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顧盼白首

狄飛驚像任何時候一樣穿着一身白衣,沒有戴上玉佩,甚至連時下年輕人都愛拿的折扇都沒有。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出現在和二小園門口。

他沒有裝飾物品,也自然沒有人能認出他就是狄飛驚,這在往常時候是個便利,但在這種想要見人的時候,不能證明他是誰,又怎麽會有人去相信他說的話呢?

這原本是個煩惱,但狄飛驚卻沒有這個煩惱,因為他好看的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飛驚。

年輕,孤寞,潇灑中帶着一股怡然出塵的氣質,這是一個非常讨人喜歡的人,更別說狄飛驚最會讨人喜歡。

他能夠看透任何一個人的心思,且不會讓人心生警惕,他可以做任何一個人的朋友,且也是最忠誠的朋友,他可以說服任何一個人,且之後那個人無論遇到什麽都不會違背他的話。

“顧盼白首無相知,天下唯有狄飛驚。”

就是這樣一個人,是和金風細雨樓共分黑白兩道勢力的六分半堂的副堂主。

他會出現在長安,目的有且只有一個。

六分半堂希望先金風細雨樓一步涉足長安。

有所動作,就有所警惕,做好其勢必會觸動長安本土勢力的準備。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不腹背受敵,六分半堂派出人來挨個拜訪是最好的辦法。

但是在神侯府,有橋集團等諸多勢力中,副堂主狄飛驚卻挑了一點兒也不起眼的和二小園。

這處在幾月前連個人都不在的院落,住着的,也不是個有多大名聲的人。

唯一值得江湖人注意的墨玉梅花,代表移花宮勢力的梅花,這半月也很少出現了。

也不知道狄飛驚是察覺了什麽,會千裏趕來只為和對方見上一面。

婢女有序的出入,狄飛驚被一路引了過去。

園子不大,卻很精細,看得出主人遍布府內的痕跡。

流連過廊邊開的茂盛的花草,直到排排假山岩石閃過,一座小亭出現在眼前。

坐在亭中的小園主人此時被狄飛驚看清了。

他來時雷純問過,此人有何能力需要你親自去見一面。

當時他的回答是,和二小園為皇家私産,此人數月前突然出現就能住在此地,焉知不是第二個蔡京?

當朝權相,蔡京的名聲何人不知?

憑着這一句話親自拜訪,又在見到顧生玉時推翻了自己的結論。

長發披散,深衣不桀,手指輕輕撥弄着琴弦,零碎的音一丁一點的響起,氣勢無形中鋪散開來,是脈脈流動而過的小河,是鋪天蓋地的霧氣,是悄無聲息湧動在四面八方的空氣,亦或者,單單只是坐着就以驚心動魄的畫面——一眼驚豔,再看人世共淪!

狄飛驚想,此人有能力,來此僅僅是為了看他一眼。

顧生玉停下撥指的動作,望了過去。

狄飛驚行禮道:“貿然來訪,還請先生莫怪。”

顧生玉笑着說:“狄飛驚?”

狄飛驚應是。

他沒有擡頭,好似見不得人的羞羞大姑娘,但想必這樣問他,狄飛驚會誠實的告訴你,他的頸骨斷了,頭部艱難的垂在胸前,不是因為見不得人,而是擡不起頭。

一個擡不起頭的人如何驚戰他人?這是個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但狄飛驚做到了。

二十幾年托着擡不起頭的頭,看着面前三寸的土地。日複一日,耐心,沉着,冷靜的當着六分半堂的副堂主,當着天下唯有狄飛驚的狄飛驚。

顧生玉沒像其他人那麽好奇,甚至不需要狄飛驚解釋,在狄飛驚開口之前笑着道:“把你的來意說清之前,我先問你一問——顧生玉是江湖人嗎?”

狄飛驚神色不變,周身的氣質也讓人瞧不出他的心有沒有動。

小亭旁邊的景色并不美,為了顧惜朝練武還擴出了一塊空地,總體來說,風吹過也就拂過些花花草草全無阻礙。

此時這風撞入這兩個人沉默中無形對峙起的氣氛,吹動了衣角,也引來顧生玉的笑聲。

“江湖人管江湖事,在狄飛驚眼中,顧生玉難道是江湖人嗎?”

無論是暗指他現在是皇上的人的身份,還是他并未展露出武功的和二小園園主的身份,可都當不得一句江湖人。

不知道,狄飛驚能不能聽出來。

顧生玉又一次彈起古琴,能把顧惜朝驚豔的陽春白雪未再撥起,而是一曲廣為人知的高山流水。

山亦重重,水亦匆匆。

山亦輕輕,水亦漫漫。

山亦穩穩,水亦惶惶。

山亦淡淡,水亦淙淙。

有山有水,山中有水,水圍山聳,滄海桑田。

千年古曲,講述的何不是這潮起潮落的人生?

一曲終了,狄飛驚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深深的嘆了口氣。

“這世上又有何處不在江湖?”

顧生玉又一次笑了。

“那便江湖人做江湖事。”

狄飛驚目色好似有了變化,但他低下的頭完全斷絕了對視的可能。

“顧先生有這樣的能力?”

顧生玉再次笑道:“有。”

……靜默。

這次不是刻意的沉默,而是無話可說的沉默。

短短幾句話,顧生玉洩露出的信息惹人心驚。

如今世道,江湖早已和朝堂聯系到一起,不然也不會有四大名捕名震黑白兩道。但是顧生玉幾句話,透露出的俨然是整改朝堂,約束江湖的意思。

再聯想到他是皇帝客卿的身份,難道這是上面那一位未曾表明的心思?

因為想不明白,所以狄飛驚沉默。

因為不想繼續下去,所以顧生玉沉默。

狄飛驚半響後主動開口:“先生,是有名的人。”

也是江湖的人。

顧生玉回道:“我出名在何處?”

狄飛驚道:“顧先生一卦驚神,狄飛驚早有耳聞。”

顧生玉笑了:“數月前,孤身入長安分文也無,随意拉了個人算上一卦,這也算是驚神之卦?”

狄飛驚淡道:“此人之後名列二甲六位,與先生所說無差,能揣測上意者,怎麽不是驚神之人?怎麽不是驚神之卦?”

“不愧是狄飛驚,”顧生玉拍拍手,“會說話的我都想和你做朋友了。”

狄飛驚在進入和二小園後,第一次笑了起來,他安靜的時候總能被所有人遺忘,他笑了起來卻驚豔絕倫。

“狄飛驚是最好的朋友。”

他不是稱贊自己,而是訴說事實。

狄飛驚是最好的,最忠誠的朋友,從來無錯。

顧生玉給了他個機會,“說明你的來意吧。”

狄飛驚原本是有另一個目的的,但現在他改了主意。

他垂着頭,盯着自己的袍角,看起來羞答答的,但聲音卻非常好聽,清澈悅耳,有種花落,葉落,風吹,雨過,我自淡然的倦意和閑适。

顧生玉喜歡聽這樣的聲音,也就聽了下去。

狄飛驚說:“想請先生算一卦。”

顧生玉為這聲音沒有拒絕。

“好。”

狄飛驚又說:“想請先生随我去六分半堂。”

顧生玉又笑了:“好。”

為了這個人,他沒有拒絕。

狄飛驚先離開去準備回程所需的馬車人力,顧生玉則坐在小亭裏,沖此時才出來的顧惜朝囑咐道:“記得看書,練武也莫要過頭,志向再高,人也是活在當下的。”

顧惜朝點頭應諾,但随即便眉頭緊蹙的道:“先生您真的要去?”

顧生玉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顧惜朝不贊同的說道:“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曾勢同水火,是京城兩方大勢,但六分半堂堂主雷損身死,六分半堂早不是過去的六分半堂,先生您這一去,勢必會被金風細雨樓敵視。”

顧生玉聽到他這麽說,波瀾不驚的敲敲桌面。

“你也是這麽覺得的?”

顧惜朝疑惑道:“難道惜朝說的不對嗎?”

顧生玉道:“還有狄飛驚。”

顧惜朝也是聽過低首神龍狄飛驚驚才絕豔的名聲的,但是他現在輔佐的卻是一介女子。

顧生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嘆道:“有狄飛驚一人就夠了,你看到金風細雨樓的輝煌,看到六分半堂的沉寂,卻沒看到,狄飛驚由明轉暗的魄力,如今六分半堂已經不是過去的六分半堂,但它的未來勢必更強大。”

顧惜朝諾諾應是,承認自己的眼界目前未到狄飛驚那個境界,但是……“先生,可能許我前往?”最起碼自己能夠保護顧生玉。

沒錯,自顧惜朝住進和二小園開始,顧生玉從未表現出自己會武功的意思,而顧惜朝也沒想過,起床從沒個準頭的顧生玉會是個武功高絕的人。

然後顧生玉微微一笑,對滿心擔憂的顧惜朝說:“不。”

顧惜朝:“……”

“好好看你的書吧。”顧生玉從袖子裏摸出一本新寫的兵法扔到顧惜朝面前。

顧惜朝無奈的看着又一本從未聽過名字的書冊。

等到出了和二小園,登上馬車,顧惜朝也沒有出現,顧生玉想,八成是別扭了,然後特意沉下心觀察四周環境,确定顧惜朝沒有偷偷跟上來,方才安心放下車簾。

有狄飛驚在,這一路走的并不難過,顧生玉事先送到皇上手裏的信也解釋了自己離開的原因。

他一個人灑脫的來到這個世界,就不懼一個人再次離開。

別人不知道,但顧生玉心裏清楚,和二小園就是自己的一個落腳點。在這個世界,他從沒有能被稱為“家”的地方。

馬車停到六分半堂門前,狄飛驚親自下車接待,這份重視完全出乎了雷純的預料。

所以出現在顧生玉面前的,是一名經霜更豔,遇雪猶清的絕色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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