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希望
袁寧跟着章修嚴走下通道,通道亮着燈,淺橘色的光線讓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兩邊的宣傳欄貼着首都的宣傳畫和文明禮貌标語,人潮從各個月臺入口湧進來,像潮水一樣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走,是以沒有人駐足欣賞這些東西。
不管見識過多少遍,袁寧還是不習慣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緊跟在章修嚴身邊,牢牢盯着章修嚴的背,生怕一眨眼章修嚴就不見了。
章修嚴注意到袁寧的緊張,伸手把他的手掌牽在手裏,免得他真的走丢了。袁寧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不用再牽着抱着了,可瞧見章修嚴嚴肅的側臉,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自從四哥回家後,大哥要照顧的人從三個變成了四個。他怕大哥累着,每天有疑問的內容都先找宋星辰他們讨論過,實在不懂的才去問大哥,免得大哥太辛苦。
大哥沒說什麽,只是他們之間好像很久沒有這樣親近過,要袁寧主動掙開大哥的手他真的舍不得。袁寧小心地瞄着章修嚴,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悄然滋長。
他真想一直不長大,一直和大哥在一起啊!他只是長大了一點點,就不能再煩着大哥、不能再纏着大哥。他長高了,變重了,大哥抱不了他了,就像大哥也不會再抱姐姐和三哥一樣。
袁寧腦中亂糟糟地想着,不由自主地挨近章修嚴。他想靠得離大哥近一點、更近一點,要是可以永遠都不分開就更好了。
章修嚴看着悄悄挨向自己的袁寧,心裏盤算着是不是該多帶袁寧到處走走。
這兩年多來,袁寧對他的依賴少了,對他的親近也少了,倒是章修鳴和章修文時不時跑去袁寧房間蹭床,朋友聚會也把袁寧拉去。相比他這個年長六七歲的大哥,小孩子更容易玩到一塊。
兩人拿着票到出站口,給工作人員看了票,就牽着手走了出去。首都的天很藍,出站口前方的廣場很大,袁寧走到廣場對面時轉頭看了一眼,看見了上面塗着紅漆的“首都火車站”五個大字。他抓緊章修嚴的手,喊:“大哥。”
章修嚴側過頭,看向袁寧那張猶帶稚氣的臉龐。還不到十歲的少年,長長的眼睫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仿佛想要藏住底下那雙亮亮的眼睛。章修嚴擡手理了理袁寧被風吹亂的頭發,讓他好看的眉毛從薄薄的劉海下露出來。
袁寧說:“我們要怎麽去首都大學呢?”昨天通電話時,袁波說他要跟着省裏的帶隊老師過來,下午才到,現在還早,去了酒店那邊他們也見不着。
章修嚴擡腕看了看時間,牽着袁寧走向電車站:“我們坐電車過去。”雖然不是找不到人來接,也不是找不到車可用,不過他私心裏想要和袁寧單獨待久一點。他相信袁寧也喜歡這樣的交通方式。
章修嚴瞧向袁寧,果然在袁寧臉上捕捉到一絲雀躍。章修嚴微微收緊手掌,把掌中那只小小的手掌牽得更緊,口裏若無其事地叮囑:“跟緊點,別走丢了。”
電車在很多地方都停運了,首都這邊卻還保留了一部分,長長的架空橫在道路上方,仿佛把城市切割成一塊一塊,又仿佛把城市連成一片一片。袁寧好奇地看着那龐大的電車和锃亮锃亮的鐵輪胎,覺得它渾身上下看起來都很新鮮。
章修嚴帶着袁寧找到前往首都大學的電車,因為這邊是終點站,車上還有不少空位,他們都找位置坐好。電車行駛得比較緩慢,但不太平穩,搖搖晃晃起來叫人想睡。過了幾站之後,袁寧的新鮮感沒了,挨着章修嚴一下一下地打起盹來。
“沒錢?沒錢坐什麽車?”司機憤怒的聲音把袁寧的瞌睡蟲吓跑了。
袁寧擡頭看去,發現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婦人局促地站在那裏,臉皮一抖一抖,眼眶都紅了。她喃喃說:“我帶了錢的,我帶了錢的。”她手哆哆嗦嗦地在身上翻找,卻怎麽都找不到一分錢,絕望之下只能用她那帶着濃濃鄉音的聲音哀求,“我要去看我兒子,他在工地出事了,現在還躺在醫院——大師傅我求您了,把我捎過去行嗎?”
司機不近人情地罵道:“都像你這樣來坐車,我還要不要拿工資了?”
袁寧看向滿面怒容的司機,看見對方身上纏繞着一根根黑色絲線,心裏咯噔一跳。每次看到這東西就沒什麽好事!袁寧趕緊離開座位跑了上去,掏出一張錢遞給售票員:“我幫她買一張票。”
售票員不想這樁糾紛再繼續下去,利索地給袁寧撕下一張車票。袁寧伸手扶住那位老婦人,找位置讓她坐下。
老婦人感激地想抓住袁寧的手表達感謝,看見袁寧那白白嫩嫩、幹淨好看的手掌之後,又不自然地把手收了回來,臉上滿是困窘和難過:“我帶了錢的,不知道哪裏去了,整個錢袋子都不見了……”她臉上滿布着歲月留下的皺紋,“聽到電話以後,我把家裏的錢和存折都帶來了,現在都不見了……這可怎麽辦才好喲……”
袁寧愣了愣,明白過來,這老人家的錢和存折應該是被人偷了。他安慰道:“您帶了身份證嗎?帶了的話,先去銀行挂失一下存折,錢還是可以取出來的。”
“這樣嗎?”老婦人一臉迷茫,手從口袋裏掏了半天,掏出了貼身帶着的身份證,“我兒子說首都查得嚴,來首都要把這塑料片放在容易拿出來的地方,你看是不是這個?”
“對。”袁寧看了眼,點點頭。
袁寧見老婦人身無分文,又是人生地不熟的,索性好人做到底,叫上章修嚴提前下了車,帶老婦人到銀行挂失存折,然後一起送老婦人到她兒子所在的醫院。
袁寧和章修嚴送老婦人到病房門口,走下樓準備重新往首都大學出發,就聽到大門那邊傳來一陣吵雜的動靜。
“急診室注意!前面路段發生車禍!不少人受了輕傷,司機傷得比較重,清路,快清路,做好急救準備!”身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通知完急診室那邊,立刻焦急地把急救通道上所有人請開,方便救護車到達後直接把傷者送到急診室那邊。
袁寧和章修嚴也被請到一邊。胸前挂着骨科、外科、神經外科、護理科等等科室名稱的醫生們都步履匆匆地往急救中心那邊趕去。
很快地,傷得最重的司機被人推了進來,袁寧看向救護床上躺着的中年司機,愣了愣。
那竟是他們剛才做的那輛車的司機!
袁寧心突突直跳。
自從玉佩消失之後,他身邊發生了很多奇異的事,可至今他都沒明白那些黑色絲線到底是什麽。
有時它代表疾病,有時它代表苦難,有時它代表痛苦——看起來像是給人帶來不幸的東西。
那麽,是不是這種不幸包圍着那個司機,才會讓司機受了這麽重的傷?
袁寧定定地看去,卻意外地發現救護床上躺着的司機雖然滿臉鮮血,神色卻有着難言的安寧,身上那些黑色絲線竟少了大半,只剩下微弱的絲線輕輕飄蕩着,仿佛想找地方攀附卻無從下手。
袁寧還要再細看,眼睛卻被一只溫熱的手掌用力捂住。
眼前倏然變得黑黢黢一片。
章修嚴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別看。”
袁寧第一次感覺黑暗能這樣讓人安心。他往章修嚴懷裏挨了挨,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受了重傷,那些黑色絲線卻變少了。
其他人傷得不重,最嚴重的也不過用擔架擡着下來,剩下的都是小小的擦傷。袁寧聽到有人在議論剛才的事故,說是電車脫軌,司機控制得及時才沒造成重大事故,大多在誇司機反應快、操作準,罵電車公司沒有好好修整電車軌道。
有些知道內情的人說,等國慶過了,電車就要停運了,理由是那架空接觸網不美觀,影響了市容市貌。剛才司機心情不好很可能就是因為這件事,不過司機在應對脫軌事故時的反應讓乘客們對他大大改觀,聽到這件事後都有些同情司機。
有人嘆氣說:“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快二十年了,這司機師傅一直在這條線上開電車。我看司機師傅都快五十歲了,要是這條線真的撤了還能去做什麽?”
周圍響起一片“怪不得”的應和聲。
章修嚴松開了蓋在袁寧眼睛上的手。有人認出了他們兄弟倆,驚訝地說:“你們也到這個醫院來了?”
“送那位老奶奶過來的。”袁寧禮貌地回答。
“那可真是好人有好報,”興許是因為所有人都沒有生命危險,乘客們還有心情開起了玩笑,“你看我們沒管這事兒,還是得跑醫院一趟!”
袁寧和章修嚴走出醫院,沒有再搭電車,而是叫了輛計程車直接去了首都大學那邊。路上耽誤了不少時間,已經快中午了。雖然是假期,首都大學裏還是有不少人,其中一部分是趁着暑假過來參觀的高中生、初中生,每個少年臉上都帶着顯而易見的憧憬。
袁寧也是第一次來到首都大學,他看着眼前古樸的大門和大門後掩映着的、高低錯落的教學樓,這兩年多來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向往徹底被喚醒了。這就是他和袁波約好要上的大學!大哥已經比他們早很多年考進去了!
袁寧和章修嚴在門衛室做了訪客登記,走進了首都大學的大門。也許是因為惦念了很久,袁寧覺得這裏面什麽都好,完全符合他對大學的一切想象。袁寧轉頭看向臉上毫無波瀾的章修嚴,不由把章修嚴的手抓得更緊,懵懵懂懂地說:“要是我和大哥一樣大就好了。”
章修嚴眉頭一跳,轉頭瞧着袁寧滿是認真的小臉蛋兒。他問:“為什麽這麽想?”
袁寧說:“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一起念大學,一起去上課,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去學校的食堂吃飯。”他好奇地望着章修嚴,“我可以知道大哥上課時是什麽樣的,會不會打瞌睡——要是大哥睡着了,我就可以給大哥你打掩護!”
章修嚴伸手揉搓他柔軟的烏發。
袁寧一點都不讨厭章修嚴揉亂自己頭發,他相當遺憾地瞄着章修嚴:“不過大哥做什麽事都那麽認真,肯定不會睡覺的。”
章修嚴繃着臉:“別整天東想西想。”
袁寧“哦”地一聲,乖乖地不再多話。可是他真的好想和大哥一起念書啊!
章修嚴看着袁寧寫滿失落的小臉蛋兒,唇抿成一條直線,繃得緊緊地,也沒再說話。
天知道在聽到袁寧設想的一切時,他也多想那就會是事實。
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去圖書館——
時時刻刻把這小結巴放在自己的視線之內,讓這小結巴在自己的注視下一天天長大——
他也想的。
他也該死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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