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寒門學子的複仇(8)【捉蟲】

這少年便是一早就住到萬佛寺來的童攸。和淩傑的目的相同,童攸也一樣是為着丞相大人而來。

廂房中,棋局正酣。黑子白子交錯落下,和着窗外的流水鳥鳴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小公子棋力不俗,老朽甘拜下風。”陸丞相品了口茶,搖頭将手中棋子放入棋盒,含笑看着對面的童攸,眼中滿是贊嘆。

這小少年年紀不大,可棋路極正,雖善用陽謀,但又不拘泥于形式懂得變通,偶有神來一筆更讓陸丞相覺得驚豔無比,只覺欣喜非常。

“老先生過譽了。”童攸搖搖頭,既不洋洋得意,也不過分自謙。

一杯清茶解一盤殘局,一老一小竟好似忘年交般,話語十分投機。旁邊的小和尚看見也忍不住說了一句:“小施主這些日子愁眉不展,為家人祈福,整個人都清瘦了不少,又鮮少說話,倒是碰見大人您活潑了許多。”

“那便是投緣了。”陸丞相笑着回答,而後又仔細看了童攸幾眼,見他眉宇間确有幾分愁思,心裏也多了些琢磨。

童攸沒有言語,只是安靜的收拾好棋盤,又為兩人添了杯茶。

陸丞相原也不是多事的人,見他不說,也就沒有追問的意思,畢竟是萍水相逢。然而就在這時,門外突然有熙攘聲傳來,打破了廂房中的清淨。

“是誰?”陸丞相皺眉,揚聲詢問。

“回大人的話,是淩府嫡子淩傑。說是有不情之請,望大人通融。”聽出他聲音中的不悅,侍從連忙進門回應。

“淩府淩傑……”陸丞相覺得這個名字十分耳熟:“是前些日子被告了禦狀的那個淩府嗎?”

“是的。淩傑就是被貶黜的淩大人的嫡子。”

“即使這樣,便讓他進來。”陸丞相點點頭,示意那侍從把人帶進來。

侍從應聲而去,不多時,帶進來一個比童攸略大些的少年。陸丞相不着痕跡的打量了幾眼,發現這少年一身打扮和童攸極為相似,唯一的區別,便是衣裳料子要好了很多,縱然素淡,也依舊能辨別出出身富貴。

“學生問大人安好。”淩傑站在門口規規矩矩的行禮。

他早在進門之前已經清理了身上的污跡,可額頭上的傷口和走路時的磕磕絆絆都暗示着他剛剛經歷了什麽。淩傑樣貌本就不錯,如今裝出乖巧樣子頗讨人喜歡。陸丞相本就純孝,知道他是為祖母祈福也因此生出幾分喜愛。

“起來吧。”陸丞相臉色稍霁:“聽下人回報,你找本官有事?”

“是這樣。”淩傑溫聲解釋:“學生祖母因故病重,遍請上京名醫也未能奏效。後來家父走投無路,又聽朋友說有個道長善于此道,趕忙重金把人請回家中。那道長說,緣着家中犯了小人,故祖母身體有礙。唯有點百盞長明燈,誠心拜求,方有法子逆天改名。雖不過是游方道士胡言,可眼下也別無他法,所以懇求大人行個方便。”

淩傑低着頭,态度十分懇切,可心裏卻十分高興。原本他還不知道用什麽法子能夠不着痕跡的接近這位丞相大人,而長明燈正巧給了他合适的理由。

那百盞長明燈需點在正殿,但是正殿已經供奉着其他香客的長明燈,他想要獨自使用,就要主動來央求。

淩傑這番敘述自然能夠打動陸丞相,然而令他詫異的是,陸丞相竟然搖頭,并疑惑的看着他說:“這正殿裏的燈,并非本官所點。你似乎找錯人了。”

“可正殿的小師傅告訴我,說那邊的燈是您這裏點的。”被拒絕的淩傑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一個清越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是我點的。”

淩傑尋聲望去,視線正對上坐在棋盤邊的童攸。童攸的聲音很冷,看淩傑的眼神亦沒有什麽情誼。正是這種淡漠的态度,将淩傑心頭的怒火瞬間點燃,原本時刻謹記的謹小慎微,也立刻遺忘。他緊抿着唇,帶着恨意的目光十分放肆。

“原來竟是你嗎?”

“沒錯,就是淩小施主。”跟在淩傑後面進屋的小和尚連忙開口說明。

“哦?”淩傑發出聲無意義的氣音,然後便微微眯起了眼。

這便是童攸主動送上門來被打臉了。

在淩傑的認知中,童攸會祈福的對象自然只有他那個病倒在床榻間的生母。若果然如此,倒是給了他報複的機會。畢竟童攸的生母再大,又怎能大過淩老太君?真真是絕佳時機,今天他就要把這個不孝的帽子扣死死扣在童攸頭上!

偷眼看了看一旁的陸丞相,淩傑緩下情緒,對着童攸的方向深施一禮:“之前種種都是我們錯了,現在正是緊要關頭,還望淩案首能夠通融一二。”

分明是初次對話,卻說得好像懇求多次卻不被答應的模樣。周圍幾個知情的小和尚都忍不住皺起眉頭,就連陸丞相也心生疑惑。

之前他和童攸棋局對弈,雖然款款而談,但卻并未互通身份。如今知道真實姓名,反而覺得有些微妙。

眼下,童攸其名在上京可謂家喻戶曉。連奪小三元案首,告禦狀傾塌百年世家,生生氣病姨祖母淩老太君,這些陸丞相也同樣有所耳聞。

原本他對童攸有些不喜,覺得此子雖然膽識過人、才華橫溢,為人處世卻太過偏激,方才淩傑的話也從側面證明了這一點。

可偏偏這樣的少年,棋風卻是極正,且悠然豁達。也是十分矛盾。

一時間氣氛變得有些尴尬。淩傑一直維持着同樣的姿勢不動,看似懇求實則卻是步步相逼。而童攸也仿佛有什麽顧慮,沒有立刻答應。

“施主您誤會了,其實……”小和尚見童攸為難,忍不住想要替他解釋。然而童攸卻伸手将他攔住,接着朝着淩傑點了點頭:“可以。畢竟這燈本也不該由我來點。”只是他的後半句話說的很輕,又透着說不出的悵然。

幾個小和尚皆忍不住嘆了口氣,陸丞相見狀也轉頭看了童攸一眼。而童攸卻已經移步,徑自随着淩傑去正殿移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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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佛寺正殿

長明燈,燈不滅,一旦點燃,便要燈油耗盡方能停歇。而這燈也同時代表着福祿壽命,因此不能輕易熄滅。

現下,正殿的佛祖像座前供奉的長明燈足有千盞,渺然而起的煙火氣讓這原本就燈火通明的大殿越發顯得肅穆非常。

一身素衣的少年虔誠的跪在佛前三拜九叩,然後才在方丈的教導下拿起長明燈。依着規矩,每拿一盞都要這樣叩拜一次。

這裏有千盞,他便要叩拜千次。

按理說,移燈并非什麽極麻煩的事,如果是像淩傑和陸丞相這種帶着侍從過來的,一會子功夫也就移完了。可偏偏童攸孑然一人,那千盞長明燈又是早晨才添滿了燈油,越發變得困難。

燒的發燙的燈座将指尖瓷白的肌膚灼痛,而那雙沉靜自持的眼也在燭火的缭繞下染上幾分氤氲。身量單薄的少年就這麽一趟一趟的移着長明燈,沒有人陪伴,更無人幫襯。

原本虔誠鄭重的儀式在衆人的圍觀下變得極為卑微可憐。尤其是在場諸人皆非富即貴,可唯獨童攸,只有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布衣。

淩傑看着他的動作,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興奮和高高在上。因為今天,他終于把這個将自己才華自尊皆碾壓成渣、就連位高權重的父親都輸在他手中的堂弟,在衆目睽睽之下,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狠狠的踩在腳下,恣意淩辱。

這還真的是十分讓人心生愉悅。淩傑眼中的得意之色越發明顯起來,但是他卻沒有發現,此刻周圍的小和尚們正都用憤怒的眼神瞥向他,就連負責移燈儀式的方丈大師也嘆息着搖頭。至于他自以為是正在忍受屈辱的童攸,眼底更是早就布滿了森冷的寒意。

千盞長明燈,不過是個引他入網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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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後的小佛堂。

俊美的青年手執黑子琢磨着眼前的殘局,正是剛剛童攸勝了陸丞相的那一局。似乎感覺到了前面正殿的騷動,他擡起頭,透過窗子,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

“主子,要不要去解釋一下?畢竟那淩小案首……”伺候在側的主持恭敬的詢問。

“不必。”青年搖頭,反複思量半天又落下一子,然後才低聲笑道:“再等一刻,你現在出去,若壞了事,那小狐崽兒的爪子可厲害的緊。”

“是。”住持答應一聲,又複安靜下來。而他心裏卻隐約覺得微妙,這位主子平素心思深沉,性子更是難以琢磨。可不知為何,再說到那淩小案首的時候,語氣卻很是寵溺,似乎還帶了些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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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正殿,已經過了足有一個時辰,佛前的長明燈也移走了近百盞。然而和千盞之數比起來,不過是杯水車薪。

正殿和偏殿之間本就有一定距離,如今天氣又炎熱,童攸單薄的身子看起來越發不好,臉色也變得慘白一片。

一旁陪着的小和尚們早就按捺不住,幾次想要上前幫忙卻都因為顧慮而遲疑。至于主持移燈的方丈也是頻頻嘆氣。

陸丞相也微微皺起眉,原本他因為童攸的傳言有些不喜,可現在見他這般狼狽,也難免心生嘆息。

淩傑終于注意到周遭衆人的神色變化,故作大方的開口勸道:“不如我叫人幫你。雖然淩案首是分支,可畢竟是同宗。若淩案首不介意,我自願執晚輩禮。”

這話說的漂亮,淩傑身為本家嫡子,亦是下任宗族之首,為着能夠替祖母祈福卻甘願放下身段,給一個分支的長輩屈膝,可見孝順非常。

陸丞相看着他的眼神多了一份贊賞,可童攸卻依舊冷漠。他盯着淩傑看了半晌,然後仿佛是放棄了什麽一般,喃喃自語道:“也好,那就這樣吧。”

有了淩傑和淩家下人的參與,不過小半個時辰,正殿的燈便幾乎全部移開,唯有正中供着的那盞主燈,還留在桌案上。

童攸的精力早已耗盡,眼下他光是站着,身形有些搖晃,神色也開始恍惚。

旁邊的小和尚連忙扶住他的胳膊,輕聲勸道:“這是最後一盞,之前的都安然無恙,小施主這般虔誠,定能求仁得仁。”

“謝師傅吉言。”童攸溫聲回複,喘了口氣臉上終于透出些笑意。

而這笑意落在淩傑眼中,卻好似是另外一種挑釁。他主動上前一步,拿起那盞燈對童攸說道:“既然如此,這盞燈便讓我替淩案首移走吧。要不再晚些,恐怕會錯過為祖母祈福的吉時。”

“不行。”似乎察覺到淩傑的惡意,童攸一邊拒絕,一邊伸手阻攔。

淩傑本就有心使壞,見童攸這般重視主燈,更是不會輕易放過。

變故突然發生。緣着二人争執不下,主燈中滿滿的燈油順勢潑到了淩傑袖口,緊接着便燒了起來。

“啊!該死的!”皮膚上傳來的灼熱痛楚讓淩傑忍不住咒罵出聲,于此同時,那盞主燈也被他順勢丢到了地上。

跟着他來的侍從連忙上前幫他把衣袖上的火滅掉,撩開衣袖查驗傷勢。就連陸丞相也吓了一跳,命人趕緊去請大夫。

正殿之中亂成一片,衆人的眼光皆放在了淩傑身上。至于那盞被淩傑摔斷的主燈,自然也無人理會。

透過人群,淩傑得意的看了童攸一眼,諷刺之意盡顯。而童攸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一般,只是低着頭,沉默的看着那盞主燈。

幾個小和尚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其中一個膽子大的,更是拿起燈,撥開人群走到淩傑面前。

“之前早就聽聞淩家并非仁善,如今一看,竟是仗勢欺人到了極點。”他将斷燈遞到淩傑眼前,清晰的露出上面貼着的名諱。

“這……”淩傑瞬間變了臉色,因為上面赫然寫的是淩老太君的名諱,求燈人是童攸,不過執的卻是晚輩禮。

“這正殿佛前的千盞長明燈皆是小施主為了淩老太君所點,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她喜樂安康。小施主常獨自嘆息,當初若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也不會為了自救出此下策,卻不料害的老太君病倒。”

“從你們淩府傳出消息的那一日起,小施主便用身上的所有銀錢求燈。如今千盞長明燈已經燃了整整六十五日,只再需一日便能願成,卻偏偏遇見你來搗亂。小施主不願多事,我卻無法當着佛祖的面閉口不言。你方才說,游方道士說你淩家命犯小人,依我看,這小人分明就生在你們自家院內。老子不是好東西,小的自然有樣學樣,豬狗不如!”那小和尚語速極快,三言兩語便道出了童攸隐瞞不說的苦衷。

淩傑一步一叩上了萬佛寺又何妨?那不過是為了在衆人面前顯擺自己孝道的作秀。而童攸早在兩月前就不聲不響的上了萬佛寺,白天随着主持為老太君誦經祈福,晚上還要為人抄書到深夜,以賺取香油錢維持着千盞長明燈。

何為真正的孝道?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方為本心。和童攸比起來,淩傑簡直做作到讓人惡心不已。

怎麽會這樣?淩傑終于意識到不對,身體也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童攸為他祖母祈福,他卻砸了長明燈。若此事一旦傳出,未來導致淩老太君身體有恙的罪名,便全都會扣在他頭上。

分明是早已計劃好的,為何在碰見童攸之後,就變得全盤皆輸?淩傑的眼中滿是驚懼,腿也開始發軟。

而一旁看了半天的陸丞相也同樣動容不已。

說到底也是淩家父子逼迫在先,可這孩子事後卻能自省吾身,甚至不計前嫌默默的盡着晚輩義務,可見品德是極好的。

就在這時,主持也從後面走了出來,看見正殿的混亂,嘆了口氣安慰童攸道:“小施主不必自責,你已經足夠誠心,可惜天不遂人願,終究只是無緣。”

“謝大師指點,既已事畢,我也不便多做打擾,這就回家去了。”童攸鞠禮告辭。

他臉上的神色依舊十分淡漠,似乎眼前一切都與他無關。可已經發生過的那些細枝末節卻說明了一切,包括他藏在心底那份令人感動不已的孝心。

主持搖了搖頭,命人将童攸廂房中的行李收拾出來。除了一件漿洗得十分幹淨的海清,便是整整九百九十八遍《藥王經》。其中,第九百九十九遍已經抄錄了大半。寓意為何,不言而喻。

陸丞相拿起其中一本,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跡,越發嘆息不已。再聯想到方才淩傑的咄咄逼人,愈發對童攸憐惜不已,對淩傑更是厭惡到了極點。

至于正殿外,那些被混亂吸引過來的香客們,在聽聞事情始末後,更是對童攸敬佩不已。

“我之前就說,能夠連奪小三元的案首,定然是熟讀聖賢之言,才不會像傳聞那般不堪。”

“我也奇怪,那流言出來的蹊跷,沒準就是淩家幹的。”

“仗着權勢欺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只怕這淩府上下每一個心思幹淨的,都是人渣!”

周遭的竊竊私語聲不斷,句句是對淩傑對淩府的謾罵。淩傑的臉色青白交加,躲在侍從身後不知所措,對童攸更是恨到了極點。可即便這樣,他依舊別無他法。

想要露臉卻露出了屁股,淩傑幾乎無法相信,後面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樣的境遇。

童攸看着他的狼狽之相,唇角勾起一抹不甚明顯的笑意。

淩府散發的流言就此不攻自破,接下來,便是他的反擊之時。

另一邊,陸丞相也皺着眉頭,沉默的看着眼前的鬧劇。

“老爺好像很是在意?”他身邊侍從見他這般情狀,忍不住小聲詢問。

陸丞相沒有回答,他雖喜歡童攸,覺得淩家欺人太甚,但卻也十分猶豫到底要不要出手管這個閑事。畢竟世家之間環環相扣,即便淩府暫時落寞,未必日後就沒有複起之時。而他跟童攸也不過是萍水相逢。

那侍從早就得了上面人的話,見陸丞相遲疑,不着痕跡的提醒了一句:“你別忘了,如今聖上對世家很是忌憚。”

“是嗎?”陸丞相聽罷心中一動,即刻有了想法。

至于那小佛堂的青年,在看完了戲之後,也打算帶着侍從離開。

侍從見他心情不錯,附和的奉承道:“主子爺,那小淩公子真真是個厚道人,淩家對他如此絕情,他竟也能這樣盡心盡力。”

“厚道?”青年轉頭看了他一眼,語氣裏也多了些笑意:“的确是厚道。恐怕那淩家老太君被氣死了,也要憋着口氣活過來,并且還不敢讓自己好的太快。否則……就是欺君。”

青年語調一轉,瞬間變得森冷而肅殺。侍從膝蓋發軟,竟是直接跪倒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 淩傑:what are you 弄啥嘞?說好了要在丞相面前出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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