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像是聽到了龍彪的話,這個東西猛地擡了一下頭。

幾個人都沒了聲音。

“它沒有聽覺。”連川說。

“你知道?”龍彪馬上壓着聲音嗆了回來,“它轉頭了。”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任務并不需要動手,只在這裏看着就行,龍彪話比平時多,平時他倆要是有配合任務,龍彪基本不會出聲,一切都得靠連川自行理解。

反倒會營造出一種讓龍彪極度不爽的他倆相當默契的錯覺。

“它能感覺到震動,”連川閉上眼睛,“有人過來了。”

對面直梯上的老大也已經給出了反應,慢慢退回了屋頂。

人還在很遠的地方,但連川能聽得到,或者說能感覺到震動,他甚至還能判斷得出,這種輕重和步速都跟普通人不一樣的腳步聲,是因為身上有裝備。

他皺了皺眉。

這是內防部的治安隊。

三人一組,負責主城內部治安,跟城衛一個內一個外,慶典日期間,治安隊和城市護衛隊都加派了人手。

如果治安隊的人走過來,看到了下面這個迷茫的類K29怪物……

局面就會變得很麻煩。

理論上清理隊也是內防部親兒子,但比起城衛和治安隊,清理隊更像是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陰暗角落裏幹些黑活,被大哥二哥一塊兒看不上也算是內防傳統了。

“什麽人?”崔平問。

“治安隊,”連川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很不巧,看樣子治安隊是要到星盤街巡邏,“快到了。”

“這什麽破任務。”龍彪很不爽。

雖然沒再說後面的話,連川還是從龍彪移動的位置看出了他的意圖,龍彪想把下面那個怪物驅離,避開治安隊的行進路線。

這種做法并不合規,他們執行的是無接觸任務,目标的數據也僅僅掌握了剛才掃描到的基礎生物信息,算得上一無所知,龍彪明顯是沖動了。

連川向對面打了個手勢,讓老大注意掩護龍彪。

他沒有提醒龍彪,畢竟龍彪堅守沖動暴躁TAG不動搖,人設從未跑偏過。

而且他也知道龍彪這麽做的原因。

龍彪從側面小巷沖出去的時候,崔平也跟着從另一條岔路沖了出去,與龍彪在怪物後方形成了一個夾角。

只要連川和老大在兩側控制好,不出意外,他們很快就可以把怪物向前逼到星盤街深處迷宮一樣密集的小道裏。

這麽做很冒險,但他必須跟上配合。

夫妻還能離婚,清理隊的搭檔一旦搭上就不會再換,命都交在了搭檔手裏。

所以龍彪沖出去了,他就得沖出去,關鍵時刻不能讓龍彪一個人犯蠢,得兩個人一起蠢。

現在賭的就是目标不攻擊,受驚後按他們壓縮的方向逃離。

然而剛從小道沖出,還沒有來得及近距離看清目标的樣子,他們的賭局就已經輸了。

目标突然轉過了頭,用腿撐起了身體,繃直的腿和陡然拉長的脖子,讓它的直立高度瞬間暴增。

這個英勇的狀态,恐怕不會逃離,更不會因為受驚而逃離。

甚至還打算進攻。

目标從身體內部發出沉悶的嘯聲時,就連以速度稱霸的連川也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不僅僅是因為這聲音來得突然,也不僅僅是因為這聲音很大,動靜仿佛旅行者沖進主城時拉響的警報。

而是從未有過哪種生物,叫聲能像眼前的目标這樣,像一把鈍刀直直捅進了腦子裏。

初起的一瞬間連川甚至覺得時間都停頓了,整個世界一片空白。

崔平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跪在了地上,按身體不受控制的狀态,再晚點清醒過來他可能已經對着目标磕了一個響頭。

“快退!”連川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接着他就從地上被拉了起來。

“叫增援。”龍彪跟他們同時往後,退回了另一邊的小巷裏。

“不。”連川回答得很幹脆。

龍彪來不及問他理由,這個灰白色裹着半透明氣溶膠的東西向他沖了過來,揚起胳膊。

不能攻擊,這是絕對不能違抗的命令,他只能繼續後退,想順勢把這東西引向另一條路,避開馬上就會到來的治安隊。

但這東西雖然看上去智商不高的樣子,力量和速度卻都算不錯,在龍彪完全采取防禦姿态的情況下,能一掄胳膊就把他甩到了旁邊的牆上。

胳膊的長度超出了龍彪的預判。

他沒有時間為這個失誤郁悶,在外骨骼的緩沖下,他的後背依然被撞得生疼。

第二次攻擊在他還沒有完全落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他又被撞了一下肚子。

不過這次是連川的獰貓。

老大把他撞出了攻擊範圍。

“那邊什麽人!”有人喊了一聲,聽這中氣十足的語氣就知道是什麽人,“準備攻擊!”

送人頭的治安隊還是如約趕到,雖然對眼前的東西感覺到震驚,但三個人還是同時舉起了手裏的武器。

跟清理隊不同,治安隊的工作沒有那麽複雜,有可能威脅到主城廣大人民群衆生命財産安全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敵人。

舉槍就是BIUBIUBIU。

龍彪沒有出聲,這種時候出不出聲都沒有意義了。

已經出現了目擊者。

目擊者要攻擊自毀目标。

目擊者身份敏感。

但他甚至已經沒有時間再向雷豫請示下一步的行動。

老大在他身邊低吼了一聲。

他立刻往對面看了過去。

連川站在對街,也舉起了手裏的武器,瞄準了他們這邊。

“他要殺誰?”龍彪壓低了聲音。

“這是什麽?”釘子靠在床墊子,用腳尖指了指寧谷手裏的東西。

“閃光彈。”寧谷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把這東西放進了包裏。

“你跟着我哥,不會有事的,”釘子說,“團長說他能力快趕上李向了。”

“有什麽用?”寧谷繼續往包裏放東西,“團長還說主城随便一個武器,射程和威力都能超過他的控制範圍。”

“那他每次去也沒死啊。”釘子說。

“我也沒死啊。”寧谷說。

“你沒進主城啊。”釘子繼續說。

“你都不敢去啊。”寧谷看着他。

釘子笑了起來,看了看手裏的護鏡,這是寧谷那個舊的,修好了給他的,雖然不漏風了,但視線裏總有一根黑線,看東西不太舒服。

他敲了敲護鏡:“你這次要是能去地下市場,幫我找個護鏡吧。”

“嗯。”寧谷點了點頭。

釘子沒再說別的,看着他往包裏一樣樣放東西,各種收集來的小裝備,打人的,扛打的,逃命的,還有吃的。

“你還回來嗎?”釘子忍不住問了一句。

寧谷手上停了停:“怎麽問這個?”

“随便問問,”釘子說,“我就這個感覺,你要有機會走,肯定不會回頭。”

“主城對我沒那麽大吸引力。”寧谷有些不屑地說。

“霧外面。”釘子說。

寧谷沉默着把包扣好才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老規矩,不要告訴別人我上車了,要不我什麽時候回來,你就得什麽時候開始逃命,晚一步我就把你厚葬到舌灣。”

車是一列從黑霧中穿行而來的火車,封閉的車頭冒着蒸汽。

沒有人進入過駕駛室,只知道它順着不知道起點和終點的軌道,依着不知道什麽樣的規律,來來去去。

而旅行者的起點和終點,只不過是它神秘軌跡上的小小兩站。

車還沒來,什麽時候來沒人知道。

但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

黑霧裏那種悠遠得仿佛像是遠古怪獸一樣的鳴笛聲,從整個鬼城的上空劃過,高亢而圓潤,寂寞得有些空靈,聲聲入耳卻又遠在天際。

“這是鯨的叫聲。”瘋叔說過。

鯨是什麽,寧谷不知道,瘋叔也沒給他畫過,說起別的東西的時候倒是每次都會畫上幾根不知所雲的線條。

所以寧谷合理推斷瘋叔根本不知道鯨是個什麽,甚至連幾根混亂的線條都無法想象出來。

但瘋叔堅持說這是鯨的叫聲,寧谷猜測他唯一的理由也許僅僅是覺得機器不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悠遠的長鳴聲從空中傳來時,或蹲或坐在鐵架堆邊已經一天了的一群人都站了起來,齊齊點亮了手裏的閃光瓶,同時舉了起來。

這種亮成一片的光芒,只有在這樣的時刻裏才會出現,掙紮着在黑霧裏撕開一道細弱的口子。

李向跟所有人一樣,往右邊看了過去。

并不是因為聲音從右邊傳來,沒有人聽得出這聲音到底來自哪個方向,只是大家都知道,這個聲音過後,車就會從右邊開過來。

順着從黑霧裏延伸出來的那條陳舊的軌道。

“我們估計的時間還算準,”團長說,“你檢查過了嗎?”

“嗯?”李向看了他一眼,他們坐着這趟幽靈列車去主城已經數不清多少回了,團長很少問這樣的話,不過李向也沒有多話,只是點了點頭,“檢查過了,沒有遺漏。”

“這次去的人挺多。”團長看了看四周,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不過還沒有人動,他們都等着團長的行動。

雖然這些人對這列車都很熟悉,但對它永遠也不會放松警惕。

畢竟這車從他們去不了的地方來,往他們去不了的地方去,消失在車上的人也早就沒有準數,甚至連它究竟是個金屬的死物,還是個生命體,在旅行者內部都沒有統一的結論。

“是,”李向低聲說,“我沒看到寧谷,他應該還是聽話的。”

“你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居然能這麽相信他?”團長笑了一聲,“他如果被你發現,只是因為他不怕被發現而已,他不想被找到的時候,誰找到過他?”

李向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這次他上車了,肯定是要去主城。”團長盯着緩緩在他們面前停下的列車。

李向有些吃驚地轉過頭。

他們都知道寧谷以前會偷偷跟着,但因為團長的話,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停車點。

團長這句話說出來,李向頓時說不清是什麽滋味,感慨還是擔憂,或者惶惑。

總感覺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們面前的軌道上。

車并不長,有時候是七節車廂,有時候是八節,每節車廂都一樣,空無一物,也沒有車窗,只有兩個對開的門洞,靜靜地等待。

“像不像是怪物的嘴。”釘子蹲在寧谷腿邊輕聲問。

“嗯,進去了不知道是被吐出來還是拉出來。”寧谷說。

吐出來就是活人,拉出來的就都死了。

他摸了摸手裏的一個金屬小方塊,地王那裏偶爾也能找到真的好東西。

上面的小圓鈕只要按下,就可以短暫地讓他的一切生物氣息都被屏蔽,擁有感知力的李向就無法發現他。

雖然現在聚集在一起的人太多,哪怕是李向那樣強大的感知力,也會分不清,但他還是要做到萬無一失,他想去主城看看。

從來沒有過這麽強烈的沖動。

團長走向車廂上的空洞,一條腳踩到了邊緣上,往裏探頭看了看。

在他起勢往車廂裏進的時候,之前還安靜得仿佛群雕的旅行者們瞬間發出了一陣高聲呼嘯,同時往車廂湧了過去。

有人直接躍進了車廂,有人攀上了車頂,有人沿着軌道一路奔跑,不斷躍起蹬向車廂再往前,像是貼着車飛翔。

明知道每一次都有人會回不來,主城之旅卻永遠都是一場賭命的狂歡,沒有人覺得那會是自己。

或者,根本不會去想。

他們是旅行者。

跟這列車一樣,沒有來處,也不知去處,有聚集地,沒有家,有活下去的本能,沒有面對灰飛煙滅時的恐懼。

不過是另一場旅行而已。

從第一個人碰到車開始,到車啓動繼續往前,中間的時間很短暫。

寧谷不能等到最後,他必須在上車的人最多的時候沖上去,避開李向。

“護鏡!別忘了!”釘子在他身後低聲喊,“給我帶回來!”

寧谷往身後比了個OK。

護鏡對于常年眯縫着眼在狂風裏還能幫他找到一根羽毛的釘子來說,并不重要。

釘子只是怕他不回來了。

“連川,下面我們會就今天的任務處置提出幾個問題,請你務必如實回答。”

“好。”

會議室裏一共四個人,連川坐在正中的一張椅子上。

對面的長桌後坐着一排三個人,正中的是陳部長,右邊是治安隊的最高長官蕭林,左邊是內防部紀律委員會的書記員。

這種場面連川經歷過很多次,一般都出現在任務被另類完成之後。

不過沒記錯的話,清理隊員向治安隊員開火還是第一次。

蕭林的臉色鐵青,從他走進會議室開始,目光就在他臉上來回剮着。

“今天的任務裏你開槍擊殺了三名治安隊員,”陳部長看着他,“是否屬實?”

“屬實。”連川回答。

“擊殺原因?”陳部長繼續問。

“這次任務需要确保沒有目擊者。”連川回答。

“為什麽不用回收裝置攻擊?”蕭林壓着怒火,“要使用毀滅武器?”

連川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回答:“确保沒有目擊者,也包括确保目擊者再也不出現。”

“為什麽不請示?”蕭林追問。

“沒有時間,”連川回答,“我還需要确保目标是自毀。”

“确保,确保,”蕭林冷笑着點頭,“對方是你的同胞,是你的戰友,你不覺得需要請示?”

“不需要,也沒有時間,”連川重複了一遍,“任務只有兩大要素,目标自毀,沒有目擊者。”

“所以你覺得他們只是目擊者?”蕭林問。

“是。”連川回答。

蕭林瞪着他很長時間,吐出了兩個字:“冷血。”

在蕭林再次開口之前,陳部長擡了擡手,阻止了他。

與此同時,像是為了配合蕭林的這個評價,眼前明亮的燈光突然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是一瞬間,像是眨了一下眼。

燈光再亮起時屋裏的人才注意到,這樣絕對的黑暗不僅僅只是會議室沒有了燈光。

窗外主城明亮的日光也跟着消失了。

只是一瞬間。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的096改成K29了哈,096是出自SCP基金會,SCP-096,The Shy Guy,羞澀的人,根據基金會的CC協議,引用設定進行創作需要寫明出處并署名,上章疏忽忘了寫(多謝提醒我的妹子),非常非常抱歉。然後又仔細研究了一下協議,再考慮到這個故事并不是基于SCP的衍生創作,為了避免有什麽不合适的地方,所以就還是把名字和形态都換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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