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重逢
下了飛機, 周皓跟錢偉成,還有醫院的其他同事, 大概十幾號人,他們先去了進修的a市第五人民醫院報道。醫院方面給他們安排了住的地方。
兩人一間的宿舍, 環境還不錯, 也夠寬敞。
收拾完行李, 錢偉成慫恿周皓帶他去好玩兒的地方轉轉,周皓口頭上答應了。一看時間,已經下午三點多了。
周皓坐在床頭歇歇腳,正好掏出手機給嚴明打了通電話。
“嚴明,我來a市進修了。”
電話那頭顯然很驚喜, “什麽時候到?我去接你。”
“已經到了,剛去醫院把手續辦了, 現在在宿舍。”
“你先歇會兒,晚上等我下班, 咱倆一起吃個飯。你們宿舍在哪兒?”
周皓想了想, “遠陵區的動力路, 就在第五人民醫院後面, 離你們報社也不遠。”
“那行, 那附近正好有一家俄羅斯餐廳,晚上就去那兒吃吧。我六點下班,咱們六點一刻約在餐廳見。”
“好。”
他跟嚴明的上一次見面, 還是今年過年回老家的時候, 一晃都過去半年了。
周皓站起身, 倚在窗戶邊,下午的日頭明顯柔和多了。陌生且熟悉的道路上,疾馳的車輛一輛接着一輛,穿行于東西,縱橫于南北。
孤獨,就這麽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過慣了溫水煮青蛙的日子,他現在的任何舉動,都會在這個喧嚷的大城市背景下,蒙上一種怪異的色彩。
回過神,周皓對錢偉成說,“晚上跟我一塊去吃飯吧,以前的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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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偉成爽快地答應了,“好啊,還是皓哥厲害,哪兒都有朋友。”
“少貧嘴!”
晚上六點一刻,周皓在這家俄羅斯餐廳,終于見到了嚴明。兩人都有點激動,互看着對方,卻是一句寒暄的話也說不出。
錢偉成自來熟,這時插進話來,“帥哥你好,我是皓哥的同事,我叫錢偉成,你叫我小成就行。”
嚴明沖錢偉成禮貌地笑笑,“你好,我叫嚴明。”
沒有其他多餘的介紹,三人就算相識了。
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單,一看價目表,價格都有點小貴。今天嚴明非說他請客,周皓跟錢偉成只好挑了幾樣稍微便宜的。
飯間,周皓跟嚴明互問了對方的境況,周皓沒什麽可說的,踏實穩定的工作,一輩子的鐵飯碗。他問起嚴明,在a市壓力大不大?工作順不順心?
嚴明頗有些感慨,“主要是房子,再過個二十年我都不定買得起。每天早出晚歸,回家還得加班寫稿子,累死累活。把今年幹完吧,我想換個工作,去外企,那裏工資起碼高一點。”
周皓理解嚴明當下的壓力,他當然也不會勸嚴明換個城市另起山頭。他心裏清楚,嚴明跟他不一樣,他這輩子就想圖個安穩,嚴明身上背負的擔子太重了,他把他媽媽的後半輩子也一并背在了身上。
兩人之間都有些郁郁寡歡,大概話題不對。周皓有些猶豫,還是問了嚴明,“這三年,你有再見過孫奕文嗎?”
嚴明搖搖頭,“沒有,頭一年我還是住在闵臨區,他沒回來過。”
周皓的臉色暗了下去,不過,他本來也沒抱什麽希望。
錢偉成聽着他們說話,卻一句也插不上,有點坐不住了。
“你倆說着,我去下洗手間。”
洗手間的鏡子前,一個女人正在對鏡補妝,雪白香肩,窄腰翹臀,一身小黑裙包裹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錢偉成正往裏走,女人正好出來,兩人不經意地撞了下。
這大概是錢偉成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了,呆頭鵝一個,當下就像傻了一般,兩眼發光盯着人家女孩看。女孩面露不悅,以為是哪裏來的小流氓。
這時,一位穿着襯衫黑褲的年輕男人出現了。
“羽骞哥。”女人喊了一聲,站到了男人身後。
錢偉成知道這女孩誤會他了,連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剛才走路沒注意。”
男人和女人都沒有說話,男人只是冷冰冰地擡眼瞥了眼錢偉成,然後他們便走開了。
“欠,什麽眼神嘛!拽什麽拽!”錢偉成嘟哝句。
從洗手間回到座位,錢偉成一臉的不開心,被人當成流氓,換做誰都得生氣。
周皓看出了這位活寶的悶氣,便問他,“你咋啦?”
錢偉成皺着眉頭,開始數落起剛才遇見的那男人,“不小心撞到了一女的,被他男朋友當成流氓了,那男的長得還挺像回事兒,就是一直陰着張臉,至于嘛,敢情我欠了他一百萬。”
錢偉成沒心思吃飯了,四處張望,正好見着了剛才兩人,于是便指着那兩人說,“你們快看,就是那倆。”
周皓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擡頭去看,愣住了。那邊的兩人,大概也察覺到了暗地裏的視線,也側過去了臉。
諾大的餐廳裏,江羽骞再也聽不到旁的聲音了,他明顯感到心裏塵封的那股子情感,如同洶湧波濤,沖擊出了心房。
那人離開的第一年,他每天都會去闵臨區的那間出租屋樓下,他無數次地撞見過嚴明,卻再也沒有見過小瘋子。
後來,他去了小瘋子的老家——清江縣。在那裏,他呆了半個月。
那裏果真如小瘋子所言,是個潮濕的南方小城。站在不算寬闊的陳舊馬路上,四面八方都是陰暗肮髒的景象,他看見了無數個穿着髒破校服的皓皓,可憐兮兮地被遺棄在這個小城的角落裏。
那一刻,他痛心疾首地想要去質問小瘋子的媽媽、繼父、還有他的同學們:你們憑什麽這樣欺負一個小孩?他還那麽小,憑什麽要去背負這些痛苦?
第二年,小瘋子還是沒有回來,嚴明也搬了地方。
闵臨區的那個出租屋,他去的次數少了。
他把那張背後寫了“皓皓跟骞骞”的合照壓在了自己家中的抽屜最裏側,他有點累了,不想再把自己困在這些回憶裏。他漸漸開始從封閉中走出來,回歸了社交,回歸了積極向上的工作。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年初,他把濱江一號的房子賣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在心底已經決定放棄那個可憐的小瘋子了,他也漸漸說服了自己:那個小可憐不會再回來了,等下去也是一場無結果。
他只是有點遺憾——沒能給那個小可憐一個家,沒能伴他過完後半生。
可是現在,又算是怎麽回事……他剛從沉重的記憶裏走了出來,還沒喘上幾口氣,撲通又掉了回去。
此刻的江羽骞,蘇醒了他內心潛藏的犯罪因子:他不會再放任那個小可憐離開了。
這幾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犯人,每天困在自己建造的監獄裏,進行深刻的思想改造,終于,他成功地改造完成了。可是當初那個誘惑他犯罪的人,突然又出現了。
那能怎麽辦?就讓他當一輩子的罪犯吧。
片刻的安靜,錢偉成又提醒了遍,“就是那個男人,不得了,我又沒把他女朋友咋樣。”
嚴明卻說,“你走的第一年,我每天晚上都會在樓下碰到他。”
錢偉成犯起糊塗,“小明,你說啥呢?”
嚴明看了看錢偉成,“咱倆先回去吧,周皓碰到了熟人。”
錢偉成掃視了一圈:“誰啊誰啊,在哪兒呢?”
無人搭腔。
待到其他幾人買完單各自散去,江羽骞邁步走了過來。
“什麽時候回來的?”聽不出其間的情緒。
周皓回他,“下午剛到的。”
江羽骞的眼中蘊起了深沉,他沒有再多問什麽,只是光盯着周皓看。
周皓很想快點結束他倆的對話,“來這邊進修學習的,呆一陣子就回去了。”
江羽骞的思緒全部留在了“回去”這兩個字眼上,他用一種更加複雜深沉的眼神望着周皓。
彼此相顧無言。
“我走了。”
周皓正欲扭頭走,他的胳膊突然被江羽骞拽住了。
“你現在住哪兒?”江羽骞問。
周皓多少有點嫌煩,他的表情擰成一股, “住在醫院宿舍。”
“我送你過去。”
周皓睨了他一眼,“不用麻煩。”然後拂開了江羽骞的手,轉身就走。
江羽骞寸步不離地緊跟其後,等到周皓出了餐廳,準備往南邊走回宿舍,江羽骞依然跟在他後面。
六月的a市,是一個躁動的時節,皮膚裏,血液裏,都潛伏着躁動的種子。人類的欲望,在這個時節,比任何時候都要高漲。
更別提,那種經歷了歲月的蕩滌,混雜着贖罪心裏的欲望了。
周皓在前面走,江羽骞在後面跟着。到了宿舍樓下,江羽骞固執地抓住周皓的胳膊,依然用方才的深沉眼神望着面前人,只不過隐藏在夜色中的眼神,被黑暗洗劫成了赤裸的欲望。
兩人以這種姿勢僵持了大概一分鐘,周皓不解地問他,“你還有什麽事嗎?”
江羽骞抿抿唇,低喑地開口,“皓皓……你能不能原諒以前那個不懂事的骞骞?”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皓皓,不要再流浪了,跟我回家吧。
周皓的眼圈有點紅了,大概此時的他,也有點物是人非的無奈感。
對于江羽骞,他已經沒有多少恨了,讀過許多佛書的他,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當初的偏執,對這個男人也造成了一定的傷害。
至于愛,也已經沒有了。這三年裏,他幾乎沒有再想到過這個男人,唯一的幾次,他在想:江羽骞跟歐易,把文文送到了哪裏?
不過他心裏也清楚,歐易能輕松就給文文十萬塊,必定不會虧待那個善良的男孩子。
“以前的事,都拿忘掉,沒什麽意思。”周皓轉身要走,只是胳膊卻還是被箍得緊緊的。
“我去清江找過你,要是你當時在那兒,我是要把你接回家的。”江羽骞如同當年的小瘋子,也開始偏執了起來。
“可我已經找到家了……”
終于,江羽骞緩緩無力地松開小瘋子的胳膊,兩眼像是失了神。
周皓提腳準備走,想了想,還是決定跟他攤牌,“我現在挺好的,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回到宿舍,錢偉成正在看書,聽到開門的動靜,猛地擡起頭。
“皓哥,你回來啦。”
“嗯。”
“那個男人是誰啊?”錢偉成在餐廳看見了。
“以前的一個學弟。”
“學弟啊,得虧他是個男的,不然我都要以為他是你前對象了。他瞧你的眼神,簡直就像男人看女人,恨不得把你吃了。”
……
七點半的陌生宿舍,周皓被大城市的孤獨包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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