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1)

姜玄在車上等陳林,算算時間其實并沒有過去很長,但他仍度秒如年。

那酒店門口不讓停太久,他沒過多久就開車去了附近的商場,在前面的停車場停了下來。期間陳林一進飯店便發了短信來,告訴他自己與譚季明坐在酒店的咖啡廳裏,靠着窗。姜玄開着車,從外面看過去,隐約能看到二樓窗邊他們的身影。姜玄在車上看了幾眼,好像找到了,又好像沒找到,但他随即還是低了頭下來,在車上開了音響聽廣播繼續行駛。心中有些東西壓在那,催促着他做些什麽,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什麽,于是只好不停換臺,一會兒聽幾句情感解答,一會兒聽幾句車友投訴,一會兒聽幾句音樂放送,漫無目的、百無聊賴。這感覺不壞,但也不好,像是明明吃了飯,卻又忍不住嘴饞,徘徊猶豫在店門口,想着要不要再買點什麽吃下去。他不複叫陳林離開時的那樣大度爽快,但思索了許久,還是決定靜觀其變。他不願粘得太緊,也不願陳林總感覺得到他的不放心,于是強壓了這感覺下去,在商場前停下,開了車窗抽煙。

那天沒有雪,所以盡管是冬天,風卻不大,姜玄車裏暖氣開得很足,他開着窗也并不感覺冷。抽了一會兒,他隐約聽見有人叫他名字,于是轉頭看了看,卻并沒看到哪個熟人。姜玄挑挑眉,低頭把煙按了,準備關上車窗。但他剛剛行動,卻聽見腦後車窗被人敲了兩下,擡頭一看,竟然是熟人——

馮珵美站在他車門前,笑着說:“嘿,姜組長,好巧。”

姜玄按下車窗,攀着窗沿,對他說:“剛才你叫我?”馮珵美點點頭,鼻尖凍得通紅,卻還笑着,說道:“對啊,不過估計你沒聽見,我就跑過來啦。”

姜玄這才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見他兩手提了四個鼓囊囊的袋子,顯然是剛從超市購物回來。他手上帶着手套,但顯然那袋子還是很重的,在他手套上也勒出印子來。姜玄見他微微弓着腰與自己說話,于是問他:“你上來坐坐?”馮珵美歪着頭看了他一秒,才說:“那謝謝你了。”說完,繞過姜玄的車頭,打開車門坐進去。

馮珵美輔一進來,姜玄已經有些吃驚,待到他完全坐進來,姜玄已是呆住了。他手上提的袋子十分巨大,裏面從油鹽醬醋到潔廁靈、從竹木筷子到毛巾紙巾、從沐浴用品到水果生鮮一應俱全,仿佛他不是去了趟超市,而是去搬了個小家。姜玄忍不住調侃他,說道:“喲,你這是掃貨啊。”馮珵美,笑笑,輕聲說:“沒辦法,一周才去一次,多買點。”姜玄失笑,對他說:“那也不用一次去超市買這麽多吧!”馮珵美輕笑着搖搖頭,說:“沒辦法,怕不夠用。”姜玄瞥了一眼,看見裏面光面包就買了好大一袋,心想這年輕人真不會過日子,多半是平時不大出門,想着一次買齊便好了。但畢竟這是人家的生活方式,他也無從置喙。

倒是馮珵美并未因此覺得有何不妥,只岔開話題,問道:“姜組長,你在這兒停車幹嘛?這兒出去可不方便了。你停到停車場,到時候再出來,方便多了。”姜玄說:“不不,我等人,一會兒就開走了。”

馮珵美看着他,眼睛轉了半圈,笑着問:“你女朋友?”姜玄點點頭。馮珵美又問:“她在這附近轉呢?”姜玄點點頭。馮珵美笑了,又說:“你不是準備今天求婚吧?那我可趕上好日子了,蹭蹭你的喜氣。”姜玄看着他眨眨眼,問:“我之前怎麽沒看出來,你小子這麽八呢?”馮珵美揚了下眉毛,才說:“我怎麽叫八呢?我這不是關心你麽?再說這主意還是我給你出的!”說着伸手從兜裏掏出一包煙,叼了一根出來,他剛想伸手掏打火機,這才仿佛想起什麽似的,趕快又把煙從嘴裏拔出來,灰溜溜扔回煙盒裏。姜玄問他:“怎麽不抽?”馮珵美苦着臉,舔舔嘴唇,才說:“不抽了,戒煙呢。”姜玄笑笑,跟着他也把自己的煙掐了。

馮珵美低下頭,從自己那一堆東西裏翻出來兩瓶果汁,擰開遞給姜玄,姜玄接過去喝了一口。馮珵美趁他還沒喝進去,問他:“酸吧?”姜玄這會兒正吞下去,口中瞬間就充斥着一股酸味,味蕾幾乎被灼傷,刺激的他一個機靈。待他緩了一下,才低頭把瓶子蓋扣上。姜玄皺着眉,看了看手上的瓶子,是個沒見過的飲料,大概是馮珵美在商場的進口超市買的。姜玄愣了愣,沒想到馮珵美居然這樣與他搭話。

姜玄不明就裏,但還是擡了頭,回他說:“挺酸的。”馮珵美随即笑了笑,他這一笑,卻與剛才大不相同,仿佛笑容中帶了點難言的酸澀,但随即又褪掉了。縱是姜玄眼睛尖的很,也不得不承認,這神态變得極快,若非他此刻盯着他,而恰好又是白天日光充足,他幾乎也看不到。姜玄以為馮珵美要說些什麽,卻見他輕輕搖了搖頭,這才擡起頭來,看着姜玄的眼睛,伸出手指,輕輕指指瓶子,又像是指着瓶子後面、姜玄心髒的位置。馮珵美輕笑了一下,才說:“你剛才就這個臉。”姜玄愣住了。

但馮珵美卻沒再繼續看他,只低了頭,自己也擰開同樣一瓶飲料。他手法那樣熟練,一下轉開、毫不留情,手上動作極快,仰着頭就徑直灌進口中——不是姜玄誇張,而是事實的确如此——馮珵美仰着頭,喉結上下滾動,那飲料就順着他的喉嚨一口接一口往裏送,如此幾個來回,大半瓶已經沒了。姜玄還來不及開口阻止,馮珵美已經猛地松開了嘴巴,脖子仿佛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似的,從鈍角猛地與脊椎再次垂直相連,他的胸口起伏着,輕輕向外呼氣,手中緊緊攥着那瓶飲料,骨節幾乎泛了白,那瓶口還沾着一些殘餘的果汁,在光下折射着晶亮。

馮珵美做完這些,轉過頭來,看着姜玄,笑了笑,才說:“喝習慣了,就不酸了。不過我還差點,不能一口喝完。”姜玄看着馮珵美嘴邊挂的那點笑意,明明看起來很輕松,但那嘴角的弧度卻又如此的勉強。姜玄看着他,突然有些恍惚。這笑意仿佛在哪裏見過,卻又無從回想。但分明是這樣的熟悉,仿佛曾經看過許多遍。在哪呢?他想。

但馮珵美并沒有給姜玄思考的時間,他看着姜玄,笑着說:“我每次心情不好,就喝這個,一口灌下去,哇——,什麽想法都沒了。”姜玄盯着他,他看着馮珵美斜倚在車座上,陽光從車窗斜打在他的臉上,看起來他的臉頰很幹淨,連細小的絨毛都看不出,鼻尖很翹,是男人少有的那種挺翹,除了鼻尖,眼角也翹,帶着些桃花。姜玄此刻才看出馮珵美其實有張相當漂亮的臉,一汪春水,頗有風情。他的唇形十分好看,上下唇的弧度非常合适,嘴巴渾圓、唇瓣厚度适中,這樣偏厚嘴唇嘴巴但凡大一些都要難看,偏偏他的嘴巴并不大,唇瓣也沒有外翻或者內翻的毛病,看起來非常和諧,和他的鼻子眼睛十分契合。姜玄暗暗想,他父母起名字起的倒是很恰當。但此刻,馮珵美的嘴角帶着點沉重的上揚,扯得唇峰的形狀都幾乎帶着些憂愁。

姜玄心想,真是造孽,是什麽人竟然忍心叫這樣的年輕人飽受情感的折磨?這神情他再熟悉不過,仿佛深入骨髓、仿佛就在記憶封塵的深處、仿佛就在這短短幾日他曾經偶然看到過——此刻他終于記起來,這神情為何如此眼熟、為何如此記憶深刻、為何如此令他難以移開雙目,正因他曾在自己臉上數次看到過這樣的神情,在當年每一次,他偷偷看到陳林回複譚季明短信的時候。那時每當陳林與他告別,他都站在門口,無論是他家門口還是陳林家門口,他總是輕輕抓着陳林的肩膀,像是留戀、又像是不得不放手。他分明想要抓得很緊,卻又不敢施力,只好輕笑着與陳林道別,小聲說着:“路上小心。”那一聲聲囑托、一聲聲告別、一聲聲叮囑,背後都是他心中的三個字:“留下來。”但他不能說、不敢說、不會說,只好擺出這副表情,看似灑脫,實則作繭自縛。

此時此刻,姜玄再次看着馮珵美手上的玻璃瓶,看着那瓶口殘餘的一些果汁,在陽光下折射出晶亮。那光是這樣刺眼,幾乎叫他怔愣。然而馮珵美卻大方的很,輕輕扯了紙巾擦幹自己嘴角,又擦了擦玻璃瓶的瓶口,然後把蓋子蓋上。他聳了聳肩膀,輕聲對姜玄說:“要不要再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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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玄擡起頭來,看着他,眨眨眼。馮珵美也歪着頭,對着他,眨眨眼。姜玄猛地笑了。他想,老天爺真是奇怪,他最難熬的時候,不給他這樣一個盟友。待到他此刻有了底氣,卻又送了這樣一個病友給他。這是什麽意思?叫他開解他?還是叫他幫助他?還是僅僅只是叫他看看,曾經的自己有多麽愚鈍,而如今的自己又是多麽遲鈍?

姜玄笑着對馮珵美說:“不喝了,太酸了。我可受不了。”馮珵美輕笑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才說:“是啊,太酸了。酸的我牙都疼。”姜玄探過身去,輕輕打開副駕駛的儲物格,掏出一盒口香糖給馮珵美,說:“來一個。”馮珵美撿了一顆出來,塞進嘴裏,又低下頭把手上那瓶飲料塞回手提袋裏。姜玄看着他彎下的脊背,說:“太酸了,下次吃點糖,估計好點。”馮珵美原本低着頭整理袋子,聽了這話,手頓了頓,才說:“可惜酸太多,甜太少。”姜玄皺了皺眉,才說:“有總好過沒有。”馮珵美聽了,又在擡頭起來,輕笑了一下,才說:“可惜糖我總是忘記買,這次要謝謝姜組長你給的了。”姜玄也笑笑,看着他說:“下次記得買就行。”馮珵美笑着點點頭。

兩人之間有些短暫的沉默。但馮珵美率先打破了空氣中的安靜,他看着姜玄,慢慢說:“所以你……呃,我覺得我們大概可以聊這個——你心情不大好?”姜玄舉了舉手上的玻璃瓶,對他說:“現在好多了。”馮珵美笑了一下,才說:“那看來還是挺有用的。”姜玄抿着嘴,笑着點點頭,但也還是繼續了這個話題,自己打開了話匣子,他說:“我女朋友……呃,你大概也聽過好幾次了,我追他追了挺久,我也……”他說着頓了頓,擡頭看了看馮珵美,笑着說,“好吧,是的,你給了我一點靈感,我想跟他求婚。”馮珵美輕輕捂住嘴巴,眼睛笑得帶了些弧度,對他說:“恭喜!天吶,我,我……恭喜!”姜玄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馮珵美把手放下來,才說:“哎喲,那我可得蹭蹭你的喜氣了。”

姜玄搖頭晃腦地得瑟了兩下,這才停下來,輕輕吸了口氣,接着說:“他現在在旁邊的飯店見前男友。”馮珵美眨眨眼,問:“她叫你帶她來的?”姜玄點點頭。馮珵美又說:“嗯,确實,跟着去有點那個。”姜玄輕笑着點點頭。此刻再思考這件事,竟然沒有太大的抵觸。仿佛他和馮珵美的聊天沖淡了這種感覺,叫他能夠更好的去面對這個狀況。

馮珵美接着說:“不過……我覺得——”

姜玄擡起頭來看着他。馮珵美嘴角帶着很明顯的笑意,挑了挑眉,說道:“去了也沒什麽吧?呃,我的意思是,你們都要結婚了,但那哥們也就是個前男友,對吧?”

姜玄問:“你也這麽覺得?”馮珵美用力地點點頭。他點頭點的太用力,幾乎要凹出一個雙下巴來。大概他自己點了兩下,也意識到這一點,随即猛地笑了起來。姜玄看着他,也笑了出來。

過了幾秒,馮珵美擡手看了看手表,對姜玄說:“好了,我得走了,還得回去做飯呢。”說着,他伸手提了塑料袋。姜玄探過身去,幫他打開車門。他們離得很近,但又拉開了些距離,門一打開,馮珵美便擡腳下車。他關上車門,又特意繞到姜玄那一側,微微彎下腰來。姜玄也把頭探出車窗外,對他說:“你路上小心點,這麽多東西呢。”馮珵美點點頭,卻揶揄着笑,對姜玄說:“你也小心點,別一會兒黑臉,有點氣勢,老司機無所畏懼,是不是?”說着,還來了個wink。姜玄被他逗笑了,笑着搖搖頭,擡手跟他道了別。

馮珵美轉身走了。姜玄坐會車裏,輕輕發動了車,他擰了車鑰匙,車子發出一些轟鳴。他看着後視鏡裏馮珵美提着四個袋子的身影,像是有些看到過去的自己。他希望他無論是遭遇了什麽,工作也好、家庭也好、情感也好,都能順順利利地度過,最好不要像自己一樣,用最壞的辦法,留下無數後遺症。但好在他仍舊有機會去彌補、去繼續,這機會來之不易,他很珍惜。珍惜陳林的敢情、珍惜陳林的态度、珍惜陳林對他的一切讓步和寬厚。

姜玄這麽想着,擡手打了電話給陳林,小聲問他:“結束了嗎?我去接你?”

陳林在電話那頭笑着說:“還沒,你上來吧。”

姜玄推開深咖色的玻璃門,走進咖啡廳。才是中午,人并不多。這間咖啡廳不小,房頂特意挑高,吊頂挂了許多植物,還有一盞盞吊下的小燈,架在大多桌面的頂上。此刻雖是白天,但室內的色彩選的較為平和,以米白、麥色為主調,且仍舊特意打了燈光。姜玄稍微拐了個小彎,便看見陳林和譚季明坐在窗邊。頭頂的光照下來,譚季明先轉過頭來看向姜玄,陳林慢了一下,但也不過是一秒內的事情,随即轉過頭來。姜玄距離他們一步之遙,看見陳林嘴邊勾起一個笑。而譚季明與陳林中間只隔了一臺桌子。

那是臺圓形的桌子,桌面并不很厚,是一條腿的桌子,伫在地上,帶着一個承托槽。桌面是黑色的,泛着金屬光澤。旁邊的椅子也配合桌面,做成漆黑的顏色,倒是杯子是白色的。姜玄一步走近,才發現陳林和譚季明約莫坐成一個鈍角,沒有完全面對面坐着。譚季明面前放了一杯咖啡,杯口很淺,大概是杯Espresso。但陳林只點了一杯薄荷蘇打。桌上還有盤杏仁,對着譚季明的那一側空盤的部分更多一些。桌上還放着些文件,白紙黑字,帶着些表格什麽的,分成四份散在桌面上。

姜玄走到桌邊,拉開陳林旁邊的椅子,順勢又向着陳林擺了擺椅背。他低着頭向下看過去,僅僅一瞥,就看到桌下。這桌子并不很寬,因此陳林和譚季明兩個人都伸了腿在桌子兩側,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沒有半點交集。姜玄沖陳林笑了笑,傾身坐下,端起陳林的薄荷蘇打吸了一口,才問:“怎麽樣了?”他與譚季明腿伸在同個方向,譚季明輕輕動了動,褲腳擦過姜玄的,又輕輕掠過去了。姜玄也動了動,腿向外坐着,只把上半身歪了歪,胳膊湊近陳林。譚季明看了他一眼,嘴角挂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客氣,也像是生疏。姜玄也懶得理他,只擡手把陳林的薄荷蘇打放到自己面前,叼着吸管,輕輕咬了咬。

陳林卻仿佛沒看見他們之間的半點小動作,徑自指了指桌上的資料,對姜玄說:“你收着,我得拿回去細看。”姜玄點點頭,伸手把那四份文件拾掇起來。他一邊拾掇,一邊用餘光瞧譚季明的神情。譚季明把咖啡杯旁邊的小瓶中的液體再倒進去一些,接着輕輕拿起咖啡勺在杯子裏攪了攪,然後才端起來喝了一口。姜玄聞見些酒味,擡頭看了譚季明一眼。譚季明似乎沒有察覺他的目光,又似乎察覺到了而裝作沒看見,仍舊只盯着陳林的臉,視線集中在陳林臉中央,既不上移也不下擺,姜玄看過去,看到他眼中并沒有什麽特別的神采,仿佛只是一個老朋友,如今坐在他面前。他看見譚季明放下杯子,輕聲說:“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我覺得這個還不錯。”

這話顯然是對陳林說的,姜玄既搞不清前因後果,又插不上話,只能轉頭看向陳林。陳林卻也沒看他,只笑着望向譚季明,輕輕點頭,說了聲:“行。”說完,他轉過身來,推了推姜玄的胳膊,湊過去說:“傻子,你去付賬。”姜玄挑挑眉,又看了看譚季明,似乎是有些意外他的退讓。但譚季明泰然處之,只沖他客客氣氣道:“多謝。”姜玄點點頭,起身離開,去為他們結賬。

姜玄站在收銀臺前,店員客客氣氣地把賬單拿給他,他看了看,除了薄荷蘇打、帶朗姆酒的double、杏仁一疊,還有一份煙熏三文魚薄餅,想來該是譚季明等他們的時候吃的。姜玄刷了卡,轉頭望向譚季明和陳林。陳林背對着他,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此刻正把他剛剛整理好的文件放回包裏。姜玄離他雖然不算近,但他視力極好,盯着陳林背後露出的那一小塊白皙的頸部皮膚看,視線在陳林凸起的頸椎上面掃了一圈。他再将視線擡起來一些,卻看見譚季明正端着杯子,輕輕放在嘴邊,與他遙遙相望,視線分毫不差地對上。

譚季明輕輕移開杯子,嘴邊不帶一點笑意,只望着他。

姜玄不明就裏,但此刻被他這樣看着,心中湧出一股異樣。這感覺迫使他硬着頭皮迎上這視線。他看到譚季明眨了一下眼,接着又轉回了視線,舉起杯子——

姜玄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陳林已經擡起了頭,而譚季明正與他說了些什麽。随即,陳林也轉過頭來,看着姜玄,對他笑了笑。

姜玄愣了一下,勉強勾了勾嘴角,也對陳林笑了一下。

此時店員在姜玄身邊說道:“先生,您的卡。”姜玄轉過身去,擡手結果卡,塞回錢包裏,這才轉身向陳林走去。他心中有些若有似無的感覺,像是一陣鹹澀的海風吹過皮膚,留下一些幹澀的腥鹹。他大步走到陳林身邊,勾起陳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輕輕抖了一下。而陳林也恰好起身,自如地伸出胳膊套了一只袖子進去。姜玄沉默着,繞到陳林身側,為他扣緊了大衣扣子,又幫他圍了圍巾,這才轉身看着仍舊坐在那裏的譚季明。

譚季明正擡頭看向他們。姜玄看着他的表情。那神情十分平靜,眉頭舒展,眼角帶着些極細極淺的紋,但并不深,若非他此刻正帶着些笑意,是絕對沒法看見這道紋的。譚季明的嘴角輕輕上揚着,似乎眼前的情景并沒有多少損害他的心情,叫他仍舊從容、有度。屋頂吊下的燈在譚季明臉上投下一些光影,叫他的鼻尖嘴角都帶上些明顯的光亮,姜玄從上往下看着他,他也擡起頭來,視線從陳林臉上停留了數秒,又滑過去,正對上姜玄的目光。他輕啓雙唇,沉聲道:“你們回去可以商量商量,不急。我還要等人,就不送了。”

姜玄點點頭,轉頭看向陳林,卻發現陳林也看着他,于是轉回去,做了他們倆的代表發了言,對譚季明說:“那我們先走了。再見。”譚季明卻又看向陳林,點點頭,說:“再見。”

姜玄便拉着陳林的手,一前一後走出去。

他們轉過身去,将那片燈光全部抛在身後。陳林輕輕攀着姜玄小臂,将自己的包遞給姜玄,說:“你拿着,重。”姜玄一邊走、一邊将他的包接到手中。姜玄偏過頭去,看着陳林的眉梢,只見陳林神色如常,帶着些淺淺的笑意,與他的視線對上。姜玄伸出手來,放到陳林頸側,為他攏了攏圍巾,又壓了壓發尾,并沒說話。

他們很快走到門口,姜玄率先伸出手去,為陳林拉開咖啡廳的門,陳林側身走過去。姜玄緊跟着踏出一步,鬼使神差地,他偏頭看了一眼門上反射的圖景。這一眼叫他猛地有些吃驚,但随即舊鎮靜下來,卻仿佛此景猶在夢中見過數百次,已然不能震撼他分毫,早已預料出會有此情此景,只是這剎那終于否決掉最後一絲僥幸——

他瞧見譚季明将手放在陳林那邊的杯口處。

姜玄聽見陳林在門外叫他:“你怎麽不走?”這聲音明明離得很近,卻仿佛由遠及近、飄進他的耳中,迫使他從幻境中一個回頭,闖進現實。他看着陳林輕輕拽他大衣的手指,細、長、白、瘦。姜玄順着他露出來的這截手腕向上看過去,看到陳林的臉,這才如夢初醒,“啊”了一聲,将另一只腳也踏出門,微微偏過身,将門推上。

但他眼睛尖的很。盡管門緩緩合上,但那須臾間,姜玄擡眼看向門內,譚季明仍舊按着陳林的杯沿,拇指動了動,在上面畫了道弧。姜玄皺着眉,擡起頭來,卻看見門縫內,譚季明也似乎擡着頭,看向他們——

只剎那,門關上。譚季明的身影被門框隔絕。

姜玄無從分辨,譚季明是看着他們,還是沒有。

陳林在他身後笑着說:“走啊。”

姜玄轉過身去,他看見陳林站在走廊。姜玄定了定神,喉結動了動,上前一步,牽起陳林的手,說:“走吧。”

下午他們誰也沒提起這件事情。似乎這只是生活中一個簡單的插曲,并不如何重要,也不如何緊急。他們在外面吃飯、看電影,晚間依舊赴了傅子坤的約,集體找了房間喝酒蹦迪去了。他們三三兩兩,暫時或是長久的有伴,聚在一起,也算快活。

陳林與姜玄自從正式在一起後,泡吧的頻率低了很多,加上大家多少也年近三十,忙事業的忙事業、忙養生的忙養生,好多人連去健身房都要選清淨的,酒吧就去的更少,像這樣的聚會也很難的。況且此時又臨近年末,傅子坤次年初就要要去美國出差兩個月,因此趕快拉着自己新交的小男朋友來給大家認識,享受難得的聚會時光。

傅子坤在他們一圈人中人氣高的很,能說會道、相貌又好、做人還很講義氣,再加上他為人爽快、出手大方、和大家都處得來,因此他攢的局往往無論人多人少,大家也都願意去赴約。再加上這次他難得給幾位朋友正式介紹自己的伴侶,因此幾位朋友都十分給面子,紛紛前去。

他們去了才發現,這次傅子坤交的男朋友和他身高、身材都差不多,不過比他年齡小許多,帶着年輕人少有的英俊相貌,加上初出茅廬帶着些羞澀,跟在傅子坤身邊,幾乎時刻都緊緊牽住他的手。他們兩個人俱是身量頗高,湊在一起,養眼的很。本次既然是傅子坤攢的局,加上他又是幾個人中這幾年最後一個定下來的,因此少不了要罰他幾杯。

本來傅子坤事先與姜玄通過氣,若是罰他多喝,姜玄得偷偷幫他摻水進去,免得他回家去又被小崽子捅了屁股,三四天沒的下床。然而姜玄不知道怎麽着,心不在焉的,傅子坤沖他使了三四次眼色,他竟然全沒看見。傅子坤順着他呆滞的目光看過去,三番四次地,他都是看着陳林,怔愣出神,傅子坤趴在他耳邊喊他一聲,姜玄這才轉過頭去,猛地記起傅子坤地囑托。

然而為時已晚,傅子坤被自家小男朋友按着坐會座位上,直接兌了杯深水炸彈給他,傅子坤苦着臉,捏着小男朋友的手,哭笑不得地說:“寶貝兒,你真讓我喝啊?”小男朋友羞澀的笑笑,說:“大家都說要罰你,你就受着吧。”說着,還将一大杯酒向着傅子坤推了推,另一只胳膊早已輕輕圈了傅子坤後腰,将他固定在座位上。傅子坤舉起杯子,向姜玄投去一抹恨鐵不成鋼的目光,仿佛被俘的國軍在痛斥自己豬頭的隊友,奈何為時已晚,姜玄即使有心幫忙也無從開口,況且小男朋友還在邊上看着,傅子坤只得暗暗後悔沒在出門的時候先吃顆解酒藥、又或是沒自己先洗幹淨屁股,同時故作豪放地一飲而盡。

大家在旁邊歡呼着起哄,一個人打開音樂,舉着麥克扯開嗓子就唱,其他人三三兩兩也散開,坐在其他地方。姜玄看着傅子坤放下杯子,倒在小男朋友胸前,手上還不老實地摸小男朋友的胸肌,結果小男朋友手都滑進傅子坤褲子裏,傅子坤頓時一手捏着衣角握成了拳頭。姜玄在旁邊看着,只覺得老傅真可憐,他正想調侃兩句,結果耳上一濕,轉過頭,卻見陳林貼着自己的耳朵,輕聲問:“你看什麽呢?”

包廂裏燈光昏暗,頭頂的鐳射燈轉的幾乎叫人眩暈,酒精在每個人腦子裏燒的轟隆轟隆的,姜玄只來得及看清紅綠藍黃相間的光在陳林臉上走了一遭。他看見陳林的眼睛裏泛着些酒後的水汽,臉上還帶着些潮紅,此刻由下向上看着他,嘴唇微微翹起。姜玄湊過去,輕輕舔着陳林的耳廓,小聲說:“看你啊。”陳林把手伸向姜玄胳膊,捏着他一邊胳膊,轉頭從果盤裏拿了顆聖女果咬在牙齒之間,嘴對嘴喂給姜玄。姜玄張了嘴吃下去,兩個人臉湊得極近,姜玄的視線失去焦點,只能停留在陳林臉上一顆淺淺的痣上。

他感覺到陳林的舌頭頂着聖女果放進他嘴巴裏,陳林舌尖上還留着酒裏的蔓越莓味兒,掃在他口腔上,還有些瘙癢。姜玄不由得伸手摟緊了他的肩膀,強硬地讓陳林轉過身,面向自己,然後他借着自己後背寬闊的優勢,将陳林壓在沙發上,重重吻下去。陳林兩只手幾乎都纏在他脖子上,就這麽摟着他靠在最角落肆無忌憚的熱吻,舌頭交纏在一起,口腔裏的唾液幾乎都推來推去換了好幾輪,那顆聖女果早就被吐出來。陳林一邊吻他,一邊嘴巴裏含糊不清地小聲說着:“嗯……看我,就對了。”

姜玄“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才放開他,趁着沒人看見,輕輕摸陳林側臉,問他:“怎麽?”陳林拿腳尖踢了踢姜玄小腿,說:“你明知故問。”姜玄這才笑起來,他當然知道陳林誤會他一直盯着傅子坤的小男朋友瞧,但他樂得陳林誤會,此刻從陳林身上翻身下來,輕輕捏着他肩膀,湊到他臉邊上說:“我就喜歡你這樣。”陳林翻了個白眼,這才縮回他懷裏,趴在他肩頭,緊緊摟着姜玄的腰。

這局人之前都是多多少少圍觀過陳林和姜玄秀恩愛的,好幾個都是從他們倆打炮開始就認識了,因此這會兒群魔亂舞了半天,發現他們倆沒上場,一個兩個排着隊的過來撺掇他們倆。他們倆推了兩次,傅子坤也喝高了,扯着自己小男朋友、拿着話筒,扯着嗓子叫陳林姜玄上來合唱。陳林笑着搖搖頭,扯着姜玄起來,挪了兩步坐到正中間燈光最亮的地方。其他人在旁邊又是吹口哨又是起哄的。陳林笑着搖搖頭,端起來面前那杯cosmopolitan喝光了。明明這酒娘炮的很,紅色的液體加上酸酸甜甜的味道,大多數在酒吧裏點這個的男人都被認為是sissy,多少會受點白眼,但偏偏陳林身材高挑、體型偏纖長、皮膚白皙手指細長,此刻在光下這點紅色的液體襯得他皮膚白皙、桃腮染粉,倒是好看的很。陳林喝完了酒,卻沒吞下去,含了一些在嘴裏,接着伸出右手,食指沖着姜玄勾了勾,姜玄便湊上去,兩個人就在頭頂閃爍的燈光下接吻,此時鐳射光從上往下照,就打在他們臉上,周圍一圈人都能清楚地看見他們最細微的動作和神态。

但他們倆卻大大方方的,姜玄伸了舌頭出去,輕輕舔了舔陳林的嘴唇,陳林張開嘴,姜玄邊直接伸了舌頭進去,陳林被姜玄抱着,微微起身,一個借力就坐在姜玄懷裏。倆人這麽大動靜,嘴巴倒是一點沒分開,陳林低着頭,嘴裏那點酒五分進了姜玄的喉嚨,五分被他們倆的口腔瓜分了。兩個人的舌頭摻雜着粘膩的唾液和涼滑的酒液糾纏在一起,一會兒從一個人的口腔推到另一個人的口腔,一會兒陳林偏了頭,姜玄湊上去吻他,兩個人妖精打架似的吻,腦袋轉了個角度,舌頭就擦到一邊去。這吻又濕又滑又響,情色又無恥,叫兩個人嘴角都泛起晶亮的光,旁邊一圈人又是吹口哨又是嗷嗷直叫,陳林順勢一只手伸進姜玄衣服裏,輕輕撫摸他的後背,姜玄也緊緊扣着陳林的後背,叫他靠在自己懷裏,另一只手從陳林大腿摸到陳林屁股,一邊吻一邊揉捏,手法力度很大,揉搓着将陳林同自己按得越來越近——

直到喝高了的傅子坤在臺上拿着話筒“嗷嗚”一嗓子扯出來,才把這倆人解救出來。陳林把屁股從姜玄胯間挪開一點,斜着身子坐在姜玄大腿上,抓起話筒轉頭沖着傅子坤吹了個口哨。傅子坤哈哈大笑,轉頭拉着身邊的小男朋友,把他頭一按,嘴巴貼着對方就吻上去,小男朋友抓着他,也跟着他一起笑,按着他跟他接吻,陳林和姜玄也帶頭笑出聲來,給他們倆鼓掌。

這麽一鬧,屋裏頓時有點荒淫無度,大家都是熟人,加上此刻酒勁兒上來了,燥的很,群魔亂舞起來。陳林也拉着姜玄站起來跳舞,倆人胯貼着屁股,又扭又動,上面時不時親着,下面撞來撞去,幾乎像是回到了以前。

過了一會兒陳林也有點累了,把襯衫扣子解開兩顆,扯着姜玄坐回去,輕輕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倒在姜玄身上,兩條長腿就側着搭在姜玄大腿上,姜玄伸手給他捏着膝蓋。陳林擦完了自己頭上的汗,又扯了兩張紙巾,疊起來給姜玄擦汗。陳林興奮得很,又像是喝多了酒,與姜玄挨得極近,一邊給他擦汗一邊沖着他吹氣。姜玄被他撩撥得不行,卻還當心他從沙發上摔下去,只好摟緊了他。陳林彎過身,從姜玄屁股兜裏掏出一包煙,磕了一根出來。姜玄會意得轉身拿了衣服出來,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陳林夾着煙,狠狠吸了一口,仰頭呼出來,又喘了兩下,才對姜玄說:“天吶,好久沒出來玩了。”姜玄輕輕幫他把額前的頭發撥到耳後去,伸手揉捏着他的耳垂,說:“你喜歡以後再出來好了。”

但陳林吸了吸鼻子,搖搖頭,對他說:“不要。”姜玄見他撅着嘴巴,被他逗笑,湊上去輕聲問:“為什麽?”陳林把煙夾在手上,然後遞到姜玄嘴邊上,姜玄會意地張嘴叼住。陳林笑笑,摸了摸姜玄額角,看着他的眼睛。姜玄此刻也注視着他,他看見缤紛的光在陳林臉上游走,但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有神,正緊緊盯着他自己。姜玄的心無論何時仍舊被這目光牽引,惹得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只看着陳林。他看到陳林微微笑了笑,說道:“想把你藏起來。”

姜玄吸了口煙,陳林又把煙從他嘴邊夾走,伸手放到旁邊撣了下。姜玄吐出一口煙來,幾乎噴在陳林臉上。但他躲也沒躲,只看着姜玄,伸手蹭了蹭他的下巴,小聲問:“要不要做?”姜玄點點頭。

兩人随即趁着別人群魔亂舞,偷偷溜出來,從酒吧出來就打車去了最近的酒店。兩個人一進房間就脫得精光,在浴室裏沖了一遍浴缸就直接跨坐進去,姜玄身下昂揚得厲害,陳林剛脫光,他就把陳林拽進浴缸裏胡亂洗了一道,然後光着身子踩着水到卧室取了保險套和潤滑劑,套了套子又擦了潤滑,舉着兇器就回了浴室,卻看見陳林已經扶着浴缸邊沿開始擴張了。兩個人很快便抱在了一起,姜玄托着陳林,扶着他吃進自己的性器。陳林被他撐的直抽氣,但仍舊爽得很,扭着腰往下坐,很快便吃進去大半。兩個人便摟着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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