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光

聖羅倫堡的空氣濕漉漉的。章修嚴走下飛機,感覺天空一片灰霾,遠方吹來的風中有着泥土的腥味。

機場離市區還有很長一段路,已經安排好車子來接,走出機場,章修嚴就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

章修嚴擡頭看去,發現不遠處是一棵開着紫花的樹,沒有葉片,只有花綴在光禿禿的枝頭。明明花苞很大,香味卻很淡,若有似無地飄進鼻端,要是不去注意,肯定不會發現它。

紫玉蘭。

紫玉蘭的花期是這時候嗎?章修嚴看向其他行道樹,才察覺只有這一樹開花了,腳步不由頓了頓。

章先生注意到章修嚴停了下來,不由轉頭問:“怎麽了?”

章修嚴微微怔神。

怎麽了?

他什麽時候開始注意路旁的樹什麽時候開花,有沒有香味,香味是濃還是淡?

章修嚴腦中浮現出袁寧的身影。

是從這小結巴出現以後吧,每看到一朵花開,這小結巴都會歡喜地看着它們,眼裏滿含贊嘆和喜愛,興沖沖地告訴他什麽花又開了。

他們走得急,他沒有好好和袁寧告別,這小結巴一向想得多,不知會不會在他們走後胡思亂想——

章修嚴斂了斂神,收回思緒,對章先生說:“沒什麽,就是覺得這棵紫玉蘭開得特別早。”

紫玉蘭?

開得早?

章先生微微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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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兒子從小和他很像,做事目的性很強,從不在意無用的東西。

什麽時候開始,這個兒子居然注意起這些事了?

想到這半年來家中的變化,章先生隐隐明白是誰改變了章修嚴。章先生說:“一般是四月多開花的吧?”

章修嚴也有點驚訝。

章先生說:“你媽媽喜歡玉蘭,白玉蘭和紫玉蘭都喜歡。白玉蘭開得早些,三月多就能見着;紫玉蘭開在它後面。”

章修嚴明白了。因為薛女士喜歡,所以章先生記得。章修嚴說:“袁寧什麽花都喜歡。”

章先生沒再說話。

父子倆一路沉默,到酒店修整了一下,按照約定時間抵達聖羅倫堡康複中心。

康複中心的負責人看起來很和氣,不過還是仔細驗證了每一份材料,才說:“在你們過來之前,我們已經聯系過他的監護人那邊。他的監護人願意和你們見上一面,地點在普爾曼家的城堡那邊。”

章先生和章修嚴都松了一口氣。

可在聽到普爾曼家四個字時,章修嚴的心髒又提了起來。

他聽過這個家族。

聽說普爾曼家族這一代的掌權人西蒙?普爾曼曾經被欺壓得很慘,從小因為雙腿落下殘疾被扔在外面自生自滅。

可就在五年前,西蒙?普爾曼回來了,他坐在輪椅上歸來,幾乎把普爾曼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清洗了一遍,就連他的親生母親和親生弟弟也沒讨到好處,被人成為“可怕的撒旦”。

如今的普爾曼家誰有閑心收養一個黃種小孩?除了那位掌權人之外不做他想。

如果這位掌權人真的如同外面傳言的那樣脾氣陰晴不定、手段狠辣無情,那麽這兩年來弟弟真的過得好嗎?

這位古怪的掌權人,會願意讓他們把弟弟帶回去嗎?

在聖羅倫堡這邊,他們到底只是外客,如果對方不願意,他們很可能只能眼睜睜看着弟弟被奪走。

章修嚴跟着章先生前往普爾曼家的城堡。

沿途是青青的麥田,錯落有致,像是一塊塊塗得很均勻的油彩。如果弟弟回家了,家裏會有四個小孩,肯定熱鬧得很,他們可以一起念書、一起長大,一起學做餅幹、一起去牧場那邊玩。

家裏所有的隐憂都會随之消失。

章修嚴神色堅定。

很快地,他們看到了一座咖啡色的城堡。

城堡聳立在田野之上,圍着大大的一圈圍牆,也塗成咖啡色,看着有點嚴肅刻板,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感覺。

這就是普爾曼家。聽說他們是歷史悠久的西歐貴族,有着貴族的驕傲與傲慢。

章先生和章修嚴在傭人的帶領下進入大門,繞過霧蒙蒙的湖泊,走進真正的城堡。

西蒙·普爾曼似乎一直坐在書房等着他們,見他們進來了,清冷地開口:“坐下吧。”

他的面容一如傳言中冷漠,只是看起來比傳言中更年輕也更俊美,完全不像衆人口中那個“可怕的撒旦”,反倒像個謙和有禮的紳士。

章先生帶着章修嚴落座,說道:“你好,普爾曼先生。我姓章,這是我的長子章修嚴。我們的來意,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西蒙·普爾曼沒有接話。他從桌上抽出一沓文件,遞給了章先生。

章先生一頓,接過文件。

等他打開文件,看完其中幾張之後,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攫住了。

這些文件每一份都非常有誘惑力,每一份都恰好可以解決他如今面臨的困境。

看來西蒙·普爾曼把他們那邊的情況調查得很清楚。

西蒙·普爾曼說:“不要太驚訝,我并沒有神通廣大到能對華國的一切了若指掌,只是我母親的堂兄正巧和你那位兄長有接觸而已。”

章修嚴沒有看到文件,聽到西蒙·普爾曼的話後眉頭一跳。

西蒙·普爾曼說:“你們可以考慮一下。只要你們願意放棄将艾斯帶走,這些文件馬上會生效,你如今最需要的技術、資源、資金、人才,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到位。我聽我母親的堂兄說,你那位兄長準備了不少針對你的動作,要是你不能先發制人的話,後果可能不會太美妙。”

章先生說:“如果我不同意,你們就會對他施以‘援手’?”

西蒙·普爾曼淡淡地笑着,笑容裏有着難言的冷酷:“我不做任何保證。”

章修嚴握緊拳頭。

沒想到章家大伯居然會做出勾連外國人對付自家人的事情!

章先生看着西蒙·普爾曼,開口說起了不想管的事:“我的母親和我的姐姐,一直很喜歡西方文化,她們翻譯了不少國外專著,想将國外的技術帶回國內,也想将國外的先進思想帶回國內。她們一生都在為這件事情努力着。”

西蒙·普爾曼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章先生為什麽要提起這麽兩個人。

他說道:“看來你的母親和姐姐是非常有遠見的人,目前來說,我們的技術與思想都比你們華國領先至少一個世紀的距離。”

章先生沒有反駁。

國內缺人才、缺技術、缺培養科研人才和研發新技術的溫床,這些都是事實。

章先生說:“當初國內亂了起來,母親停職回了老家,姐姐也沒法再跟着她去工作,那時候我的姐姐才十四歲,但很聰明,已經能做到同聲傳譯。當時人人自危,我那位大哥被我母親訓斥了幾句約束在家裏。他又是憤怒又是擔心被連累,竟偷偷去舉報母親和姐姐——那些人認為情況屬實而且性質格外嚴重,連親生兒子都看不過眼,”章先生眉梢眼角盡是冷意,“所以在我父親趕回去之前,她們就被逼死了。”

西蒙·普爾曼本是冷心冷情之人,聽完章先生的話卻也對章家大伯産生了深深的不齒——在章先生說完章母二人對西方文化的推崇之後聽到這消息,這種感覺尤其濃烈。

西蒙·普爾曼口中卻說:“那又如何?”

章先生說:“不如何。”他望着西蒙·普爾曼,“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家庭。我認真工作、竭力改變,是為了圓了我母親和姐姐的遺憾,也是為了我妻子和兒女能平安安寧地活着。我也許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陪伴他們,但我會盡我所能地護他們周全。”

西蒙·普爾曼沒有說話。

“不管什麽原因,”章先生目光如劍,鋒芒畢露,“作為一個父親,我絕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不管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都會把我的孩子帶回家——只有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少了任何一個都不行。”

西蒙·普爾曼與章先生對視,看見了一個父親的堅定與決心。

原本他從章先生的風評來推斷,章先生絕對不會拒絕他提出的優厚條件。如今看到章先生銳利的眼神,他已經清楚地知道這位成熟又理智的男士絕對不會為了他許下的重利放棄要回孩子。

西蒙·普爾曼神色淡淡。

比起呆在這冷冷清清的老城堡,小孩子還是更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需要和同齡人一起玩耍和學習。

章先生雖然面臨重重艱險,但以他的實力、以他的毅力,那些困難應該很快就會迎刃而解。

至于那位章家大伯根本就是跳梁小醜,不足一提。

眼前這位章先生有足夠的能力——也有足夠的決心保護好他的孩子。

章家想要回艾斯·普爾曼,還給他們就是了。

反正根本沒有多親近。

反正只是在路邊撿來的。

西蒙·普爾曼開口說:“他當時受了驚吓,又差點被人當成研究用的實驗體,所以丢失了一部分記憶,已經把你們全都忘了。”他坦言自己的不作為,“以普爾曼家的能力,本應可以輕而易舉查明他是誰家的孩子,但是我沒有去查。我沒有這樣的義務,對吧?”

章先生意外地贊同他的話:“沒錯,你沒有這樣的義務。”

比起對需要幫助、需要伸出援手的小孩視而不見,西蒙·普爾曼能做出收養孩子的善舉已經相當難得。

西蒙·普爾曼确實沒有義務大費周章地為一個黃種小孩尋找他的家人。

西蒙·普爾曼見章先生臉上沒有憤怒,只有對自己的感激,隐約明白失去記憶後的男孩為什麽依然那麽有教養。

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有些東西會融入到骨髓裏,永遠都不會改變。

西蒙·普爾曼說:“出來,艾斯。”

西蒙·普爾曼的書房一側有個小門,連通到另一間房間。

西蒙·普爾曼的話傳到門後,那扇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

章先生和章修嚴都屏起了呼吸,齊齊看向那扇門後。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站在那裏,仰頭看着他們,眼裏有着迷惑和迷茫,仿佛他們只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章修嚴心髒顫了顫,喊道:“章修鳴。”

章修鳴?

這是他的名字嗎?

章先生的話,男孩都聽到了。

雖然對過去的一切已經沒多少印象,但華國話他依然能聽懂。聽了章先生說的那些話,即使他還是感覺非常陌生,心裏卻難以抑制地對章先生産生好感。

男孩定定地看着章先生。

這是一個符合任何孩子對父親的想象的男人,他威嚴、穩重、嚴厲,可是在他沉肅的臉龐下,卻藏着對孩子深深的愛。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最能感受出別人的真心或假意。

章先生與男孩對視着,沒有貿然上去把人抱起來,而是當男孩是有決斷能力的大人,開口說:“我叫章興懷,是你的父親。我身邊這位是你的大哥,叫章修嚴。你叫章修鳴,是我的兒子,是修嚴的弟弟,排行第四。你上面還有一個姐姐和另一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弟弟。如果你和我們一起回去,很快就能見到他們。當然,最想你的是你的媽媽。”

男孩下意識地看向西蒙·普爾曼。

章先生沒有說出任何誘惑他的話,只是用平和的語氣向他介紹了家裏的成員。

可随着章先生的聲音飄入耳中,他一下子像是回到了遙遠的記憶之中,看見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影在腦海中晃動。

爸爸,媽媽,大哥,姐姐,三哥。

弟弟?

男孩迷惑地看着章先生:“弟弟?”

章修嚴聽到男孩的疑惑,開口說:“你的弟弟是媽媽半年前提議收養的,你沒有見過。”他看向西蒙·普爾曼,向西蒙·普爾曼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只要回去了,他很快就會想起一切。”

西蒙·普爾曼看向男孩,緩聲開口:“你跟他們回去。”他聲音冷冷淡淡,聽不出半點波動。

既然這家夥的父母找過來了,就讓這家夥離開好了。

反正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西蒙·普爾曼這樣想着。

這裏是地獄,不需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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