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文文走了
江羽骞醒來的時候, 小瘋子已經走了。悄無聲息,要不是客廳的沙發套上還留着昨晚的痕跡, 他真要以為這是一場夢了。
周皓起個大早回到了闵臨區的小房子裏,只有孫奕文在家, 嚴明忙着工作的事早早就出門了。
兩人相顧無言地看着對方, 彼此眼睛裏都藏了無限心事。
孫奕文首先打破沉默:“吃過早飯了嗎?”
周皓搖搖頭:“還沒。”
“你吃面?還是吃餃子啊?我去給你下。”孫奕文說着就往廚房走。
“随便, 都行。”
稀松平常的對話,好像兩人之間任何事都沒發生。
孫奕文下了十個芹菜豬肉餃子,撒了點香菜,擺到周皓桌子前。随後,他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想好去哪個城市了嗎?”孫奕文問。
周皓垂下眼睑, 光顧着吃碗裏的餃子,許久才悶聲說道, “沒想好。”
“一個人在外面,少抽點煙, 那些速凍食品也別老吃了, 晚上下班回來給自己炒兩個菜, 煮點飯。”
周皓點了點頭, 嗓子裏哽咽起微弱的哭腔, “知道了。”
這一碗餃子磨磨蹭蹭吃了好久,孫奕文不小心瞄到了周皓脖子上的紅痕,再想想他一夜未歸, 基本猜出他昨夜去了哪裏, 幹了什麽。
“你昨天碰到你前男友了啊?”孫奕文不習慣叫江羽骞, 偶爾周皓提到這人,他都稱呼其為你前男友。
周皓無所謂地說,也許是故意地,“嗯,跟他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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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孫奕文被打擊到了,他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我去洗碗。”
很快,廚房裏響起嘩嘩啦啦的水聲,周皓看着忙碌的身影,他內心潛藏的壓抑情緒一齊奔赴心頭,他動了動嘴,還是喊了出來,“孫奕文。”
那邊聽到喊聲,關上了水龍頭,随即轉過身。
“為什麽?咱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離開這裏,遠離那些壞人?”本來他以為自己想明白了,現在卻又糊塗了。
孫奕文很坦然地說,“我爸爸身體不好。”
身體不好,需要錢,這樣解釋也說得通。
周皓晃神地明白了,父子親情,人家才是實實在在的家人,他只能算個強行擠入的“親人”。
接下來的幾天,周皓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剩下的時間,他全用來跟孫奕文約會了。
如同世上所有的小情侶那般,他們開始了短暫而甜蜜的二人世界。
兩人去了游樂場,玩了刺激的過山車,孫奕文全程哇哇大叫,周皓在旁邊樂得不行;還去看了幾場電影,以前兩人要省錢攢房租,幾乎沒有這種娛樂消遣;電影院前,有個抓娃娃機,他給孫奕文夾了一個玻尿酸鴨……
星期天的時候,孫奕文拖着他的黑色行李箱離開了,是周皓把他送到了樓下,然後眼睜睜看着他上了一輛汽車,開車的人是歐易。
很巧的是,江羽骞當時也出現了。
直到汽車開出去老遠,周皓還傻站在漆黑的樓下,目送汽車的遠去。
突然間,周皓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像一頭發瘋的豹子奔向汽車疾馳的方向,可是汽車轉了彎,早沒影了。
他惶恐無助地站在陌生的城市裏,他剛才忘了問文文了:如果哪天他周皓有了錢,你要不要回來?
走遠了,沒機會問了。周皓失魂落魄地看着模糊的前方。
“別看了,回去吧。”江羽骞無聲地出現在他眼前。
“是你們搞的鬼?是不是!?說話!?”周皓突然意識了過來,怎麽孫奕文剛走,江羽骞碰巧就過來了。
江羽骞絲毫沒被震懾住,他甚至反問起周皓,“他能給你什麽?你難道想一直窩在那個小房子裏?每天早上去擠地鐵?什麽都吃不起,還得摳摳搜搜省下每個月的房租!?”
周皓聽若惘聞,“真的是你們……”
江羽骞有點被周皓失神的樣子吓住了,他試着牽住小瘋子的手,“皓皓……”
周皓反握住那只手,把五個指頭的指甲狠狠掐進江羽骞的手背,扣出了五個深深的指甲印。
“你和歐易,你們會有報應的!”
周皓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了,他後悔了,他真蠢,文文怎麽會為了錢離開他?要是他早知道的話,他之前就不會賭氣說那麽難聽的話了。
他自己何嘗不是個壞人,總是肆無忌憚地去傷文文的心?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發現了床頭櫃的鬧鐘下擱了一張卡和一封信,信紙上的筆跡十分娟秀——
“老周,對不起。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背棄了咱倆的約定,當了那個徹徹底底的懦夫。
認識你兩年了,還是第一次給你寫這麽肉麻的東西,你不許笑話我們文科生酸腐。
別再去讨好任何人了,孫奕文不值得,你那個前男友也不值得,你要把所有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以後只想着怎麽吃好,怎麽睡好,怎麽玩好。
香煙別再抽了,太傷身體;
到了另一個地方,好好跟周圍人處好關系,別老這麽一根筋;
你胃不好,一天三頓飯一定要按時吃;
要是碰到讨厭的人,離他們遠點就行,發火也傷身體;
對了,搬了新家後,多買點綠色植物擺在家裏,這樣空氣好;
兩個小家夥就拜托你了,別給它們吃太多。
a市的人民公園後面有一條湖,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去那兒呆一會兒,看看湖水,看看陽光,再看看公園裏玩鬧的家長孩子,天大的傷心事都放下了。
老周,對不起。
卡裏有十萬塊錢,密碼是你的生日。把欠嚴明的五千塊錢還了,再給你爺爺奶奶寄去點,剩下的錢你規整規整,買個理財什麽的。
別去計較這錢的來源,你就當,這是你的文文僅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好好愛自己,對自己好點兒,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小孫”
周皓傻愣愣地抓住手裏的信,笑了笑,嘴裏嘀咕了句,“人都走了,還拿這種酸溜溜的話來哄我。”
轉瞬間,傻乎乎的笑不見了,臉上早已淚流滿面,他蹲下身嗚咽了起來。
他的文文,把一切都交代好了,徹底不要他了。
嚴明下班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周皓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發呆。孫奕文昨晚走了,他想,這人心裏肯定不好受,嚴明朝周皓走了過去。
“看什麽呢?”
周皓側過頭,沖嚴明咧嘴笑笑,“我在想,我接下來要去哪兒?”
悲傷的氣氛,突然籠罩着兩人。離懷別苦,人生總是免不了缺憾。
“什麽時候走?具體時間定了嗎?”
周皓的頭又轉向窗外,“定了,周五走,就是沒想好去哪兒。對了還沒問你,換了個新環境,還适應嗎?”
嚴明點點頭,“都挺好的。”
嚴明換了份新工作,換到另一家報社當記者,雖然比不上先前那家單位名氣大,但薪水方面,并不比先前差,也算因禍得福吧。
第二天,周皓就去看了孫奕文說的那條湖,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風不大,湖面很安靜,偶爾泛起絲絲漣漪。遠處的草地上,好多家長帶着孩子放風筝,風筝飛得很高很高,在天空中成了小小的點。
坐在這裏,周皓把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用放電影的形式在腦子裏快速地回憶了遍。
第一次有了記憶,他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他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前杠上,跟着父親去鹵菜攤買鹵菜。買了兩只醬香大肘子,回家他就啃了半只。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小孩,本該快快樂樂地長大,是他自己作,把自己活成了這副蠢樣。
再然後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在醫院,他的爸爸被罩上了一層白布。肇事的卡車司機賠了三萬塊錢,草草了事。那個年代,大家都沒什麽錢,一個工人階級家庭能拿出三萬塊,也已經是東拼西湊了。
後來,就是他最不願意回想的童年、少年時光。他在南方不足十平米的小閣樓裏住了十多年,一直到他出門上大學。找誰說理去?找那個死去的女人嗎?沒意思,真沒意思。
現在的他,是個融不進大城市的異鄉人,馬上他就要去一個新的地方了。
……
晚上回去,周皓在樓道口碰上了江羽骞。他視若不見,從這人身邊擦過,爬上樓梯。
就在打開門的時候,江羽骞的一只胳膊卡在了門縫之間。
“皓皓,咱倆談談。”
談什麽?他倆能有什麽好談的。
周皓沒理他,進了家門,随後江羽骞不拿自己當外人,硬闖了進來。此時,小房子裏就只有他們兩人,嚴明還沒下班。
周皓忙着自己的事兒,擇菜,淘米,做飯。他把自己困在小小的廚房裏,江羽骞就站在廚房外頭,神情複雜地望着他。
心中的話醞釀了好久,江羽骞終于開口,“跟我回去吧,你要是不想住在濱江一號,咱倆再換個房子。”
周皓用一個下午把他所經歷的人生從頭到尾思考了遍,這是個耗費心神的大工程,他現在很累,勻不出半點力氣來對付面前的男人。
江羽骞不放棄,繼續說,“換個大一點的房子,衛生間裏裝上浴缸,咱倆還可以在衛生間裏試試?你以前不是說……”
“啪嗒——”一個土豆擲了過來,砸在了江羽骞胸前。
周皓扭頭惡狠狠地看着江羽骞,“閉嘴!你真惡心!”
江羽骞無力地扯扯嘴角,“你說什麽?”
“你讓我覺得惡心!”
這話徹底激怒了江羽骞,他把周皓從小廚房裏揪了出來,甩到了沙發上,欺身上去,用自己的身軀鉗制住小瘋子的四肢。
周皓急紅了眼,眼睛裏紅得快要滴出血。
江羽骞沒比他好到哪去,也是一雙嗜血的眸子,“我惡心?當初拿着視頻威脅我的人是你!周皓,你扪心自問,咱倆是誰先招惹的誰!?”
周皓臉上的情緒瞬間垮掉了,他的動作軟了下來。
江羽骞鑽心地疼,他最受不了小瘋子這副痛苦無助又咬牙切齒的表情。
犟起來沒完沒了,可心裏不定怎麽絕望。
“皓皓,別再跟我鬧了……”
周皓沖他眨眨眼睛,執拗地從鉗制中抽出一只手,卡住了江羽骞的脖子。沒多久,江羽骞就把那只手又給壓了下去。
一上一下,天昏地暗。江羽骞的眼睛裏,只看得到身下拳頭亂舞的可憐人。小瘋子臉上爬滿悲憤的神情,似乎要将他這個壞人狠狠打死。
連空氣都凝結成一股洶湧波濤,沖擊着江羽骞的心,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就這麽算了吧,小瘋子愛跟誰過就去跟誰過,他不想管他了。
可是不甘心啊,他要是不知道小瘋子的過去,他現在還能逼他做愛,兩人互相嵌進對方身體裏,也許這仇就解了。
現在的他,幹不出這事,身下的人早就不是小瘋子了,他成了童年的那個小可憐。
他今天是來接小可憐回家的。
江羽骞直起身,恍惚地松了手。
周皓順勢爬了起來,跟剛才的施暴者扭打在了一起。他猩紅着眼,想把這個大城市的壞人打死,可無數個拳頭砸上去後,他有點累了,不想打了。他想起了文文在信裏面千交代萬囑咐的事,要他好好地愛自己。
他回到卧室,坐在床頭,把孫奕文的信又拿出來讀了好幾遍,他要聽文文的話,不要發火,發火傷身體。
江羽骞只敢站在門外看着床邊那團可憐的小背影,他不知道小瘋子手裏的紙上寫的是什麽,他只看到,小瘋子已經盯着那張紙看了好久了。
突然,門外有鑰匙扭動的聲音,江羽骞回過頭一看,是嚴明回來了。
嚴明表情有些微的錯愕,有點納悶江羽骞怎麽會在這裏。他換好鞋,喊了一聲,“周皓。”
無人回應。
嚴明走到卧室門口,才發現周皓也在家,只是僵硬着背坐在床沿邊。
“周皓。”嚴明又喊了一遍。
發呆的人依然沒有給他回應,敏感的嚴明立即嗅出了不尋常的氣息,看來這兩人先前一定鬧了不愉快。
“做飯了嗎?沒做的話,咱倆出去吃吧。”
周皓這才給了點反應,把手裏的紙妥帖地折疊好,放到了抽屜的最裏面,然後站了起來,走出卧室。
“今天沒做飯。”
嚴明笑嘻嘻地說,“前段時間的幾篇稿子,拿到稿費了,咱倆出去慶祝下。”
周皓聳拉着眼,點點頭,“嗯。”
從始至終,江羽骞完全成了這兩人之間的透明空氣。
周皓強裝起往日的嬉笑怒罵,跟嚴明有說有笑地下了樓。江羽骞緊跟在他們身後,末了,他拽住了周皓,跟他說了句,“皓皓,對不起……”
然後,又把眼睛投向嚴明,似乎在說:求求你好好安撫下小瘋子,今晚的他太可憐了。
江羽骞開車走了。
嚴明試探性地問周皓,“你剛才跟江羽骞吵架了?”
周皓再也裝不下去,斜睨着眼罵了句,“瘋狗!”
遠離市區的闵臨區,此時也是燈火璀璨的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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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