種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各種絕地逢生,各種……殺伐果斷。

看不到目标,一開始感覺到的異常也已經消失,不過連川沒有懷疑自己的判斷,他放慢了車速。

這條巷子很長,叫酒巷的原因,是兩邊高低錯落排列着的小酒館,一共49家,算上倒閉的是61家。

雖然安全區也有酒館,品質更好,但除去價格太高之外,還因為主城宵禁,想醉上一晚的人就只能來這裏。

哪怕這裏破舊昏暗像是永遠都不會天亮,對于很多人來說,依舊是個忘卻煩惱的好地方。

“沒有發現。”羅盤的聲音從通話器裏傳出。

“守着。”連川說完從懸停的車上跳了下去,往酒巷深處走過去。

路千跟在他身後也跳下了車,連川回頭看了一眼,本來想讓他原地待命,一個新手,昨天剛死過,萬一今天又死,有點兒太慘。

但猶豫了一下,他卻并沒有開口。

再死一次說不定就能看出來路千為什麽能成為那個唯一回來的人,畢竟現在出生人口申請都已經很困難,更不要提成年人口的死亡重置。

路千跟着他走了兩步之後,就做出了一個能完美證明自己是新手的舉動。

他走向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個酒館的門,跟門口的守着的全身上下捆着七八條粗細不一的黑皮帶的壯漢點了點頭:“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八條黑皮帶看着他,眼神裏帶着不可思議,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有。”

“什麽?”路千問。

“居然有個鬣狗來跟我問路,你說異常不異常?”八條黑皮帶說完笑得快喘不上氣來,臉上滿滿的全是嘲弄。

路千明顯是沒有考慮會有這樣的場面出現,愣住了。

連川轉身走了過去。

八條黑皮帶還在笑:“太異常了不是麽?別說今天晚上,算上昨天明天和前天,也很異……”

連川擡手在八條黑皮帶咽喉上按了一下。

八條黑皮帶身體僵了一秒,接着就捂着脖子痛苦地彎下了腰。

路千甚至沒看清連川幹了什麽,只知道守衛彎下腰之後,連川走進了酒館。

他趕緊跟上。

酒館裏人不少,發現有人進來,都轉過了頭。

看到他倆身上的裝備時,又都轉開了頭。

“清理隊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呸,一幫鬣狗。”

“小聲點。”

“怕個屁……”

聲音都很低,但卻也都能聽得清。

連川不出聲,慢慢地從人群裏穿過,他能感覺得到某種氣息,絕對不是任務目标,僅僅是讓他不安,不能讓任何人發現的那種不安。

在一片吵鬧的安靜中,連川推開酒館後門走了出去。

在後巷站了一會兒之後,不安消失了,他丢失了這個目标。

路千在他身後,沒有說話,但聽得出呼吸有些重。

“你在哪兒長大?”連川問。

“綠地。”路千回答。

“難怪,”連川回頭看了看他,綠地是主城最重要的幾個安居地之一,那裏的居民都不是普通身份,“現在是你微服出訪第一課。”

路千看着他。

“所有人都讨厭清理隊。”連川說。

路千沒有說話,皺了皺眉。

連川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鬣狗這個詞來形容清理隊員,但路千肯定知道,在主城的各種上古傳說裏,鬣狗都是死神的代稱。

只要清理隊出現,就意味着又有人将要消失,無論這個人在普通人眼裏是好人還是壞人,清理隊永遠跟死亡聯系在一起。

C區的異常體消失了,連川知道自己并沒有判斷失誤,但異常體的确消失了。

“原定坐标。”連川說。

“收到。”通話器裏先後傳出羅盤和江小敢的聲音。

半個小組再次出發。

接下去的時間裏路千沒有再開口,護鏡上的實時監視影像上連川能看到他一直左右盯着,狀态很警覺。

連川覺得很好,清淨多了。

D區H3路口,距離主城最後的标志也就是其中一個拱門很近,但任務目标還沒有穿過拱門離開,有可能是因為慶典日期間,內防部軍隊的邊界巡防加強了。

他們到達之後,軌跡顯示目标一直在路口附近徘徊。

“不止一個,”連川說,“注意武器。”

羅盤的車從後方上來,平行停在了他右方十幾米的地方,這是他們常規的隊形,只要不出學校那樣的意外,接下去他們的工作就是收攏包圍,瞄準回收。

兩步而已。

“發現目标。”江小敢說。

護鏡上顯示了坐标。

小組的包圍圈迅速向坐标收攏。

“目标情況?”羅盤下車,問了一句,他們跟目标的距離已經很近。

目标就在前方倒掉的巨大廣告牌後頭。

“兩個,”江小敢回答,“看不清,形态不像正常人類。”

“系統給的目标只有一個。”羅盤說。

“掃描目标數據存檔。”連川說。

路千想要跟着他往廣告牌靠近時,連川做了一個讓他原地等待的手勢。

路千很不情願,但還是停下了,只是舉起了手裏的回收器,瞄準了廣告牌的方向。

連川和羅盤一左一右繼續往前。

瞄準鏡裏能清楚地看到廣告牌上的字,雖然顏色已經脫落了很多,還是倒着的。

讓主城的陽光在每個清晨叫醒你。

是個樓盤廣告。

從連川第一次路過這裏,廣告牌就已經以這樣的姿勢存在了不知道多久了,像是在證明,陽光在每個清晨叫醒你,只是個正在坍塌的夢境。

主城早就已經沒有足夠的空間和物資容納更多的人。

“清理隊,”羅盤往前,走到了連川側前方,對着廣告牌方向,“根據城務廳第109號冗餘人口标準,你們已經被系統确認,現在清理隊依法對你們進行回……”

羅盤的話沒有說完,廣告牌後一個身影突然騰空躍起,高度和預測距離都明顯優于普通人。

這是系統沒有監測到的那個,這不是主城的冗餘人口。

“蝙蝠。”連川發現他小腿正前方潰爛的皮膚下,外露的骨骼被一層金屬包裹着,光看這種過于硬核的裝備,就已經可以判定,這是黑鐵荒原上的游民。

蝙蝠直躍而起,撲向了路千。

羅盤的第一擊打空,蝙蝠落地時已經到了路千面前不到兩米。

“老大上。”連川端着回收器的姿勢都沒有變,沒有回頭,沒有掩護,瞄準鏡裏廣告牌後的任務目标探出頭的瞬間他按下了按鈕。

目标被擊中,揚起一叢黑灰色的碎片。

碎片被卷進回收器的同時,一個修長矯健的黑影從黑暗中竄出,從路千和蝙蝠之間穿過,帶着寒光的爪子一揮而過。

蝙蝠倒地。

這是連川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搭檔”獰貓。

路千反應還算快,手臂立刻壓低,回收器和手臂上的槍同時對準了倒地的蝙蝠。

小組的人都沒有動,把擊殺蝙蝠的機會留給新人。

“鬣狗!”蝙蝠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都去死!你們都該死!”

路千也許只有千分之一的猶豫,但他肯定猶豫了。

畢竟按鈕輕輕一按,無論是個冗餘還是個蝙蝠還是個別的什麽,就會永遠地消散在空氣中,所有的記憶就那麽散落着,慢慢彙入日光之外的黑霧裏,曾經擁有的一切,無論是悲是喜,無論是你想遺忘的還是想記……

一束細細的光亮劃過,蝙蝠仿佛被幾萬度高溫灼過身體。

路千回過神來的時候,被連川擊中的蝙蝠細如灰塵一樣的身體碎屑,已經包裹在了他四周,他甚至能感覺到有些嗆人。

剛回過神的他再次愣在了這一叢帶着死亡氣息的灰裏。

“收隊。”連川轉身離開。

羅盤推了路千一把,把他從還沒散去的灰裏推開了。

“微服出訪第二課,”連川上車,“不要讓蝙蝠說話。”

路千僵立着,看着他。

“三秒。”連川說。

路千跳上了車,輕輕呼出一口氣。

“那旅行者呢?”他在身後問,“通道快開了吧,他們要來了,如果碰到的話一般怎麽處理?”

“你麽?”連川說,“跑吧。”

“一會兒去喝兩杯嗎?”江小敢的聲音從通話器裏傳出來,“下個任務之前。”

小組裏的人都表示可以。

“那……”路千似乎是緩過來一些,“我能去嗎?”

“能去,你過來跟我車。”羅盤說。

路千愣了愣:“為什麽?”

“他不喝酒。”羅盤說。

“哦。”路千下了車,跑過去上了羅盤的車。

連川掉轉車頭,消失在路口。

一道黑影從房頂上掠過,跟着也消失了。

“那個貓……”路千擡着頭。

“那不是貓,”羅盤說,“叫老大,記住了。”

“老大。”路千點了點頭。

主城的日光每一次亮起的時間,都比上一次要短,都比上一次要暗。

雖然這樣細微的變化,肉眼不可能覺察得出來,但如果隔上30次,60次,或者幾百次再看,就能發現。

“怎麽樣?”九翼坐在一塊石頭……不,一塊長得很像石頭的鐵上,并不怎麽舒服,但黑鐵荒原上只有這種金屬,而且這裏是唯一能看到主城最高塔的地方。

高塔叫光刺。

很直白,一根發着光的刺。

日光已經暗下去,他在這裏坐了一整天。

盯着失去光芒的主城裏最高最亮的那根刺,仿佛這個世界所有的光都在主城。

這是他上個慶典日之後第一次來到地面上。

空氣不錯,但荒涼得緊。

“沒能帶出來。”旁邊蹲着的一個人回答。

“誰問你這個了,肯定帶不出來。”九翼皺了皺眉。

“那為什麽還讓帶?”蹲着的人問,“我們也損失一個啊。”

“你是被人換了腦子嗎?跟着我多久了,這都不知道?”九翼掃了他一眼,确定這是跟着自己有段時間了的小跟班福祿,“肯付代價,就帶,死活不管,誰的人也不管,願意去的不就圖那點利嗎,反正死了也有。”

“……哦,”福祿想了想,“知道了,你是問進主城的通道吧,都封了,剛才壽喜帶着人去沖了一輪,沒了兩個,讓城衛打成沫沫了。”

九翼嘆了口氣:“活着沒什麽意思是吧,可以去護衛隊報名當肉盾啊。”

“也不是,”福祿也嘆氣,看着遠處,咬着牙,“那本來應該是我們的地盤!”

“噓,別讓旅行者聽到了,”九翼豎起食指,笑了起來,聲音在空曠的金屬荒野裏帶着詭異的回響,“他們也是這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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