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寧谷蹲在牆後,一個被扔在角落的大鐵櫃子旁邊,這東西不知道以前是裝什麽的,鐵鏽味裏帶着一種難聞的焦糊味。

但他得忍着,牆的那一邊,不知道什麽地方,有人。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麽知道的,一直以來他對危險的判斷都很準,沒有任何依據,看不到聽不到也摸不到,反正他覺得那裏有人,那就有人。

團長說了,哪怕一切都失靈了,還有意識。

也許就是他的意識發現了危險,他的意識說那裏有人。

所以在那個人走開之前,他不能動。

不過……盡管他看上去很鎮定,穩重地靠在這個臭哄哄的破鐵櫃子後頭,面無表情地等待下一步的時機……

團長和李向卻已經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

錘子也不見了。

而他還不知道下一步的時機有沒有來,來了又能幹什麽。

有些慌。

沒多長時間之前,他還在黑鐵荒原上跟着一群旅行者狂奔。

最前面帶路的,是幾個瘦小的蝙蝠,其中一個蹦得特別高的,沒有腿,兩根只憑肉眼看不出任何技術含量的金屬骨架支撐着他的身體。

這種一般都不是殘疾,他聽說過,這是蝙蝠獲得更強能力的一種身體改造——親眼看過之後,他覺得改造得挺成功,那個金屬架子腿果然跳得最高。

蹦這麽高的意義暫時沒看出來。

蝙蝠帶他們去的新出站口很遠,一路上人越跑越少,不知道都去了哪裏,進入一條像是挖塌了的礦洞一樣的長溝之後,就還只剩下三十四個旅行者了。

雖然這條路沒有碰到城衛和鬣狗,但就剩下這麽點人,看上去就像已經給城衛當過八回靶子的殘兵敗将。

長溝的盡頭是一堵深埋地下的金屬牆,滿是斑駁,但很厚,蝙蝠肯定過不去,這牆擡頭一眼都看不到頂,有金屬腿也過不去,蹦不了那麽高。

旅行者可以。

“畫了個圈的那裏!”一個蝙蝠喊,“那裏最薄!”

團長隔着很遠一揮手,金屬牆仿佛是被極重的物體撞過,無聲無息地凹進去了一塊。

所有的人一邊歡呼着一邊往前沖,在團長第二次揮手過後,牆上被砸出了一個洞。

寧谷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看到了滿眼的光。

現在是主城入夜的時間,日光已經很暗了。

但跟鬼城不分晨昏永遠星星點點冷光瓶的光不同,跟遠遠看到的光刺也不同,寧谷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第一感覺只有一個,主城的光……是滿的。

他跟着隊伍的尾巴跳過了牆洞,踏上了主城的土地。

牆那邊是一棟廢棄大樓,四周堆滿了被扔棄的雜物,桌椅,不知名的器具,一眼過去,有好幾樣寧谷看着都覺得帶回去能跟地王換些高級東西。

團長和李向估計已經發現了他,起碼李向應該發現了。

因為地王給他的那個金屬小方塊,在下車之後沒多久就出了點問題,它開始通體發出淡淡的光,按鈕他不敢再按,怕這是地王給他準備的驚喜,一按就滋火花。

他不得不拉開距離,又刻意落後了一些。

在主城錯綜複雜的各種拐角轉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不光跟團長和李向拉開了距離,跟錘子也已經走散了。

鬼城惡霸寧谷,第一次進入主城,沒被城衛攔截,也沒被鬣狗打廢。

但除了最後憑直覺找到了團長來的時候拎着的那個行李箱,他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孤身一人。

甚至沒顧得上細看一下主城最邊緣最破敗的D區是什麽樣,就被人堵在了牆後頭。

應該是個鬣狗,他的認知裏,鬣狗比城衛恐怖一萬倍。

他感覺到的說不定是殺氣。

連川蹲在樓頂邊緣,盯着行李箱,裏面的生物信息已經掃描傳輸完畢,參宿四沒有查看的權限。

他也并不想知道。

參宿四和連川外形不一樣,從生物角度來說卻是同一個人,所以雖然參宿四是主城目前公開的最高武器,也只在某些特定場合會有臨時權限,跟沒有沒什麽區別,畢竟參宿四剝離時,基于臨時權限的所有記憶,都會一起上交。

連川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被發現,也不希望混亂的記憶再多一層,自然也就沒什麽好奇心。

老大蹲在他旁邊,跟他一塊兒看着下方的行李箱,漫長的靜默之後,老大伸出爪子,在地上輕輕磨了一下。

只是幾分鐘而已,但對于他倆做任務的時間來說,太久了。

可就算是這麽久,一直能感覺到的人也始終沒有出現。

“目标确認。”通話器裏傳來陳部長的聲音。

這可以看成是一個疑問句,對他遲遲沒有行動的疑問。

“确認,目标可能對感知系統有影響。”連川回答,身體往前微微一傾。

老大跟他同時從房頂躍下。

目标影響感知系統的情況不常見,但出現了也不奇怪。

他沒有把這一點和那個他找不到的人聯系起來彙報,這是一直以來的準則,除了老大,他信不過任何人,彙報這一點只是為了解釋自己行動延遲。

他和老大很快從左右兩個方向接近了行李箱。

牆後有輕微的動靜,接着很快消失。

跑了。

旅行者。

有武器。

啓動狀态的城衛武器。

一個他找不到的旅行者,拿着需要使用者生物信息才能啓動的主城武器。

現在他更加确定,對感知系統有影響的并不是行李箱裏的目标,而是這個跑掉的旅行者。

這是連川從未碰到過的狀況。

但他判斷出這個人是在逃跑之後,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老大也配合默契,甚至耳朵都沒有彈一下。

保持如常,拿起行李箱,送回內防大樓,任務就算完成。

牆後的鬣狗居然不只一個!

還好跑得快!

寧谷一路狂奔,跑得比來的時候快得多,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總之就是離剛才那裏越遠越好。

由于旅行者到來,主城所有的區域都已經宵禁,路上看不到行人,但凡見到一個人,基本就能确定是城衛或者鬣狗。

在空蕩蕩的街上跑了一會兒,寧谷又轉進了小街,接着是小巷。

D區的确破敗,但也能看出濃濃的生活氣息,那種在沒有危險來臨的時候,哪怕湊合着也能過放松活着的生活氣息。

路的兩邊偶爾能看到已經關好門的商店,這裏就能看出有些慘了,從窗口看進去,裏面的陳設和物品,比鬼城置換點的東西強不了多少。

主城也不過如此嘛。

沒有人追過來,目力所及之處也看不到可疑的人,寧谷放松了一些,只是也不敢停下,還是跑,他的經驗是跑着的時候身體發熱,對任何動作的反應都會更快些。

除了掉頭。

轉過彎看到前面有個人的時候,他想掉頭已經來不及了。

那人也看到了他。

“寧谷?”錘子震驚地壓低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寧谷頓時一陣欣慰,加快速度往他那邊跑過去:“錘……”

“鬣狗?”錘子的反應驚人,沒等他說完話,扭頭甩開腿就開始跑。

寧谷汗毛都立起來了,鬣狗?

追上來了?自己居然不知道?

他立刻加速,飛快地就沖到了錘子前面,錘子也飛快地再次超過他。

兩個人沉默地你追我趕,友情是在的,但這種時候就知道,牢固度還是不如他跟釘子。

大概是驚吓過度,寧谷居然輕松找到了來時的路,那個被打出了一個洞的金屬高牆。

“出去!”錘子喊。

寧谷嗖一下就竄了出去,然後才回過了頭。

從洞口能看到那棟破舊的樓,和樓下空無一人的小街。

他扶住踉跄着跳過來差點摔倒的錘子:“你跑什麽?”

錘子愣住了,也回過頭,然後又轉頭看着他:“你跑什麽?”

“……行吧,”寧谷有些無語,坐到了地上,“我知道了。”

“我以為有人追你呢!”錘子過了一會兒才确定這是個誤會,一屁股也坐了下來,“你什麽毛病,不能走路嗎?”

“你怕成這樣是什麽毛病?你不是很厲害嗎?”寧谷說,“釘子還說你能保護我。”

“你死了嗎?”錘子說,“沒死吧?”

寧谷瞪着他,往後靠到了牆上,笑了起來。

“你去哪兒了?我以為你在我後面呢,結果一回頭沒看到你了,”錘子皺着眉,“急死我了。”

“我剛可能碰上鬣狗了,”寧谷低聲說,“跟我隔着一面牆,就在牆那邊。”

錘子擺了擺手:“不可能,如果是鬣狗,你現在就是一堆黑渣子,要是在鬼城的風裏,這點渣子都剩不下……其實鬣狗不是太多,小心點碰不上。”

寧谷沒說話。

“我們不能在這裏,”錘子站了起來,“城衛馬上就會找過來了,會把這裏封掉。”

“那車來的時候我們怎麽走?”寧谷問。

“從橋上,”錘子說,“走的時候不會有人攔的。”

“為什麽?”寧谷又問。

“不知道,一直這樣,”錘子看了看四周,從洞口鑽了回去,“本來就不歡迎我們,要走了難道還留嗎?肯定鼓掌歡送啊。”

“去哪裏?”寧谷也鑽了回去。

“找個地方躲着,”錘子說,“防衛松點以後去失途谷,那裏沒人管,旅行者一般都會去。”

屏幕上快速播放着畫面,這個速度,肉眼無法辨別出內容,但系統可以識別所有可疑畫面。

這是參宿四的任務記憶。

畫面最後停止在一扇銀色的門前,屏幕上顯示出一行綠色的字。

-識別完畢,通過

“記憶不需要重置,喚醒嗎?”劉棟說,“我們時間緊。”

“那還問我幹什麽。”雷豫皺着眉。

契合參宿四對于連川的精神壓力巨大,一般情況下建議不超過兩小時,理論上現在就應該剝離,但劉棟的意思是馬上測試。

作戰部的這幫人,以劉棟為首,根本沒把參宿四當成一個人看待,哪怕是知道連川一旦崩潰,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能契合參宿四的人,他們也在所不惜。

畢竟現在的一切測試,目的都是為了取代這個只有唯一一個契合者的“武器”。

不能有唯一,唯一就是無盡的受制于人。

“他是你養大的,跟兒子一樣,”劉棟說,“總還是要問問的。”

“嗯,這麽貼心,”雷豫點點頭,“那現在立刻剝離。”

劉棟笑了起來,在面前的鍵盤上按了一下:“測試開始,材料就位。”

“材料009就位。”通話器裏傳來應答聲。

“喚醒。”劉棟說。

雷豫盯着屏幕,畫面被分成了很多格,監控從各個方向對着單膝跪在巨大的金屬籠子裏的參宿四。

這個籠子他很熟悉,連川比他更熟悉。

不可預知的“材料”從籠子不确定的某個地方出現,會以不可預知的方式突襲剛被喚醒的參宿四。

唯一能預知的就是所有“材料”都具有極強的攻擊性。

各種新材料的首次測試,都在這個籠子裏。

參宿四……不,是連川,參宿四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連川無人能取代的驚人的精神力量,沒有連川,就沒有參宿四。

連川就在這個堅固的籠子裏,被各種“增強”生命體一次次攻擊,一次次受傷,一次次承受極度的痛苦,卻又能一次次擊毀目标,讓那些期待他消失的人一次次失望。

“确認。”參宿四出聲,但沒有做出任何防禦或進攻的準備,姿勢也完全沒有變化。

009從角落打開的小門裏慢慢走了出來,仿佛散步一樣,緩緩走向背對着它的參宿四。

雷豫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參宿四在009邁出第五步的時候突然起身,跨出兩步躍起,向後翻了半圈,抓住了籠子頂部的欄杆。

009停下了。

參宿四松開欄杆,向下墜去,刺破手腕皮膚伸出來的一根銀色尖刺對準了009的頭頂。

劉棟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雷豫轉頭看了他一眼。

009還沒有開始攻擊就已經被參宿四找到了最薄弱的地方,無論之後的戰況如何,都沒有意義了。

“他到底怎麽做到的?”劉棟低聲說。

“這一部分是參宿四的能力。”雷豫說。

“我知道,”劉棟彈了彈桌面,“他到底是怎麽能跟參宿四契合的?到底怎麽做到的?”

這是參宿四誕生那天開始就沒有答案的疑問。

雷豫沒說話。

因為不能契合就會消失,雖然這個答案無法讓人信服。

但雷豫知道這就是連川能夠契合的唯一原因。

他不願意消失,所以他必須契合。

“啊!”躺在地上的寧谷短促地喊了一聲,整個人像是被戳了一刀似的彈了起來。

正盯着窗外的錘子被他這動靜吓得差點直接跳出窗口。

“你幹什麽!”壓着聲音問話的同時他的手往地上一按,摔回去的寧谷被他控制在了地面上,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是不是做夢了?”錘子問。

寧谷眨了眨眼睛。

錘子的手離開了地面,松了口氣:“你怎麽會這麽大反應?”

“不知道,”寧谷坐了起來,擡手在腦袋上扒拉了兩下,“我也很少做夢,剛不知道怎麽了。”

“一個旅行者,在主城能睡着也很厲害了,”錘子笑了笑,“你夢到什麽了?”

寧谷擡起頭看着他:“怪物殺怪物,一個黑色的人,身上戳着好幾根金屬棍子,居然還能打架,幾個怪物車輪戰揍他都被他反殺了。”

錘子也看着他,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怎麽了?”寧谷提了提靴子,“吓着了?你不太經吓啊。”

“誰跟你說過參宿四嗎?”錘子問。

“沒,”寧谷看了他一眼,“那是什麽?”

“當年把旅行者趕盡殺絕攆出主城的人。”錘子聲音很低,一副怕被人聽到的樣子。

“哦,那我知道一點……怎麽突然說這個?”寧谷問,這個話題在鬼城是個禁忌,他只是隐約知道些,團長不讓他打聽,如果現在是在鬼城,錘子估計也不敢提。

“戳着棍子的那個……”錘子說,“是參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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