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相見
袁寧跑上水泥階梯,轉了個彎,仰頭看去,還是高高的樓梯。他頓了頓,放慢腳步,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樓梯盡頭正對着一堵牆,上面挂着青年樂隊的海報,旁邊開着窗,正對着對面的老酒館,留着長頭發的男歌手正抱着吉他在那裏一下一下地彈奏着,吸引過往游人駐足。
袁寧在心裏把房號默念了幾遍,沿着水泥地面往前走,每經過一個房間就擡頭看看,尋找袁波他們所在的房間。正認真找着,袁寧就瞧見一個微胖的、呆着棕色帽子的男人貓着腰往門縫裏塞東西,塞完後麻利地起來,跑到對面的房間前繼續塞。
袁寧微微停下腳步。
那男人似乎注意到有人看着自己,麻溜地跳起來,見袁寧長得白白淨淨、衣服整整齊齊,馬上知道這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他嘿嘿直笑,興起種惡作劇的念頭,從口袋裏掏出幾張小卡片,一股腦兒塞給袁寧:“小弟弟,送你玩。”塞完小卡片,微胖男人的小眼睛左瞄瞄右瞄瞄,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一陣風似的跑了。
袁寧呆呆愣愣地拿着手裏的幾張卡片,卡片用的是偏硬的卡紙,印得還挺精致,中間是個穿得很少的美豔女人,擺着妖嬈俗媚的姿勢。每張都印着不同的女人,但每張都露骨得可怕,還配着不堪入目的廣告語和聯系電話。
袁寧臉蛋唰地紅了。家裏雖然有電視,卻很少會放少兒節目和新聞以外的東西,他沒有機會見到這種幾乎不穿衣服的女人。袁寧想把它們給扔了,找來找去,沒找到垃圾桶,只好先把小卡片放進口袋,決定先去找袁波再說。
袁寧邊看着門牌號邊往前跑,眼看快要接近前臺姑娘說的那幾個房號,前面一扇門就吱呀一聲開了。袁寧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那老師我先下樓去了!我怕我弟弟找不到我!”
袁寧一激靈,拔腿跑了過去。近了、近了,袁寧心咚咚直跳,擡頭看着從房間裏走出來的男孩。明明他們差不多大,男孩卻比他高半個頭,皮膚曬成了麥色,五官已經把稚氣褪了大半。感覺就好像一眨眼,記憶裏的袁波就長成了有擔當的大人,不再像記憶裏那個笑嘻嘻逗他說話的、大大咧咧的男孩兒。
袁寧吸了吸鼻子,想讓自己不要紅了眼眶,眼淚卻不争氣地往下掉。
袁波聽到小小的腳步聲,也轉過頭看向袁寧。這三年他常常夢見袁寧,夢見袁寧一個人坐在門檻上,誰的話都不聽,只安安靜靜地坐着,固執地等三叔三嬸回來。他花了好久好久,才讓袁寧明白三叔三嬸再也不會回來了。袁寧撲進他懷裏,小小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動着。那時他就覺得,自己一定要保護這個弟弟,一定要當個好哥哥,絕對不讓他再受半點委屈。
看見袁寧望着自己掉眼淚,袁波想像教訓袁光那樣吼一句“男孩子不許哭”,卻感覺自己的鼻子也酸得要命。快三年了,他經常在想着袁寧過得好不好,會不會被欺負,會不會想要什麽都不敢開口。終于見上了,他哪舍得說袁寧半句重話?袁波三步并兩步地走上前,用力把袁寧抱緊,溫熱的眼淚也溢出眼眶,燙得他整顆心都在顫抖:“寧寧,寧寧……”
領隊老師出來了,見他們哭成一團,也覺得心酸。
一路上袁波的期待與煎熬領隊老師都看在眼裏。帶着這麽一批孩子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他原本不該讓袁波單獨行動的,卻還是批準了袁波下樓等袁寧的請求——就是因為心疼這卯足勁往上鑽的孩子。
要不是心裏燒着那麽一團火,來自那種窮地方的孩子又怎麽可能在這樣的賽事裏搶下一個名額。
領隊老師将一把鑰匙給了袁波:“你們去旁邊的房間好好說說話,不要到處亂跑。這裏是首都,走丢了我很難把你們找回來。”
袁波稍稍平複好心情,接過領隊老師手裏的鑰匙,感激地說:“謝謝老師!”
領隊老師拍拍他的肩膀,語氣滿含鼓勵:“高興歸高興,競賽方面也要好好準備,多看看省裏總結的題,提前活動活動腦筋。如果你能在這次競賽裏拿獎,別說市一高,就算是省一高也會向你敞開大門。”
袁寧的眼淚也憋了回去。他兩眼亮亮的,邊聽領隊老師說話邊看着袁波,為袁波拿到的成績由衷感到高興和驕傲。袁寧說:“袁波你真厲害!”
袁波拉着袁寧進了房間。青年旅社是平價旅館,房間都不大,是雙人标間,裏面擺着兩張床,都鋪着白色的床單和白色的被子。房間裏彌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袁寧不太适應地吸了口氣。
袁波跑到窗邊,先把窗簾打開,然後把窗戶往外一推,明媚的秋陽從外面照進來,落在他臉上,照得他微微眯起眼。他迎着光擦了擦眼角,把剛才不小心掉出來的眼淚擦幹。再轉過身來,袁波臉上已經帶上高興的笑容,拉着袁寧軟軟的手,和袁寧一塊坐到柔軟的床鋪上。
兄弟兩人已經三年多沒見面了,卻一點都不覺得陌生。
袁波仔細打量着袁寧,發現袁寧被養得很好,比照片上還要好,臉蛋白裏透着紅,因為高興而泛起了健康的紅潤。長長的睫毛、亮亮的眼睛、白白淨淨的臉龐,怎麽看都比他見過的所有同齡小孩兒要漂亮可愛。
性格也沒變,還是這麽軟軟的,不過看起來沒那麽安靜了,一雙眼睛好像天生會說話,只要它靜靜地看向你,你就會忍不住對他生出好感來。
袁波沒有問袁寧過得怎麽樣,因為他已經看出來了。
袁波問:“你一個人過來嗎?不是說和你大哥一起來的嗎?”他和章修嚴在電話裏說過幾次話,知道章修嚴并不是好相處的人。偏偏袁寧特別喜歡章修嚴,也特別依賴章修嚴,讓他有點兒憂心。如果可以見一見章修嚴就好了,他可以看看章修嚴是不是真的像袁寧說的那樣對袁寧很好。
袁寧有些失落:“大哥去對面的書店看書了。”他拉着袁波跑到窗邊,指着馬路對面說,“就是那裏。我讓他和我一起進來,他沒有答應。”
袁波微微沉默。他有預感,章修嚴大概不會喜歡他。
雖然章修嚴讓袁寧和他們聯系,甚至允許袁寧回去看他們,但他感覺得出來,章修嚴其實并沒有這麽大方。為了讓袁寧能更好地适應新家庭的生活,袁波這三年來都狠下心拒絕袁寧回南邊看他們的提議。
如果是他的話,他也不會不喜歡的,不喜歡袁寧和以前的家人有太多牽扯,不喜歡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整天惦記着別人。他不能讓袁寧因為他們而變成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兒。
袁波的表情變得嚴肅,按住袁寧小小的肩膀,篤定地說:“他們都對你很好。”比起留在家裏,現在袁寧可以上很好的學校、可以有很好的家人,有人時刻關心他、愛護他,讓他漸漸變得像其他同齡人一樣開朗,不再像當初那個喜歡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的孩子。章家很好,章家人也都很好,這個弟弟合該是章家的。
袁寧對上袁波認真的眼睛,用力點點頭。
袁波說:“那麽你要記住,你是章家的孩子,長大了也不能忘記他們對你的好。”他伸手抱了抱袁寧,“他們這樣的家庭,不缺錢,也不缺別的,可能你努力一輩子也沒辦法回抱他們對你的養育之恩。可是,不能因為他們不需要、不能因為他們什麽都有,你就把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
袁寧愣了一下,仔細記住袁波說的話。他也是這樣覺得的——覺得自己努力一輩子,可能也追趕不上大哥他們的腳步,更別提幫大哥他們什麽忙。就是因為自己這麽沒用,他才會經常擔心大哥他們不喜歡他,擔心自己又變成了多餘的,擔心自己又成為了沒用的負累。
可是,不能因為覺得做不到,就不去努力了啊。
不能因為自己趕不上大哥他們,就賴在原地不動,永遠把大哥他們對他的好當成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享用大哥他們給予的一切。
那樣的話,就會變成真正的混蛋和廢物了吧?
袁寧堅定地說:“我不會再這麽想了。”
袁波聽到袁寧話裏的“再”字,就知道自己沒想錯,呆在那樣的家庭裏可以有很好的條件,但也會很多麻煩。比如誘惑太多了,袁寧很可能會迷失其中;比如周圍的人都太厲害了,袁寧很可能會覺得自卑和不安。
袁波說:“你能想明白就最好。也許你在其他方面幫不上忙,但你可以好好照顧家裏人,回報他們對你的好。你不是說家裏以前都是你大哥管着嗎?現在他來念大學了,你可以像你大哥一樣幫媽媽的忙。總之,能不能做好是一回事,去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袁寧說:“我會的!”
袁波看着袁寧熠熠發亮的目光,心裏又柔軟又酸澀。他擡手揉揉袁寧的腦袋,緩緩說:“不用擔心我們,我們過得很好,已經從鎮上搬走了,搬到了市裏。今年年初飯店老板開了連鎖快餐店,給了一個分店給媽媽當店長,現在店裏的生意紅火着呢,到年底我們就可以在市裏買房了。至于我的話,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剛才老師說的話你記得不?他說別說市一高了,省一高的大門也會向我敞開——”
袁寧糾正:“老師說的是你要先拿到好成績。”
吹的牛皮被袁寧戳破了,袁波也不惱,笑嘻嘻地說:“我可是你袁波哥哥!我出馬了還會拿不到好成績?你以為我是怎麽在省裏殺出重圍搶到這個名額的?”
袁寧握緊小拳頭,堅定地說:“袁波你一定會拿到好名次!”
“不過這可是全國大賽,能人很多的……”袁波故意嘆着氣,沒往下說。
袁寧緊張地看着袁波:“很難拿到名次嗎?”
“當然難了,”袁波點頭應和着,說出的話卻一點都不謙虛,“像我這樣的,估計也就拿個全國一等獎吧。”
袁寧:“……”
袁寧瞪着袁波。
袁波用力抱了抱袁寧,過了很久才不舍地放開:“走吧,你大哥在對面等很久了,我送你過去。”他停頓了一下,補了句,“我得好好複習了,你也好好準備,別覺得章家有錢能讓你挑學校你就偷懶。好好比賽,也給拿個好名次給我看看——等我回去可以跟人吹牛說我弟弟能寫毛筆字,還寫得特好!”
袁寧認真地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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