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卧房裏, 大紅喜帳依然喜氣洋洋地張挂着。蜜月未出,将軍府依然是新婚之喜,這喜帳還得張挂十來天。

重重帷簾中, 貝安歌臉沖裏、合衣側躺着,鮮紅的龍鳳錦被拉開一角, 随意地搭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間,正睡得安靜。

元闕筆挺地立在喜床前, 保持着一手扶刀、一手握拳的姿勢,也是他身為一名将領、素來站立的标準姿勢。

但是細看就會發現,他握拳的那只手, 在悄悄地、不自然地張合。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無措。

稍久,元闕像是鼓足了勇氣,終于俯下身子, 探頭到喜床裏廂, 去望貝安歌的模樣。

卻見貝安歌臉色泛紅, 雙眉緊鎖,一只小手緊緊地拽着被角, 睡得沉沉的、也睡得恨恨的。

元闕還沒見過有人是這樣的睡法, 一時也不知她是累了還是病了。猶豫片刻, 他還是伸出手去,探了探貝安歌的額頭。

還好,雖然鼻息沉重, 額頭卻不燙。

或許不是病了。

元闕肚子裏憋了一個笑話,雖然他說出來可能一點都不好笑,但還是想第一時間和貝安歌分享。于是他輕輕将錦被拉起,替貝安歌蓋好,然後走到寬榻邊, 想要坐下看書等她。

書是現成的兵書。

每晚在懷玉樓,這對假鳳虛凰就寝前的畫面,常常就是元闕坐在寬榻上看兵書,貝安歌在梳妝臺前對鏡卸妝。偶爾,元闕會偷看她幾眼。

施了脂粉的貝安歌豔光四射、素面朝天的貝安歌清純嬌美,在元闕看來,其實都一樣好看。但貝安歌很介意。

偶爾發現他偷看,還會小嘴一撅:“沒看見沒看見,夫君快忘掉我的醜模樣。”

元闕心裏好笑,但臉上從不表露,只會冷冷地收回視線,裝作什麽都沒瞧見,繼續看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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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書,卻一頁都看不進呢。元闕不耐地動了動身子,破雲刀碰在榻邊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元闕怕吵醒貝安歌,略一猶豫,終于還是解開系刀的扣子,将時刻不離身的破雲刀卸下,放在了寬榻上。

天色越來越暗。妙意進來,給卧室裏點燈。

元闕豎起一根食指,示意她不要吵醒貝安歌。妙意點頭,手腳越發地輕靈,心裏卻着實羨慕。以前哪見過這樣有人味兒的将軍啊,将軍一直都是神一樣的存在,來去如風,從不給別人一個眼神。

可現在呢?為了讓夫人睡個好覺,他晚飯也不吃,燈也不點,竟然在這兒生生坐了大半個時辰。

幾處的燈都點上,卧房裏已是明亮如晝。妙意悄悄退了出去,一到外頭,就被妙如拉住。

“天都黑了,飯點已經過了一陣,夫人還在睡覺?”

“夫人睡得沉,将軍在旁邊守着呢。還不讓我出聲,也沒有傳飯。”

妙如困惑:“也不過就是進了一趟宮裏,按理累不着,怎麽夫人就如此嗜睡?”

妙意眼睛一亮:“我看将軍和夫人感情超好,該不會是有喜了吧?”

頓時被妙如啐了:“小孩子家家懂個什麽,這成親才十來天,哪有這麽快。”

妙意不服:“那人家還有坐床喜咧。”

好像也道理哦?妙如被說服了。但随即她又清醒過來:“什麽坐床喜,新婚頭一夜夫人都是在嘉豐苑睡的。”

“……”妙意被打敗,但還是有些不甘,嘟囔,“那就第二晚坐床喜了。”

第二晚也能叫“坐床喜”?

妙如懶得再跟她争辯,開始認真考慮夫人有喜的可能性,她想得很遠,甚至想到了以後身為大丫鬟,如何跟公子或小姐的奶娘相處的問題。

卧房裏,元闕倒是坐在床榻上,但一點兒都不喜。

貝安歌已經睡了很久,完全沒動靜。元闕實在有點擔心,看了無數眼,終于忍不住又站了起來,走過去看看貝安歌有沒有事。

這一看,元闕暗暗一驚。

貝安歌的小臉紅得像是熟透的蘋果,眉頭鎖得更緊,額頭上汗涔涔的,雖然閉着眼睛,卻看得出眼球在慌張地轉動。先前還緊拽着被子的小手已經放開了被子,手指在床單上胡亂地摸索,不知在尋找什麽。

她在做噩夢嗎?元闕擔心起來。

“貝……貝安歌?”他低喊着,雖然有些不熟練,但還是頭一回喊出了她的名字。似乎還挺順口。

貝安歌像是聽到了呼喚,開始低聲呻.吟,身子在床上不安地扭動翻轉,衣領被這扭動給扯開,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脖頸。

“夫君……将軍……”低沉的呻.吟中,她迷迷糊糊地喊着。

元闕一驚,伸手去推她:“貝安歌,你是不是做夢了?”

“夫君!”貝安歌大喊一聲,猛地睜開眼睛,身子一挺,雙手無助地伸向空中。

元闕趕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貝安歌,醒醒。”

貝安歌散亂的眼神緩緩集中,怔怔地望着元闕,意識一點一點從夢境中抽離,她終于清醒過來。

“夫君?”她喃喃地喊着,終于從元闕有力的手掌感覺到了真實。

剎那間,貝安歌有點羞愧,做個噩夢也吃人家豆腐,還被人看到了自己的慌亂。害,小姐姐面子都沒了。

“你……夢見了我?”元闕不确定地問。

貝安歌只覺得頭疼,四肢百骸都疼,但還是保持了鎮定,努力淡然地胡說八道:“夢見夫君想噎死我。”

“……”

元闕無言以對,開始反省自己之前兇巴巴的,是不是真的對貝安歌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心理傷害。

心中一生出慚愧之情,元闕的手感都變得敏銳,頓時察覺到,被自己緊握的那雙小手似乎燙得離譜。

“你發燒?”他問。

貝安歌可憐巴巴:“難受,不知道是不是發燒。”

元闕也顧不上什麽男女之防,反正手都握着呢,防不住了。騰出一手,去摸她額頭。

這一摸還得了,燙手哇!

“真的發燒!明明之前還不燙的。”元闕皺眉。

貝安歌高燒之下,依然能準确抓住華點:“夫君之前摸過?”

“……”

這問題太尖銳。回避,不搭理,轉移視線。元闕大喊:“妙如,夫人病了,叫大夫!”

外面頓時一陣忙亂。妙意和杏蘭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端水的端水,拿巾子的拿巾子,神情凝重。

尤其妙意,那個失望啊。原來夫人不是坐床喜,是發高燒啊。

元闕已經放開了貝安歌的手,讓丫鬟給她擦汗更衣,自己走到寬榻邊,趁人不注意悄悄将破雲刀佩回腰間。

這佩刀,多少有點聲音。即便是在高燒中,貝安歌也還是聽到了一絲動靜。

丫鬟們正在給她擦身折騰,貝安歌偷偷轉過頭去,望見元闕背對着喜床,果然正從寬榻上拿起破雲刀,扣回腰間的佩帶上,緊緊地固定住。

所以他怕吵醒自己睡覺,把破雲刀卸下了嗎?

這可是睡覺都不卸刀的将領啊。來到這劇本中的世界十來天,貝安歌已經明白了寶刀之于将領的意義,這是統帥的象征,也是元闕的符號。

他、元闕,居然為了貝安歌,悄悄卸了刀。

人在病中,內心最是溫柔脆弱。一思及此,沒心肝的貝安歌也生出了感激,她輕嘆一聲,對元闕莫名的心疼起來。

她閉上眼睛,又一次想起讓她慌張的夢境。

夢境裏根本沒有元闕噎死夫人這種情節,這是她為了讓元闕內疚,故意随口亂說的。

她的夢境很淩亂,夢境中似乎這劇本已經開始拍攝,而她貝安歌卻是拍攝現場的一對上帝眼,沒人知道她的存在,她卻能看到好多場景。

她夢見長公主劉容的生辰宴。生辰宴上,車馬隆隆,衣香鬃影,宋青瑤跟在元闕身後,小鳥依人,癡癡纏纏。

她夢見一名衣着樸素的婦人原本被冷落在宴會的一角,陰陰地望着環佩丁當的諸人,一見元闕出現,立即沖過去跪下,扯住元闕的袍擺大喊“還我女兒”。

她還夢見一位衣着華麗、面目模糊的貴族女子,端坐在置滿了奇珍異寶的秘室中,扔出一枚小小的符,朱唇輕啓:“姑蘇宋家,一個不留。”

最驚悚的是,她夢見元闕鮮血淋漓地被釘在十字木架上,手腳困縛、武力盡失。依然是那名貴族女子,拔出一柄鑲滿珠寶的短刃,在元闕的頸邊輕輕一劃。鮮血噴湧而出,元闕目眦欲裂、困獸般嘶吼,那女子卻扔了短刃,咯咯地笑到珠翠搖曳。

這場景真實到可怕,貝安歌甚至忘記了這是在拍戲,情急之下大喊着“夫君”想要去阻止。那貴族女子似乎聽到了貝安歌的聲音,緩緩地轉過身子……

沒有臉!

這女子,在貝安歌的夢境中沒有臉。

雖然這只是一個夢,可不知為何,貝安歌卻總覺得真實得過分,似乎這樣的夢境并不會無緣無故地侵襲,它會不會是某種暗示?貝安歌不得而知。

但這并不妨礙貝安歌對元闕的心疼。無論夢境中的一切預示着什麽,在這個劇本的世界裏,元闕都是真真切切地孤獨。

換了身幹淨舒适的小衫,杏蘭又将絞得冰涼的帕子放在貝安歌額頭,貝安歌終于感覺舒适了些。

“給我換一床薄被子。”貝安歌低聲道。

杏蘭一愣:“夫人您要發一發汗才好得快。”

自從柳嬷嬷消失,貝安歌相中杏蘭為人機靈,調到了懷玉樓,杏蘭感激,如今死心塌地的。

“我……我要散熱,這被子太厚了。”貝安歌聲音孱弱,口吻卻堅持。

杏蘭正要再勸,一旁的元闕發話了:“聽夫人的。”

将軍開口,誰還敢質疑,杏蘭用眼神向妙意求助,妙意立即帶着她去喜床後的箱子裏取薄被去了。

貝安歌感激地望向元闕,突然察覺到,這個男人好像接受了自己來歷不明的身份,并且在默默縱容自己按以前的習俗生活。

大夫很快來了。一番診治,倒也不是什麽疑難雜症,的的确确是在雪地裏受了涼、感染了風寒。

曲皇後送來的藥材立刻就派上了用場。喝藥時,貝安歌想哭,裝什麽病,裝着裝着,就真病了。雖然不是什麽致命的毛病,可這古代的醫學到底不是那麽發達,藥材再名貴,也不如女明星的世界裏挂個鹽水降個體溫來得快。

而且良藥苦口啊。一碗藥喝下去,貝安歌可憐巴巴:“我想吃糖……”

将軍府沒有小孩,也就沒有糖果,好在還有待客的蜜餞。妙意拿了好多蜜餞果子,都堆在夫人床頭的小櫃上,就怕夫人不夠甜。

晚上,兩個丫鬟期期艾艾半天,看着元闕那張死神臉,鼓起勇氣問:“将軍,今晚夫人怕是睡不好,要不……奴婢們值夜吧?”

元闕想都沒想,淡淡地吐出兩個字:“不用。”

兩丫鬟傻眼。頓時開始心疼夫人。

夫人還生病的哇,就算半夜不用吃藥,但總要喝個水啊、起個夜啊,将軍确定你晚上可以照顧?

而且夫人生病,晚上肯定經常翻身,确定不會打擾到将軍休息?

但是看着元闕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兩丫鬟誰也不敢再開口,只得和夫人依依惜別,出了卧房,回到外間的後廂待着去了。

終于沒人了,元闕松了口氣。

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在人前跟貝安歌相處,親近了不自在,疏遠了也不自在,橫豎就是一個不自在。還是兩個人的世界比較自在。

元闕起身搬了一張寬躺椅,往床前一放。先前屋子裏還有人,他就已經暗暗打量好,看中了這張平常貝安歌用來躺着小憩的寬躺椅,眼下往床前一放,高短合适,躺下也能瞧見床上貝安歌的動靜。

貝安歌喝了藥,情形比先前好了些,側卧在床上、無力地望着元闕。

“夫君晚上睡這個,不舒服的。”

“打仗時候土丘泥地都睡得,沒這麽講究。”

“夫君對我真好。”

“皇後藥都送來了,你不趕緊痊愈,我沒法跟皇後交代。”

害,這人,又把天聊死了。說幾句甜言蜜語會死啊。

繼續攻擊。

“夫君能給我拿個軟枕嗎?”貝安歌又柔柔地問。

這有什麽不能。元闕環顧卧房內,一眼望見那張寬榻上兩個座墊,兩個扶手軟枕,當即就決定過去拿。

“夫君把坐墊也一并拿過來。”貝安歌又發動柔弱指令。

元闕一聲不吭,又順手拿了個坐墊,絲毫沒有察覺自己這個統帥千軍的将領、此刻被自家的假冒夫人支使得心甘情願。

但假冒夫人卻是真心的暖心。

一把抱過元闕遞來的軟枕,卻不再接坐墊,只朝着躺椅努了努嘴:“墊在躺椅上,夫君睡着就不硌了。”

原來這坐墊并不是她要的,是她替元闕着想呢。

元闕心中微微一動,頓覺屋裏又暖了幾分。

“為何睡覺要抱着軟枕?”元闕問。這些天他晚上都睡在懷玉樓,倒也從沒見過貝安歌睡覺要抱什麽東西,所以看到貝安歌蜷縮抱着軟枕的樣子,莫名感覺好奇。

貝安歌下巴抵着軟枕,一雙眼睛因為了生了病,更加顯得水汪汪的。

“這樣就不是一個人。”她嘟囔。

元闕想都沒想,就接:“不是還有我嗎?”

“你又不能讓我抱着。”

“……”

屋子裏的氣氛頓時有些暧昧。

不過,元闕這冷場王也是名不虛傳,尴尬啊、暖昧啊,這些情緒他都可以用零度以下的态度來化解。

“平常也沒見你要抱軟枕。”一句話,頓時又将暧昧氣氛拉回學術讨論。

“平常我也沒生病啊。生病的時候最脆弱了。哼,你都不懂的。”

太不解風情了,貝安歌閉上眼睛,決定還是早點睡覺,養足精神再來暖他,一定要把這禁欲的死神大人給暖回來。

至于暖回來之後幹什麽……還沒想好,反正就是無聊,想暖。

其實這話還是有點用的。死神大人也不是永遠都死神。見好好的氣氛被自己搞到零度,元闕也有些忐忑。誰了解這些女人啊,萬一她心情不好,病情加重,我可怎麽向皇後交代?

元闕給自己找個最冠冕堂皇的臺階。

“其實……我有個笑話,憋好久了。”

咦,死神大人還會講笑話?貝安歌眼珠子轉了三圈,沒忍住,偷偷睜開了水汪汪的眼睛。

“說呗,不好笑就罰你。”

“二皇子真的割了自己一刀。”

“……”貝安歌愣住,沒想到他憋了好久的笑話竟然是這個。

見貝安歌沒笑,元闕更忐忑了。他知道自己的戰鬥力滿分、機警度滿分、決策力滿分,但講笑話的能力……可能就真的零分吧。

“不好笑吧……等你病好了,就罰吧。”

“哈哈哈哈……咳咳咳咳……”貝安歌爆笑,又被自己嗆到,扒着軟枕劇烈地咳嗽起來,原本就燒到紅紅的小臉蛋,更加咳得通紅。

元闕從躺椅上站起,情急之下,伸手在貝安歌背上拍了兩下:“也沒這麽好笑吧,你至于嗎?”

“咳!咳!住手!”貝安歌被他拍得直翻白眼。

元闕又趕緊住手,緊張地望着她。貝安歌氣若游絲:“夫君……你出手也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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