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肖恩學着伊維斯,也跳到了一塊濕滑的河邊石頭上,平時鍛煉不夠,此時腳下不穩,身體前後搖搖晃晃,差點摔成個狗啃泥。

伊維斯抽完了那只煙,正好閑出了一只手,順便拉了他了一把。

小綠毛自然是感恩戴德,他擡頭瞥了伊維斯一眼。這人與自己的瘦瘦弱弱不同,長得很是符合廣大群衆眼裏傳統審美,那種英俊強壯的alpha式的好看,仿佛什麽事都能讓人放心托付給他。

“我是在礦場實驗室的一個小員工,因為開出的工資很高,一畢業就被招進這個礦場。以前就負責一點什麽機器的調試,礦場內部的檢測,這些不要緊的工作。”肖恩磕磕絆絆地開始了自己的敘述,前因後果,一邊說,一邊看着伊維斯的臉色,“前一段時間,礦場裏突然傳來消息,說是礦産了減少了很多,沒說清楚是多少,我私下算了一下,可能減了有一半。這算是非常嚴重的事故了。”

他頓了頓,接着以一種探究且疑惑的語氣說:“上面讓我們查出來這是怎麽回事,礦場從裏到外的監控器360°無死角監控,因為怕機器不夠靈活敏銳,所以是整個實驗室都是用人眼盯着的,日夜不休,盯了有一個多星期,也查不出什麽所以然來。我就想自己找找別的原因。”

伊維斯垂着眼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看起來不是對這個礦場忠心耿耿,怎麽想的倒多?”

“我怕礦場破産,到時候找不到第二份這麽高薪的工作。”肖恩低聲說,不敢擡眼,像是因為伊維斯的疑惑而羞愧,想要趕緊跳過這個話題,“礦産産量下降的很奇怪,現象非常奇怪。”

肖恩強調了一遍奇怪,“如果是人為因素,那麽要麽是偷提煉好的純淨藍晶石,要麽是偷大批量的藍晶沙。可是現場卻非常奇怪,這兩樣都沒有少,而是藍晶沙的藍晶含量大幅度降低,不到原來勘測時預測量的一半。怎麽有人能有這樣的本事,在礦場裏把藍晶沙挖掘出來,直接提煉走了?不會有人的。”

伊維斯微微挑了挑眉毛,來了些興致想要聽聽他有什麽驚天的推論。

“那,要不是人呢?”肖恩啞着嗓子,舔了舔驟然脫水幹涸起皮的嘴唇,接着一字一頓地開口,“既然沒人能夠做到,那麽,就不是人幹的。”

“是達爾蒂瑪。”

這句話一說出,空氣都仿佛凝重了幾分,連風都吹不動來了。

達爾蒂瑪,于百餘年前在星際中忽然出現的野獸,它們并不是同一種動物,而是許多種類的野獸的代稱。它們有着比普通動物高得多的智商,略遜于人類,可是爪牙尖利,堪比當時最先進的利刃,皮膚堅硬,能夠擋得住槍炮。最重要的是,其中很大一部分的達爾蒂瑪以人類的血肉為美食,它們對人肉的欲望簡直超越了一切。

達爾蒂瑪仿佛就是遲來了幾千年的人類的天敵。

才開始,人類并沒有把這種野獸當成一回事。直到它們從星際邊緣荒蕪的星球一路殺戮,踏着人類的屍骨而來,才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在天敵面前,人類異常脆弱,槍炮這樣的工具并不能像長在身上的利爪一樣靈活,而防彈衣也不能和原本的皮膚相提并論,成千上萬年來的科技發展還是抵不過上億年的自然進化,人類忽然岌岌可危。

人類像是原來在搖籃裏被保護得很好的嬰孩,只需吃飽穿暖,至多和隔壁的小朋友争奪一下牛奶的多少,忽然之間就要被迫要面對殘酷的、弱肉強食的人世間了。人類和達爾蒂瑪的戰争被迫打響,幸好,人類勝利了,茍延殘喘了下來,然後憑借着科技的力量,在不到百年的時間又恢複過來,欣欣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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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維斯的眼色一沉,接過從樹上慢悠悠地落下了的一片樹葉,“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的,達爾蒂瑪早在百年前滅絕了,沒有了。”

可這句話有多假,只有他自己知道。伊維斯作為一名高級軍官,于人世間隐藏的不可見人的現實,他都一清二楚。

肖恩臉色慘白,喉結上下移動,十指攪在一起,緊張得厲害,“不是這樣的,達爾蒂瑪,它們也許沒有滅絕,我雖然是在礦産發展研究專業畢業的,可是大學才開始上的是達爾蒂瑪研究學……”

他回憶起自己在大學的第一節課,此生記憶最深的一節課,永不能忘。那位年逾百歲,白發蒼蒼,佝偻着腰的老教授走向講臺,第一件事并不是講課,而是向全班稀稀落落的十幾個人展示了自己身體上的傷口。他有許多道傷口,從額頭到小腿,最危險的是喉嚨那一處,幾乎劃斷了半個脖子,不知道如何才活了下來。

肖恩縮着脖子,心驚膽戰地數了一遍,有三十二道不同程度的傷疤,每一道都代表一次死裏逃生。

那位老教授看着他們說,大約是因為氣管受過傷的緣故,聲音不大,又沙啞,可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一句不漏,“我小的時候,大約十一二歲,所有的煩惱還不過是哥哥搶了我的玩具,母親在午餐時沒有煮我愛吃的湯。後來達爾蒂瑪來了,那是一群野獸,他們狡詐而殘忍,輕而易舉地翻越了人類設下的邊界線,沖到城市裏,咬碎了人類所自豪的科技創造的一切,貪食人類的血肉。”

這是在場的大多數人第一次聽到這麽真實的達爾蒂瑪的故事,也許是因為那一段歷史過于慘烈,死了大半數的人類,所有的媒體和國家不約而同地避開這一個話題,把達爾蒂瑪放置在真空中,仿佛現在的人不知道就不存在似的。

老教授接着說:“我的家裏也沖進來了一只達爾蒂瑪,只有一只,我不記得具體是什麽種族的了。它像山一樣高,利爪從門縫裏伸進來,父親和母親抵住門,母親把還在襁褓裏的妹妹抱在懷裏,然後收拾了一點食物,吻了吻我和哥哥的額頭,最後道別,‘餓了要記得吃東西。現在快走,別回頭。’。我和哥哥從後門跑了出去,外面也有很多達爾蒂瑪,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運氣好,我們真的逃出了城市,當時那是達爾蒂瑪最多的地方。哥哥比我大幾歲,我只會哭,他卻冷靜得多了,檢查了光腦裏的信息,找到了轉移的營地。路上的河水和土地都是紅色的,那是人血染紅了的。一個叔叔讓我們搭上了順風車,他的車子很空,因為沒有妻子和孩子,才有空地方帶我們去營地。在快要到的時候,遇上了兩只達爾蒂瑪。那個叔叔用激光槍擊中了達爾蒂瑪,它們卻沒有退後半步,沖上來用爪子撕裂了車子,吃掉了那個叔叔和哥哥。哥哥把自己的吃的扔給了我,他說,‘快跑,不要怕,快跑!’。最後只有我的運氣最好,乘坐飛船離開了這個被達爾蒂瑪占領的星球。那是我的故鄉。”

教授長嘆了一口氣,只是他在這一番長長的敘述中,頭一回表露出自己的情緒,“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命運眷顧,還是被他戲弄。”

“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鄰居,親戚,同學,所有親近的人都在那次達爾蒂瑪入侵的事件裏死光了。在之後活着的一百多年,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前十二年認識過的人。只有我活了下來。”

只有他活着,孤獨一人。

他很平靜地敘述了這段年幼時的故事,像是對着演講稿,說一個不相幹的人的故事,如果不是有那些傷疤作證。那是漫漫的歲月長河啊,熱血和悲哀仿佛都化成了冷漠,過去的慘烈再也不能從他的話中尋到半分蹤影。

肖恩只感到徹骨的寒冷。

教授那張布滿皺紋與褶皺的臉上露出一個冷酷而嘲弄的笑,不知道是在嘲諷誰,“很多人都對我說,你已經被達爾蒂瑪害的家破人亡,它們也已經滅絕了,為什麽還要一直研究這種東西,難道不會難過傷心嗎?我不僅自己要學,要研究,還想把這些東西傳下去。為了開設這個專業,我在不同的國家輾轉,最後才在這個學校得償所願,開設了這個專業。”

教室裏靜的連一根針都聽得見,肖恩連呼吸都屏住了,

“是的,是的,達爾蒂瑪确實消失在了人類的視線裏,你們這一代的孩子,從出生到長大,也沒有見過一只達爾蒂瑪,不知道它們對人類的傷害,也不知道為了生存打響的戰争有多麽殘酷。這很好,你們不必再遭受痛苦。可是,它們真的滅絕了嗎?沒有人看到,就真的不存在嗎?那麽在達爾蒂瑪沒有出現之前,不是也沒有人發現它們嗎?如果它們還活着,現在,它們藏在哪裏?沒人知道。”

“他們都忘了達爾蒂瑪。”他更确切地解釋,“人類總是很健忘的,很擅長遺忘掉痛苦,沉溺于現世的快樂之中。如果,如果我還有一個親人,一個朋友幸存于世,那麽也許我也會忘掉過去的痛苦活下去。可我沒有。”

那些人又有什麽錯,他們只是想忘了痛苦,好好的活下去罷了。

那位教授忽然收起笑容,眼神嚴厲冷峻,像是出鞘的尖刀,落在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讓在場的每個人後背都驚出冷汗,那是一種嚴酷的審視,“我要開設這個專業,你們選擇了繼承我,接下來研究這個專業,研究達爾蒂瑪。那麽,你們有沒有想過,此生為了全人類負擔起責任,在臨死之前一直與這種野獸、這種惡魔作鬥争的準備?”

沒有人說話,那僅僅是一句話而已,可是在此刻卻逾越千斤,叫人不敢開口。

那位教授嘆了第二口氣,肖恩似乎聽出了其中隐藏的一絲悲哀,教授的目光漸漸和藹下來,很溫柔地看着他們,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好了,現在翻開課本的第一頁,達爾蒂瑪的來歷的猜測……”

達爾蒂瑪研究學這個專業本來就沒有幾個學生,入學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有的是因為好奇刺激,有的是因為叛逆,還有的是因為想要在大學裏混日子,而這個專業的課程格外少的緣故。就連肖恩自己,也是對這種近乎神奇的生物感興趣,才會選擇了這個專業。可是興趣總是不能長久,天真總是為了現實折腰,學這個專業是找不到出路的,那些失去了興趣的學生紛紛轉了專業,最後只留了三個學生。

這已經算不錯的了。歷屆從這個專業畢業的學生也不過兩只手就能數的出來,在肖恩來之前,老教授還曾對着空無一人的教室上過課。

而肖恩是那位老教授最喜歡的學生,也是成績最好的,他和肖恩的關系很好,總是對他說:“等我死了,你要替我看着這個世界,不讓達爾蒂瑪再在人世肆虐。”

肖恩在模模糊糊中意識到自己可能要接下這個重任,可他沒料到自己最後還是沒有按照老教授的期盼走下去。他的媽媽得了慢性病,治病是要花很多錢的,他的家庭不允許他在大學裏再這樣“虛度光陰”下去,而是轉到一個好專業,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補貼家庭。肖恩非常痛苦,他的母親正在痛苦當中,家裏現在的餘錢用完之後就不能再得到救治,他會死的。

于是他屈服了。

在提交轉專業的申請書時,肖恩幾乎不敢看自己的老師。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家庭,母親是很重要的。”那位老教授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半躺在椅子上,說話沒什麽氣力,卻還是很溫柔的,“你和我不一樣,要先照顧好自己,達爾蒂瑪,那些野獸,是接下來的事,不能因為這些毀了你的人生。那個專業,我幫你選了一個新導師,那孩子人不錯,你能在他的手下學習新的東西也很好。”

然後,老教授半撐着爬起來,從抽屜裏摸出一張卡,塞到肖恩的手裏,肖恩不收,因為那是老教授存下來用來研究的錢。

他就摸着肖恩的頭,笑了笑,“研究達爾蒂瑪是很重要,可你是我心愛的孩子,幫助你也很重要。錢沒有多少,你要收下來,頂多能幫你度過難關,可是以後的日子就沒有那麽好過喽,要出門打工賺生活費了。”

肖恩頭一回這麽傷心,他泣不成聲,哭着和老師保證,“老師,我永遠不會忘了您交待給我的事,不會忘了達爾蒂瑪的……”

在有生之年,他無論做什麽樣的工作,都不會忘了教授的囑托。

老教授替他擦幹了眼淚,看着窗外歡聲笑語的學生,輕輕說:“也許是老師想差了,世上再也沒什麽達爾蒂瑪了,也不一定。”

可直到肖恩把礦場的事研究得透徹,他才陡然明白,老師的擔憂是對的。

達爾蒂瑪,那些吃人的野獸,就在他們的身邊虎視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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