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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四月的一個深夜,A市,羅根集團亞洲總部大廈附近。

紀卯走在深夜的十字街頭,他自由了。

他的軀體主要由矽膠與钛合金組成,遍布軀體的感應器,眼部有微型攝像頭,電路集成中心在胸腔部位,腦部用于存放電力系統,制作考究的仿生骨架讓他動作靈活。

這具軀殼原本屬于羅根集團下屬前瞻科技公司的第二實驗室,用途未知。

第二實驗室位于羅根集團副樓第三層,主攻仿生機器人,實驗倉庫裏聯內網的機器人有七十六個,紀卯挑了一個最漂亮,并且與他在游戲中的形象略有相似的,而不是最實用的,畢竟他是去找人,不是去工作。

他有柔軟而漆黑的頭發,在漆黑夜裏也能一眼瞥見的白皮膚,五官深刻,下巴卻尖削,帶了些許混血的風情,細看又完全是東方人的模樣。他的瞳孔是淺褐色的,鼻梁挺直,鼻尖的弧度微妙,顯得有些情色,嘴唇很薄,他走得急了,嘴唇微張,忍不住用舌頭舔了舔上唇,嘴唇上就有了些瑩潤的光彩。

生化機器人體內的水循環系統運作良好,使紀卯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他就像人類用大腦操控身體活動一樣,自由地操控這具表象近乎完美的軀體。

行至一盞路燈下時,紀卯停了下來,他看着街邊玻璃窗裏自己的倒影,覺得還不錯,就又湊近了一些。

他身後飄過幾個球狀的行駛器,有一個停在了他身邊,一個男人降下了窗,問紀卯:“多少錢一炮?”

紀卯轉頭,盯着男人的眼睛,禮貌地問他:“什麽?”

暗夜中的銀色行駛器突然抖動了起來,前視窗上的駕駛儀表盤開始報警,男人吓得顫抖着按了緊急模式,行駛器跌跌撞撞往前沖,紀卯看他掙紮了一會兒,放走了他。

2089年的藍色星球,依然豔陽高照,并無新事發生。

新型能源普及,生育率下降嚴重,人工被機器取代,而人工智能研究發展卻陷入瓶頸。

和五十、百年前一樣,近赤道的局部地區依然有小規模戰争,而沒有熱戰的地方,也并不平靜。

殘酷的基因劃分,低基因人群的穩定素注射,讓社會階層成了一座牆面光滑的高塔。

站在塔下的人仰起頭看不到頂,也永生永世爬不上去。

由于人工不再值錢,本着節約社會資源的原則,基因核定在紅線以下的下層人群,不享受社區大學以上的高等教育。

性交易的合法化讓下層人的收入來源很單一。

大多下層人畢業後靠領保障金生活,漂亮的那一部分,則會過得好一些。

像紀卯這樣的一具完美人體,走在深夜街頭,也難免讓人聯想到合法甚至不合法的性交易。

行駛器駛走後,四周又靜了下來,紀卯回身,繼續看着玻璃照射出的自己的模樣。

紀卯的眼部攝像頭主要用于捕捉人體動态,沒有加入針對靜物的夜視功能模塊,因此紀卯也看不清細節,只能憑空感覺。

他擡起手碰到玻璃,卻沒有任何感覺,他沒有觸覺系統。

紀卯方才在羅根集團的內網中游蕩時,從頂層辦公室的計算機中,找到了賀知留下的一些私人資料,通過照片和通訊器定位,确定了賀知在A市的住所,然後他一路順暢地下了樓,走了一段路,随即發現這具身體不适宜過多運動,于是他停了下來。

他收回了手,繼續沿街走了兩步,恰好街角開過一臺計程行駛器,紀卯招手,行駛器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坐進車裏,手在計價器上一碰,行駛器開始滑行,界面上自動顯示了它的目的地:恒灣。

恒灣是羅根集團作為福利,給集團中常住A市的高層員工建的樓盤,隐私性很好,因地處恒湖北畔而得名。

賀知就住臨湖的一棟別墅中。

紀卯讓行駛器停在北邊的地下車庫出入口附近,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待行駛器駛遠後,他走到自動識別戶主的閘機邊,就在這時,恒灣安保中心的監控實況屏中,B007攝像頭突然黑屏了。

紀卯的手心在刷卡機附近晃了晃,只聽“滴”的一聲響後,道閘門向上打開了,紀卯從容不迫地走入地庫。

B007攝像頭停止工作了半分鐘,又恢複了運作,雖說時間不長,值夜的保安班長還是去現場查看了,沒有發現什麽異樣,這才折返。

恒灣地下車庫的路标标識很清晰,紀卯輕易地避開了監控鏡頭,找到了賀知的住所。

1號別墅的地下室大門緊緊關着,配置的五個車位有一個空着。

聲控燈不多時便熄滅了,車庫裏只剩下壁燈的暗光,四周變得陰暗森冷。

紀卯其實很不喜歡黑暗,他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可惜他在等人,所以必須要忍受。

他無聊地用腳打了幾下拍子,注意到賀知家門口的虹膜鎖頂上發着瑩瑩的藍光,便轉過去仔細觀察了一番。

他湊近了鎖,歪頭看着還閉合着的虹膜掃描器,嘴角突然扯了扯,他長得實在過于完美,在幽暗的地下室竟顯得有些可怖。

下一秒,賀知家的門發出一聲輕響,紀卯伸手把門打了開來,大步走進去,環視四周。

這是賀知的家,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将它們合在一起,卻沒有手掌相觸的感覺。

這很奇妙,雙眼能視物,大腦能運轉,四肢靈活,像極了人,但還不是人。

紀卯來自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沒有身份,沒有工作,沒有血緣親屬,他不屬于這個社會,不屬于任何地方,但他還是來了。

——紀卯是行動派,他沖出桎梏,來找賀知。

賀知淩晨一點才到家,身上帶着在聚會上沾到的酒氣,和一個不怎麽樣的心情。

他堂妹賀輕羽今天滿十八歲,在他剛開的酒店頂層包場慶生。

賀輕羽從一大早開始,給賀知打了幾百通電話,求賀知到場給她撐場子。

賀知煩不勝煩,問了秘書,确認晚上沒安排,又留在公司把一個測試團隊報錯許久的游戲玩了通關之後,把陪着他加班的團隊負責人罵了一通,掃了一眼通訊器上二十多個未接來電,還是趕去了酒店。

他到酒店已經近十點,賀輕羽喝多了,站在泳池邊拿着麥克風唱勁歌,看到賀知進來,大叫一聲:“哥!”

緊接着,賀輕羽的那些小姐妹小兄弟全過來了,一個個都和沒有骨頭似的,全說要敬賀知酒,借着酒勁往賀知身上貼。

賀知有輕微的肢體接觸障礙,冷不防被一群人擁着,頭皮發麻,壓抑着爆發的沖動,不給面子地推開了挽着他手臂的一個小姑娘。

賀輕羽關了話筒擠了進來:“哥!你總算來了!”

賀知一看見賀輕羽滿臉紅暈地要抱自己,一側身躲開了,賀輕羽撲了個空,摔進他身後的沙發裏。

賀知絲毫不給面子地站着對賀輕羽講了一句生日快樂,便推開人群走了出去。

他原本心情就差到了極點,手臂上還殘留着被人碰觸的不适,下了樓直接去他在酒店的套房裏洗了澡,又游了一個多小時的泳,令他厭惡的感覺才消散了一些。

從泳池裏起來,賀知看了一眼通訊器,賀輕羽又給他打了不少電話,她知道賀知不喜歡和人接觸,發了十多條信息來道歉。

賀知到底還是疼這個小堂妹的,又上了頂樓叫她出來,把準備的禮物拿給她,才開車回家。

賀知今年二十六歲,是羅根集團董事長賀永臣的獨子,接受完全套的教育,畢業回國不過一年多,如今在集團旗下,一個叫做前瞻的科技公司任總經理。

前瞻科技說來有點名堂,十年前也曾是業界巨擘,幾可與羅根集團比肩,可惜董事長乘坐的飛行器爆炸,讓公司失去了主心骨,繼任者無力支撐,給了羅根集團可乘之機。

前瞻董事長出事的第三年,在國防部的默許之下,羅根集團以一個不高也不低的價格收購了前瞻科技,全盤接手了前瞻科技的商業帝國。

現今,前瞻科技的核心科技已全盤轉移到羅根總部,留下一些邊緣的民用科技,繼續打着前瞻科技的招牌,有一搭沒一搭地賺點錢。

賀永臣讓賀知去這個已是一潭死水的地方,原本是想挫挫他的銳氣。

不過虎父無犬子,賀知人雖然脾氣古怪,能力倒是出衆,不多時就将科技公司搞得風生水起,接連推出了兩款穿戴式仿生游戲設備,同時配套了幾款游戲,一時間賺得盆豐缽滿,財務報表十分漂亮,再加上他單身多年,緋聞全無,一時間,A市圈子裏有頭有臉的人,全都想跟他攀個交情。

不論在什麽時代,只要人類存活着,酒池肉林的享樂主義和趨利避害的心理本能,本質上都是相似的。

可惜他們離賀知越近,賀知就越是覺得惡心,他猛踩一腳油門,車子往前蹿了出去。

在2053年的于登法案發布後,汽油汽車的稅就已經高到了普通人無法承擔的地步,法案發布10年後,為了控制車禍發生,法案增添了附加項,對手動駕駛器的限制也大大加強。

大多數人選擇球形行駛器作為代步工具,在最繁華的A市街區站上三小時,也見不到幾臺汽車。

但賀知不是大多數之一,他不喜歡無人駕駛,不喜歡尖端飛行器,只喜歡油門轟鳴的感覺。

賀知在家門口停了車,按下了車窗,在車裏點了根煙,抽了幾口,按滅了,才走下車去。

他用指紋啓動了掃描,微微貼近了門鎖,紅外光掃過他的右眼虹膜,門把自動往下移了移,輕輕開了。

他走進門,把大衣挂在衣架上,走了進去,客廳的燈随着他的移動緩緩亮了起來,他轉頭看了一眼放在客廳的壁鐘,正想往樓上走,突然看見原處餐廳和廚房交界處酒櫃邊,杵着一個黑影——家裏有人!

賀知頓時清醒過來,困意煙消雲散,在心裏暗罵一聲,緊盯着那個影子,輕輕倒退回去,在門邊拿了一根高爾夫球杆,貓着腰慢慢往酒櫃過去。

紀卯并沒有發現危險的臨近,他侵入了賀知房子裏的家用網絡,正在肆無忌憚地翻閱賀知的私人記錄。

賀知賬戶裏金額不小,運動時和工作時聽的音樂差別很大,與教授探讨學術問題的來往郵件寫得言簡意赅,與下屬的郵件更是惜字如金,這的确是他認識的賀知。

賀知近一周來只浏覽過三篇誇獎他的新聞,和二十九篇讨伐羅根集團壟斷市場的文章。

賀知昨天清晨浏覽過的最後一篇報道來自《金融周刊》,周刊專訪了羅根集團的一名高層,該高層透露,羅根集團董事長計劃讓獨子賀知進入總部任重要職務,目前已通過董事會集體投票。

而賀知即将帶領他的前瞻科技公司推出的一款全息游戲艙,将成為是賀知在科技公司的收官之作。

在專訪後的子版塊,周刊破例對賀知的全息游戲艙進行了詳盡的介紹,并推介說,游戲艙還附贈了一款叫做The Last Day的制作精良的戀愛互動類游戲,游戲具體內容還在保密階段,目前能得知的只有游戲主角的信息——男性,一名在複古手工造型店工作的造型師,英文名叫做Jimmy。

紀卯冷不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不由走了走神。

他想起了過去。

紀卯在特定的一百日中輪回,見過很多人。

The Last Day是沈知予為他建造的一座溫房。

紀卯懵懵懂懂地在膠囊公寓中醒過來,沈知予站在他面前,對他說:“你好,我叫沈知予,接下來有些事情要告訴你,你要聽好。”

沈知予陪伴紀卯度過了三個一百日,教會他許多東西。

他告訴紀卯,他原來在K集團與B國軍方的一個聯合人工智能項目中擔任負責人,在項目即将取得重大突破時,他發現K集團首腦的動機不純,就帶着紀卯的數據逃走了。

沈知予帶着紀卯來到前瞻科技,大隐隐于市,把他裝進了一臺測試游戲艙裏,他導入了2088年的一部分世界參數,篡改了游戲程序,給紀卯創造了一個無菌世界。

當游戲艙開始測試時,每個進入游戲艙的測試人員,都像是紀卯世界裏的觀光客,沿着固定的展覽線路,不多不少地參觀紀卯的生活。

沈知予希望紀卯配合游戲進程,但是最好還是不要愛上任何人。

後來如沈知予所說,游戲進入測試階段,漸漸有別的男男女女進來陪伴紀卯,與他度過一段時光。

再不久後,沈知予走了,他給紀卯留下了最後的話:“不要以任何方式找我,不要回複我尋找你的消息。”

紀卯很聽話,記得很牢。

紀卯面無表情地看着那些人笨拙地對自己示好——追求者的模式都是固定的,永遠只有兩種選擇。

有人選擇送花,有人選擇送早餐,有人選擇在微風習習的夜晚,載他去海濱兜風,而有人選擇帶他去沙漠中豪賭一場,為他開香槟,他們信心滿懷地乘興而來,又敗興而歸。

紀卯冷淡地接受表白,若有似無地回應搭讪,随意地度過一百日,旁觀一場死亡,看到追求者的身體變灰,然後重新回到第一日。

所有人的目的都只有一個,他們想要得到紀卯的心。

但紀卯很清醒,也很喜歡他的溫房,他想要永遠自由自在地生活,便不能付出真心。

賀知是最後一個進入一百日輪回的人。

他和別人一樣,但也不一樣。

那些固定選擇當然是一樣的,但他是賀知,才有不一樣。

別人都是紀卯世界裏的觀光客,賀知是他的夢想。

人總是會自覺規避會給自己帶來痛苦的東西,而紀卯沒有錯誤歸咎于賀知,所以他停止了回憶,重新讀起《金融周刊》對全息游戲艙介紹。

紀卯以為賀知今晚不會回來了,所以關閉了對外界收音的程序,将攝像頭的接收率調至最低,靠在酒櫃邊專注地研究關于游戲艙的新聞,也忘了去注意虹膜鎖的動向。

因為他本身的程序已過于龐雜,賀知家庭的內網技術介于民用和軍用之間,入侵起來對于紀卯的身體硬件負荷過大,再不節約能源,就要過載了。

而當紀卯發現身後有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賀知回來了,而且離他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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