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葉城主,石家鎮到了。”

随侍的下屬恭敬的說道。

葉孤城步下馬車, 望着這自七歲之後再沒見過的景色微微出神。

有山, 有水, 有石,有湖。

石家鎮這麽一處尋常地界, 能拿出來賣弄的也就是這些山山水水,自然景觀,但這個地方其實是葉孤城亡母的故鄉。也因此在今日, 有了劍仙涉足。

當年石秀嫁到白雲城後, 至死也沒有回來過, 倒是葉孤城陰差陽錯被父親帶過來幾次。

也許是自己與南王謀劃謀反的關系,亦或者是為了父親遺命, 他已然不再像過去那般堅定, 又或許是他都能為了父命一搏, 為何不願意完成母親生前的心願……總之, 各種各樣的心思将他帶到這裏。

無婢女花轎,無繁華鋪路。

一席白雲淡彩, 一把青鋒添妝。

葉孤城白衣翩然, 是時下最流行的顏色, 但從款式細節處流露出與模仿完全不同的“真品”氣勢。

當代兩位孤高劍客, 一為萬梅山莊西門吹雪, 他吹的不是雪而是血。二就是白雲城葉城主,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他揮舞的不是劍,而是孤高勝雪的寂寞。

這兩個傳奇一樣的人,有個舉世皆知的共同喜好,那就是偏愛白色,無論何時何地必一襲白衣。

不同尋常的習慣,自然引起了江湖人中争相恐後的模仿。仿佛如此,他們也能體會到城主,莊主們的至高心态一樣,仿佛有生之年,他們也能像這兩個人一樣踏足在哪獨一無二的境界上似的。

葉孤城淡漠的眼神一掃,沒等他出聲,下屬已經主動開口道:“主上,石家老宅多年未有人氣,現在恐怕破舊不堪,難以居住,屬下已經盤下了附近的院落,現在就可移步。”

葉孤城點點頭,舉步向前而去。

石家鎮不是出武林人的鎮子,這地方沒有多少穿着白衣的少年俠客。一路走過都是普普通通,掙紮于塵世苦海的老百姓。

他們辛苦的站在大太陽底下販賣手藝,販賣物什,為的就是平時所需的那麽一點兒嚼用。

也許很累很辛苦,但他們一想到家裏的男女老少就會有用不完的力氣。

看起來疲憊,實際也很滿足,這勞苦大衆活得比誰都要忙碌,也比誰都要充實。

顧生玉想要換個身份闖蕩江湖,洗練本心,卻沒想到這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皆是有關于老百姓的,反倒是打打殺殺的江湖事才是真的少。

并不是說顧生玉看不見那客棧裏的說書人,街頭路過的武林人士,而是比起那虛幻一樣的武林争鬥,反倒是平民百姓經歷的那些更合“顧生玉”這個人的人設。

在未曾穿越,未曾習武之前,他本就和這些人“一模一樣”。

越想越是好笑,顧生玉反倒踏踏實實的徒步走過這南煙千裏的土地。偶爾也遇到過口音不同,溝通困難的情況。拜此所賜,他被人家老人家送了碗熱茶,還熱情的指點了道路,雖說是用手比劃。

再度感受到尋常普通的一切,他周身的氣勢慢慢收斂,從人人都可知的“顧生玉”,變成了平凡無奇的“顧生玉”。

再睜開眼,眼底寶光仿佛神物自晦,除了特別深一些,顧生玉哪怕穿着白衣,看起來也不像是武林人,拿着劍,也不像是劍客。

不少路過的大姑娘小媳婦好奇的透過鬥笠的帷幕看着他,顧生玉壓低遮幕,匆匆走進石家鎮的客棧。

要了中等房,點了白水和水煮蛋,他像是任何一位劍客那樣從不遠離手裏的劍,即使是吃飯也放在随手就可拿起的位置。

“客人,您要的東西上齊了!”

顧生玉點的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小二的聲音雖然客氣但沒多少殷勤。

摘下鬥笠,露出俊美無雙的面容,兩點墨玉般的眸子沉入太多東西,反倒藏起了原本的神韻。但不是說他的眼睛死氣沉沉,而是不被發現時平凡無奇,一被發現,其中的劍意則會沖天而起,攪動風雲萬裏空!

修長的骨節本應該在一雙絕世的手上,這個人卻用這雙絕世的手剝水煮蛋。不緊不慢,優雅好看,讓人覺得此人不是在剝蛋,而是在幹韻味猶長的妙事。

宮九自客棧二樓下來,第一眼盯上的就是這個男人。

白衣,黑發,利劍,冷鋒。

一時間腦海裏閃過無數信息,他确定武林中若是有這樣一個人,那必定是西門吹雪!

想起西門莊主遠近聞名的森寒劍意,宮九眼底狂熱逐步泛濫,又在邁下第一步的樓梯時盡數收斂幹淨。

顧生玉剝完第一顆蛋,正準備吃,客棧內部多出的數道呼吸也沒有影響到他,直到他慢條斯理的吃完水煮蛋,喝完水。他轉過頭,對上一出現就能讓無數呼吸停滞的男人。

鬓若刀裁,臉若刀削,眉目深刻,黑發長睫。

直言,這是一個長的分外好看有魅力的男人。

而這個男人仿佛注意到自己看向他,眼底浮起奇異的熱度,顧生玉頓生不好的預感。

宮九站在距離“西門吹雪”五步遠的距離,這距離剛好不遠不近。疏離起來,便可以禮貌打圓場離開。動武起來,也能一下直逼殺手行刺,端得是利害至極。

顧生玉可沒放過這點兒細節,同時意識到這恐怕是這個人的本能。

一個人若是能把交際和殺人當做本能,那這個人恐怕是個相當厲害的人。

認識宮九的人說他比狐貍狡猾,比豺狼兇狠,比毒蛇冷血,并發自內心這麽認為和懼怕。

顧生玉還沒有體會到宮九冷血殘忍的一面,卻已經有了戒備。

宮九拱拱手,臉上勾出恰到好處的弧度。除了眼底一絲異色,幾乎找不出任何看起來“特殊”的部分。

他就像是個大家公子,有些矜持,有些熱切,有些驚訝的說道:“沒想到會在此地遇到西門莊主,在下宮九,對您真是聞名已久。”

顧生玉:“……”

見他久久不答,宮九看向桌面上的水煮蛋和清水,暗道:都說西門吹雪出門在外只吃白水煮蛋和清水,如今看來,恐怕傳言是真的。

樂于享受的九公子,真心不能理解這些劍客自我折磨的情操。像是他,出門在外必是好酒好菜,抱的也一定要是最美的女人。

可像是西門吹雪這連茶都不喝的類型,要不是有絕頂的劍術吸引他,宮九恐怕理都不會理。

顧生玉順着宮九的目光看起,然後恍然大悟。

一顆顆溫度漸散,但微妙可愛的水煮蛋乖乖呆在碗裏,不喜歡喝茶才點的清水,澄澈的仿佛在訴說他的一顆赤誠之心。

好一個為了劍道奉獻終身的孤高劍客啊!

顧生玉都要哭了。

這都是第幾起了!

自從穿上白衣開始,他就在被錯認。

為了不惹上戾長心招來的麻煩,顧生玉換掉紅衣,也去掉頂在頭上的魔道妖人招牌。不穿深衣是天下無雙顧生玉的名頭太響了,響的他難以心安。

其他顏色對他這種穿慣了素衣的人太有挑戰性,換了白衣也是因為江湖上人人愛穿,多他一個也不顯眼。

但為什麽對別人來說不顯眼的顏色,對他來說卻成了“西門吹雪”的符號?他長的有那麽像西門吹雪嗎!

顧生玉皺眉正在想怎麽解釋為好,但是宮九已經十分自來熟的在他這桌坐下了。

搖着扇子,風度翩翩,宮九感嘆道:“不愧是年紀輕輕便已經是絕頂高手的西門莊主,這一心為劍的執着,在下實在是欽佩萬分!”

顧生玉:“……”

多麽熟悉的長安客套話。

那群世家公子最喜歡的就是上門來找人先誇個五六回,然後再說正事。

宮九似乎沒意識到,他入戲入的相當深沉,但對面人要真是西門吹雪,絕對搭理都不帶搭理他的。

幸好面前不是西門吹雪,而是顧生玉,顧生玉此人脾氣還不錯。

想不出說什麽,幹脆将沉默進行到底,顧生玉心想,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一回生二回熟,自己這都不止二回了,還是淡定點兒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麽吧。

有了這個想法,他又開始剝起了水煮蛋。

一點一點兒,将溫熱的外殼去掉,露出裏面晶瑩白皙的蛋白。

這不過是個普通的水煮蛋,但被這樣精心細致的對待過後,反倒比那些上好的佳肴看起來還要美味。

最起碼宮九有些饞了。

他想,似乎好久沒吃水煮蛋了。

顧生玉又吃了顆蛋下肚,饑餓的肚腹舒适了許多,他端起水碗,抿了兩口,突然,目光如電,猛的轉過頭,對準的正是客棧外走過的白衣身影。

其目光的尖銳炙熱,就連宮九都愣了一愣,險些條件反射的出手。

“西門……”莊主……

剩下的呼喚來不及發出,因為宮九也看到了“西門吹雪”反常的原因。

一身白衣,一柄雪劍,一頭黑發,和自己身旁這個人是多麽相似。

和自己也是多麽相似!

宮九驀然沉了臉色,他無意識摩挲腰間軟劍,自這個人身上,他嗅到同類的氣息。

顧生玉站起身,握住了劍,劍意蠢蠢欲動。

距離不過三丈的那個人也緩慢的轉過了身,寒徹淡薄醞着白雲一般的雙眸,精準的找到顧生玉。

葉孤城欣賞的望着這名氣勢不凡的劍者,聽到宮九喊出的西門二字,眼中更是迸發出明亮純粹的戰意。他下意識看向他手裏的劍,目光變得微訝。似乎在奇怪這柄普通的劍有那裏值得“西門吹雪”拿的。

但是當顧生玉劍意四散,劍虹更是直沖九霄的時候,他沒有時間去奇怪,他現在全身戰意只想淋漓盡致的發洩出來。

誰都沒有想到他們會這麽突然的就動手,亦誰都沒有辦法形容那突破人類意識,僅能是仙人才能揮出的一道絕美白練。

劍光至高至潔,仿佛自萬丈雲海中飛出的驚芒長虹,又像是無垠青空中的一道斜斜雲雁,橫跨無暇碧波。

看到這一劍的人都會想到“它”的名字——天外飛仙!

除了天外飛仙這白雲城主的劍術之外,沒有人能想象它還能是別個名字。

正如沒有人能想到“西門吹雪”不是西門吹雪。

劍自鞘中出來,視野中僅餘白光一閃,锃鳴的劍吟還在空氣中震顫,耳朵卻已經聽見了劍鋒相擊之聲。

那實在是太快了!快到好似看到青鋒破開空氣,爆起火花,淋淋漓漓灑了一路的“落雨”,像是開得正豔的雪梅。

雪有着比梅更甚的純美,梅亦有比雪更孤高自賞的獨香冷傲。

劍出無回,交手的瞬間,衆人恍惚看見大片梅花紛紛落落,大片落雪自雲中飄然而下。

這兩個人的交手美成了視覺上的至極體驗,亦讓人遺忘了這其中的森冷殺機。

宮九成了這些人中唯一的清醒者。

因為比起美,他更喜歡痛!越是危險,越是難得他越想湊上去,看看是不是那麽危險,是不是那麽能讓他痛!

所以宮九一直看的不是雪落梅花,梅花壓雪的盛景,而是那頃刻間斃命的奪命之招!

西門吹雪的劍術從來是殺人的劍術,葉孤城也是。

此時此刻,顧生玉感受到來自葉孤城全無保留的殺意,無意識的也進入了戾長心留給他的狀态。

何物不可殺?

何物該由劍來殺?

何人不可殺?

不殺是為何?

血粼粼的無數殺字在他腦中徘徊,伴随着戾長心多年來的經驗,正好符合西門吹雪的至誠一道。

兩人交手,唯剩一聲。

顧生玉腦子一片空白,他看向地面,自己的劍斷了。

葉孤城沒來得及贊嘆“西門吹雪”名副其實的劍術,就被這一下子弄怔了。

場面詭異的安靜,只有宮九不怕這份安靜下的尴尬猛的撲上去。

“在下手裏有一把好劍,可否有機會和西門莊主共賞啊!”

宮九眼睛亮亮的,呼吸分外急促。

顧生玉不過是被戾長心的劍道迷住了,稍微失神片刻便找回本心,對宮九的邀請反應也很是平淡。

“我不是西門吹雪。”

宮九怔了怔,腦筋急轉,迅速搜到最近出現的消息中,有一個疑似西門吹雪徒弟的“白衣劍客”。

他一點兒沒為之前認錯人而尴尬,而是更加熱切的說道:“原來是西門莊主的徒弟,久仰久仰!”

葉孤城張嘴剛想說什麽,就聽到顧生玉斬釘截鐵的道:“我也不是西門吹雪的徒弟!”

“……”

“……”

“……”

在場人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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